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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永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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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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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冤

是日,淮南王府,温和的阳光将这里铺撒得满是灿烂,天空中簇簇奔跑着的云朵,忍不住放慢脚步,想必是要分享这遍地洋溢的祥和之气。

淮南王刘安背着双手,正在书房内悠闲地踱步,金色博山熏炉中弥漫出的缕缕香烟,犹如一群群轻纱薄翼的女子,随着主人的心绪翩翩起舞。那只有在巴山蜀水间流行着的,一种叫做茶的饮品,早已成了刘安的心爱之物,此时,这份舞动于玉壶中的馨香,只待主人一声照例的啧啧赞美。

今天,刘安的心情格外轻松惬意。想想,数十年来,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可也受够了只有自己清楚的委屈和耻辱。刘彻你虽贵为皇帝,但我刘安毕竟是你的叔辈,怎能如此的猜忌,这般的霸凌。现在好了,刘安我已是仙丹在手,只需一个吞服,分秒间即可腾云驾雾远赴天庭,那逍遥,那落拓,定然妙不可言。什么皇权,什么天下,在我刘安眼里,已经是一文不值。

自然,刘安现在已顾不上去多想这些,当紧的是,一会要和邀请前来的苏非、李尚、左吴、陈由等一帮宾客方士,商讨抓紧将《淮南鸿烈》编写出来。在刘安看来,无论今后自己身在何处,那存世的文字,都将是一笔不可多得的宝贵遗产,做好这件事,也算不枉善为文辞、善慰百姓的一世美誉吧。

说起来,刘安是汉高祖刘邦之孙,并在继其父淮南厉王之后,封为淮南王。但其中的那段苦难和悲伤,却永远无法从心中抹去。吕后专权,唯铲除刘姓子孙尔后快。淮南厉王刘长也在劫难逃,因获罪被迁徙至蜀地,还没走到封地,刚入天险蜀道便客死途中。待到汉文帝即位,可怜厉王死得悲惨,刘安作为厉王的长子,得封淮南王。

无奈,此时的西汉宗室诸王,纵情声色成了一种时尚,通奸乱伦比比皆是,甚者任意戏弄姬妾美女,以残害杀戮姬妾为乐。更让刘安感到不安的是,宗室诸王大多骄狂放荡,胡作非为,任意诛杀臣下部属。刘安多次闻报,那个赵王刘彭祖,为人巧佞,他的国相从没有在位超过两年的,稍有犯讳的言行,重者死,轻者刑。各往来使者,都因为刘彭祖险诈邪恶,不敢留宿赵国都城邯郸。这些,刘安是闻在耳里,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皇帝的亲儿子,自己纵然是其叔父辈,丝毫奈何不得。

好在刘安决不与那些骄奢无限度、狂暴无节制之辈为伍。由于小时候的那段悲苦身世,使得刘安不同于大部分的刘氏子孙,一向酷好读书鼓琴,把封地治理得顺顺当当,百姓安居乐业。

见宾客们陆续到齐,彼此一番施礼让茶之后,刘安直奔主题,说:“今天把各位请来,就一件事。之前大家多次商议过的编写文集那个事,做一下最后的敲定。”

众人即表示赞同,并一一谈了各自的设想。总的讲,此书应该遍采战国以来除儒学外的百家之著述。

其间,苏非、陈由二人还提出,应当主要采编黄老道家的言论,这本身从天地开辟、宇宙洪荒到黄老养生之术,包罗万象。

大事敲定,刘安那根重文爱文的神经受到撩拨,当着众人的面,不无感慨地说:“想当年,皇上是何等喜好文学,对我刘安又是这般尊重,每次给予书信,恐有不妥失礼之处,常召司马相如等文士过目后才发出。”

苏非马上插言:“是啊。大王您的《离骚传》,早上受诏,日食时就献上。《颂德》、《长安都国颂》等等,都让皇上赞不绝口,远非我等所能及。”

刘安抬了抬手,意思是说,现如今就不讲这些了,太让人伤感。

正在这时,刘迁快步向书房这边跑来。一看那匆忙的脚步,再看那急迫的表情,刘安立即意识到,必定有迫在眉睫重大无比的事情发生。在刘安的记忆中,自己这个儿子自小到大,直至被封为淮南王世子,从没有过如此急迫的样子。

众宾客见状,纷纷起身施礼告退,刘安也没再挽留,只嘱咐各位按商定的事项,尽早完稿成编就好。

还没等刘安赐坐,刘迁就脱口喊道:“父王,不能再等了,马上,要快!”

刘安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正想与儿子做一点具体的安排和交代,刘迁却随即转身离去。哪想到,这竟然是父子一场的最后告别。

人世间,儿子坑爹的事情常常有。刘安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和当今皇上从亲善的叔侄关系走到最后的水火不容,直到招来杀身之祸,儿子刘迁确实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毫无疑问根源在自己。事情越闹越大、越搞越僵,自己首先有责任,且不可谓不大。

在刘安的潜意识中,长久地铺设着这么一条逻辑线,汉武帝一直没有太子,若天下发生变故,遇有不测,诸侯王将一齐争夺皇位。与其众人争夺,天下大乱,不如由自己作为高祖的嫡孙当仁不让了。反过来,汉武帝的盘算中,有没有想到过这一条呢?很难说从来没有过,说不定还曾经强烈地意识到过。但是,汉武帝并没有做出先下手为强的绝情举动,相反,只要没有实际的行为发生,汉武帝宁愿彼此心照不宣,相安无事。

然而,刘安并不满足、止步于心里想想,反倒首先不本分、不安分起来。早在吴楚七国举兵反叛那阵,吴国使者到淮南联络,刘安就意欲发兵响应。

淮南国相献计说:“大王如果非要发兵响应吴王,臣愿为统军将领。”

刘安就把军队交给了国相。哪知,淮南国相得到兵权后,指挥军队据城防守叛军,没有听从刘安的命令,反而为朝廷效劳。不明前因的朝廷同时派兵援救淮南,淮南国因此得以保全,淮南王刘安也毫发无损。

这件事,是汉武帝一直被蒙在鼓里,还是故意装作不知情,反正,在明面上汉武帝对刘安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有加。

一边是事事照常,一边却是蠢蠢欲动。那一天,刘安入京朝见汉武帝,汉武帝将打算发兵讨伐闽越的想法,一五一十向刘安说了。毕竟有叔侄的那层特殊关系,刘安也对汉武帝直接面呈,说:“依臣之见,对闽越用兵,有害无益,当弃之。”进而将自己的全部想法,毫无保留地讲了出来,深得汉武帝的称赞。这次,还是和从前许多次一样,汉武帝与刘安谈治国理政、说方技赋颂,直到月儿高挂,星星闪烁。

天晓得,就在同一天,宫中有个身任太尉的田蚡,此人因早与刘安有些交情,在迎接刘安的途中,直截了当地怂恿说:“陛下至今没有太子,大王是高皇帝的亲孙,施行仁义,天下无人不知。”刘安赶紧摆手,示意田蚡小点声。田蚡压低嗓音继续说道:“假如有一天宫中晏驾皇上过世,不是您又该谁继位呢?”

这一针鸡血,让刘安心中大喜,精神大振。从此,便马不停蹄地暗中结交宾客,安抚百姓,谋划叛逆之事。各路能言的说客、巧辩的奇才,更是粉墨登场,胡乱编造荒诞邪说,阿谀逢迎刘安。刘安呢?十分受用,欣喜万分,谋反之心更甚。作为淮南王世子的刘迁,理所当然地竭力配合父王,策划密谋,打造兵器,操练战术。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刘安父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早有人暗中向汉武帝上书表白。汉武帝就是汉武帝,一方面悄悄将下面的告章交给廷尉查究,一方面只是轻描淡写下诏说:“让刘安稍作解释即可。”汉武帝心想,此时即诏淮南王朝见,极可能会引起刘安的激烈反应,万一再发兵对抗,局面不好控制,难以收拾,所以,先施了这么一计。

果然,刘安见汉武帝这么下的诏,便暂且放下发兵的念头,即上表自证清白,洗刷冤屈:“陛下知道,为臣一向热爱诗文琴棋,除外,最多就是和一些宾客谈谈修炼、论论神道,平日里连打猎嬉游的事情都不去沾染,怎么会觊觎皇权,意图谋反呢?万望陛下勿信诬告,以免为臣蒙冤。”

汉武帝的高明在于,既佯装相信刘安的洗白,又顺理成章地给予刘安削夺二县的处罚。汉武帝心里跟明镜似的,如果自己一点不作惩戒的表示,刘安反而会以为寡人我是在故意放长线钓大鱼。

要说刘安父子糊涂就糊涂在,谋反之心不死。否则,既然自己已经向皇上表白,那完全可以顺坡下驴就此收手的。偏不!父子俩感到,自己没有真正起事,行了仁义之事却仍被削地,这样太耻辱了。随之,策划反叛的阴谋日益加剧,甚至已经进展到了察看路线、部属兵力的地步。

你淮南王不仁,就休怪我朝廷不义了。事情闹到如此境地,汉武帝还是吩咐说:“侯王各以自己的封国为立身之本,不应彼此牵连太多。”汉武帝内心极其痛苦:牵连多少,惩处的每一个人,都是我刘家的血脉呀!

刘迁再糊涂,事到如今心里也十分明白,皇上说的是不要牵连太多,可自己属于祸首,不在牵连之列。所以,在冲父王高喊“马上,要快”之后,转身离去,刎颈自杀。

淮南王见儿子离去,自己也快步奔寝殿而去。此时,府内府外好像嘈杂声四起,而且动静越发大了起来,看来真的一秒钟也不能耽误了。就在这时,有人来报:“大王,世子已自刎而亡。”刘安听得清楚,却无心也没时间顾及,飞快地扑向那藏有仙丹的器皿。

淮南王热衷方术,非常尊重那些道行高深的人,王府内已有贤士、方士数千,仍广招天下贤士,名声遍传。

那一天,王府门前来了八位老者,只见他们人人须发雪白,个个满面红光。其中一个老者对门吏说:“听说淮南王礼贤下士,我们几个今特地前来拜访。”

门吏看来人气度不凡,问道:“不知几位尊姓大名,我等也好到府中通禀。”

老者感到奇怪,说:“既然淮南王向来好仙慕道,怎么还立这么多规矩?你就说是淮南八公来访吧。”

门吏原本见来者气宇轩昂,心中还算尊敬,可又觉得老者出口不逊,大为不悦。心想,平日里官员拜见淮南王都要塞点礼金,今天你们几个不给好处也就罢了,居然还如此狂妄,便语带讥讽道:“我家王爷欲招精通玄妙之道术者,几位先生已老,恐怕达不到标准的,我们难以通报。”

八公闻之,哈哈大笑。那位领头的老者说:“我们内心根本不想与你等鸡鸣狗盗之徒多说一句的,但我们今天远道而来见淮南王,是有重要的事情,所以,只好让你们领教一番了。”言毕,八位老者瞬间都变成了满头青丝、唇红齿白的少年童子。

门吏见状,再不敢多言,慌忙飞奔向淮南王禀报。刘安闻讯,连忙起身出迎,竟然连靴子都没顾上穿。

八公看到刘安这副真诚的模样,对门吏那点怠慢也就一笑了之。继而,刘安恭恭敬敬陪八公参观王府,特别领着八公来到府内的思仙台。刘安很虔诚地说:“这是我专门为迎候神仙修建的。”八公都面露赞许之色。刘安借机又说:“刘安我自感愚钝,但是求道之心至诚至实,还请各位神仙赐教。”

八公见刘安这等真诚,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一位老者明确告诉说:“你的道心坚固,我们早就知道。如今你的机缘成熟,我们此次特地前来传你仙术的。”说罢,八公各传一套仙术给了刘安。呼风唤雨、降龙伏虎、隐形改貌、乘云驾雾、刀枪不入、搬山移宫、长生不老、点石成金,刘安一一默记于心。

眼前最当紧的,八公已得知刘安不久便遇杀身之祸,决意帮他逃脱此厄,遂将丹书悉数传授,并当面指导刘安烧炼金丹。

从此,刘安每日在丹房苦炼,终历九九八十一天,炼成九转金丹。就在汉武帝派来的官兵捉拿自己的紧要关头,刘安已轻松打开收藏金丹的器皿,一口吞下金丹,只见红光一闪,刘安如霞彩般飞升而去。

刘安得道成仙来到天庭,立足未稳,甚至还没来得及高兴,忽闻天庭接到关于自己搞“鸡犬升天”的举报,将立即展开审查。

在天庭看来,刘安不同于普通的得道初成的小仙,他毕竟是大汉高祖之后,又是一响当当的藩王,凡间身份显贵,本想网开一面的。可天朝上下对此议论声起,甚嚣尘上。主要认为,刘安再显贵那也是在凡间,更何况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是坏了天庭的大规矩,不是一般的小错小误,一定要认真审查,依法惩办。

虽然说初来乍到,但刘安底气十足,没做就是没做,没错就是没错。当然,想是这么想,可真的面对天庭最高层直接指派过来的高级别调查官,刘安还是很严肃认真地进行配合。

调查官十分和气地对刘安说:“你就先回忆讲讲当时的情形吧。”

刘安说:“其实真的很简单。当时我吞服金丹后,将器皿置于中庭,头也没回就来到了这里,‘鸡犬升天’什么的,我全然不知啊!”

看表情,听语气,在调查官看来,刘安根本不像在说谎,于是,不停点着头,等着刘安把话继续说下去。

只因为刘安心里无愧,所以心绪丝毫不乱,而且简直可以说此时的思维相当缜密。缓了口气,刘安慢慢地边思量边说道:“现在回想起来,我粗心就粗心在,误以为金丹只可使凡人成仙,因此随手将剩余的仙丹放在了庭中,导致了鸡犬误食。这一点,无论怎么讲,我是有责任的。”

“这可以解释通。”调查官肯定地说。

刘安的语速快了起来,明显有点激动:“我最心爱的儿子刘迁,就在我升天的前一刻,因无法接受朝廷的追杀而拔剑自尽的,假如我存‘鸡犬升天’之心,那怎么不先给儿子一起服用仙丹呢?更何况,刘迁他对我炼丹之事,从来就一无所知。”

调查官默不作声,刘安意犹未尽,说:“再者讲了,我刘安在凡间都从未搞过‘鸡犬升天’那一套,怎么可能将此恶习带上天庭,败坏天朝之风气呢!”

调查官微笑着摆摆手,示意刘安不必再多说了:“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你说的句句属实。看来,案件不仅简单,而且十分明了。你家的鸡犬舐啄,完全是误食,而‘鸡犬升天’,更是纯属意外。”

“谢谢各位大仙官的信任。”刘安开心又感激。

“虚惊一场,多有打扰了。”调查官又觉得,该把安慰的话讲得更明确些:“你大可放心了,先安顿歇息,天庭那边相信很快会有你的职务任命,静候佳音吧。”

送走调查官,刘安是放了心,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本以为,在凡间受够了汉武帝,来到天庭总应该逍遥自在随心所欲了,不曾想,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大气未喘一口,就先接受起审查来,这叫什么事呀!

刘安还是很快想通了,想明白了,不管到哪里,都有哪里的规矩。再别说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什么的。有成仙金丹,还没听说有后悔神药。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做好仙官尽好天职吧。敢再心怀异志,不守规矩,惹得天庭发怒,将自己打入凡间,那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确是胡闹够了,折腾累了,还没等想更多,刘安竟头一歪,身一侧,美美地酣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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