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导

我不是名人，但我有人名。有人名是一回事，平时能否用到人名是另一回事。自己经常瞎想，那个被叫作身份证的小卡片，不就是帮着记住姓名吗？不然，谁能保证不会将人名忘掉。

“刘师傅，你这又去参加家长会吗？”

“是啊。还是走江堤，抄个近路。”

在厂里，工友们叫自己“刘师傅”，顾客们喊自己“师傅”。从天底下“刘师傅”这个小堆里，费点力气兴许还能扒拉到，而在“师傅”这个大堆里，自己想找到自己都不大可能的。谁让自己不是名人，谁让大伙都不喊自己尊姓大名。

工厂处于江堤弯头的这一边，学校位于江堤弯头的那一侧，所以，从厂子后门直接就到了学校，比走镇里面近大一半。

今天，儿子班级上的那个家长会，班主任还提前打了招呼，说是专题讨论关于辅导孩子学习的问题。班主任是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教学上有思路、有办法，与家长们交流沟通也很自然得体，很接地气，彼此间心心相印。唯一让我耿耿于怀的，从没在班主任嘴里听到过喊自己名字，每次都是“这位家长”。尽管对其他家长也都这么喊，但我还是觉得公事公办的味道太浓，没有足够的温度。

登上江堤顶，视线马上开阔起来，镇中心小学的校园就在眼前，绿树红瓦，崭新的国旗高高飘扬。堤外侧就是滚滚向东的长江水。如果将江堤两侧的画面稍加重叠，那整座学校恰似一艘在江中劈浪航行着的巨轮。再向前方不过一公里多，就是那蟠龙般的跨江大桥，一头牵着江边小镇，一头挽着超大都市。想想都让我感到有趣，大都市那边的几千万人，在我这里同样没有一个具体的姓名，他们都被冠以一个共同的称谓：上海佬。既如此，我对“这位家长”的叫法，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居高临下，数百米之外就可以清楚看到，家长们三三两两陆续进入学校。大家能在会上讲点什么呢？每个家的故事或许相似，每个人的体会各有不同吧。远的不说，就昨天晚上，我给儿子的那点辅导经历，就很有点像编出来的情节。

“爸，老爸。”儿子当然不会直呼我的名字。但他那叫声，这么说吧，10声里面差不多有6声后面是心惊肉跳的大小祸事，有3声后面是幺蛾子乱飞，能让我觉得甜丝丝、美滋滋的，也就剩那么一声半声了。那一声半声，保不准有时候还弄你浑身鸡皮疙瘩。

“怎么了，儿子。”露馅之前，我还是要让语气保持平稳的。

“我对‘杀鸡焉用牛刀’这句谚语，理解上好像还不那么透，老爸给讲讲呗。”

“这个呀，哦，鸡本来不大，牛刀却很重，操作起来非常不灵便，弄不好人受了累，鸡遭了罪，活还干不利落。这个时候怎么办呢？就要一手抓住鸡，一手提着牛刀，去找好使的刀来。”

“爸爸，你快点先把牛刀放下吧，我听得都感到累了。”

“可以，对了，应该先放下牛刀，再去找别的刀。”

“其实，我已经找到一句类似的古语，‘弹鸟，则千金不如泥丸之用’。”儿子的幺蛾子还是飞出来了。

“鸟怎么可以随便弹，还是说杀鸡吧。”

“不听不听。我本想和老爸探讨探讨的，哪晓得老爸这么啰嗦，还说不到点上。”

妻子在旁边紧捂着嘴，两眼坏坏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在说：“瞧，‘榴莲’又出洋相了。”

“榴莲”，是妻子对我的称呼。最初，还是在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就这么叫的我。问为什么这么叫，她笑而不答。

我就想，榴莲很好吃，尤其让女生们钟爱。她这么叫我，大抵是“很喜欢”的代指。不过，我嘴上却说：“我姓刘，名字里面有个‘连’字，你就喊我‘榴莲’，那假若有个芒果的‘芒’字呢？

她双手用力捶着我：“关键你这个‘流氓’的名字里面没带‘芒’字呀！“

这边没问出一二三，那边却越喊越顺嘴，如今儿子都上五年级了，再改口肯定是难啦。

我走进教室，已经满满的一屋子“这位家长”。班主任正和大家谈得起劲又热闹：“各位家长，今天也就不再做开场白了，我和来得早的家长们，已经讨论着呢。”

教室里暂时安静了下来。班主任又说:“也好，我们就来个漫谈式的，各位家长想到什么，随时可以发言。”

“那就请还没坐下的这位家长先讲吧。”不知是哪位喊了这么一句，分明指的是我。

“好吧，我就先讲个自己家里面最新发生的事。”我强烈感觉到了班主任那期待的目光和神情，这当然也是我最希望得到的。于是，把昨晚儿子要我解释那句谚语的事，像讲故事似的，绘声绘色地来了一遍。其间，几次让一屋子的笑声打断。

班主任居然笑得像个青春少女，满脸红扑扑的：“这位家长，不，是明明爸，你太有趣了。”

真让我惊喜不已。班主任第一次称呼我“明明爸”，尽管那不是我的姓名，所以还难说是个滚烫的称呼，但也足可以说是一个热腾腾的叫法。

“谢谢班主任，我是明明的爸爸。真的非常开心，老师您第一次这么叫我。”整个教室出乎意料地响起了掌声。

这个亲切，这番鼓励，我也不知哪来的如此高涨热情，这般出色口才：“班主任，各位家长，作为我本人，文化程度不太高，也没做什么学问，但我有一颗和孩子一起长大的心。说这个辅导孩子的事情，我最深的体会，还是要把陪伴放在第一位。”家长们开始小声议论。

“说得太好了，明明爸，你继续说。”班主任一边对我说的表示肯定，一边示意大家安静，她的表情也由活泼变得更多的认真严肃。

“老师，其他各位家长的体会一定和我同样的多，我就把自己平时归纳的三点再简要讲一下吧：一就是热心陪伴、二是细心辅助、三是谨慎指导。”

这次，班主任带头鼓起了掌。

专题就是专题，探讨不愧是探讨，这一个专题家长会，大家发言的气氛，用争先恐后、此起彼伏来形容，只显得不那么到位了。教室里，时而安静，时而热烈；时而掌声，时而笑声。此刻我才知道，在辅导孩子这个事情上，有趣的、滑稽的、荒唐的故事，原来是多得一筐一筐的。最经常发生的，就是有同学拿着家长辅导中的谬误，在课堂上一本正经地纠正起老师来。

最后，班主任在小结中突出强调说：“家长在辅导孩子方面，千万不要爱什么面子，顾所谓形象，一定要量力而行。常识性的东西能多讲不妨多讲，课程上的内容能少讲尽量少讲。宁愿少讲，也不要错讲。”末了，竟然还把我讲的那三点，作为经验重复了一下。

难怪说，对孩子万万不要吝啬用表扬，表扬的力量真的很神奇。这一个家长会开的，让我一整天都精神抖擞。刚回到家，就和妻子讲了家长会的情形。她一如既往那鬼兮兮的模样，说：“那我就不要再夸你了吧，你再美得飞上了天，害我和儿子到处去找。”

晚饭后。

儿子又喊了：“今天课堂上，老师讲解了天气现象，风、雷、雨、雪什么的，都好理解，说那霾也是天气现象，老爸能给讲讲吗？”

“这个应该算常识性问题吧。你爹我还真的知道一些。”

是不愿相信，是不敢相信，还是难以相信？儿子常常面带和他妈妈一样的表情看着我，等我把话说下去。好在我从不计较这些。

“虽然说霾是由于污染物的排放，但往往因为雾的缘故，影响了消散，加重了积聚，所以，雾霾就被当作了灾害性天气。”

儿子做一脸茫然状。

“如同沙尘暴。沙尘本不属天气，但因暴风席卷，就成了一种天气现象。”

儿子憋不住了；“那暴风刮断了很多树木呢？也成天气了吗？”

“树木没有被刮上天空，当然不是天气。”我很肯定的语气。

儿子不依不饶：“那暴风把很多很多气球刮上了天空呢？”

这下轮到我憋不住了：“暴风怎么没把你小子刮跑，省得在这里和我抬杠了。”

儿子知道，接下来我会去揪他耳朵，倏一下捂着耳朵跑开了。

旋即，儿子悄悄折回，倚着房门框，探着脑袋说：“老爸，我很郑重地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说，我决定饶过你了。”

“你知道妈妈为什么一直叫你‘榴莲’吗？”

我稀奇极了。

“妈妈说，榴莲这东西，想吃就吃，但最好不要去闻。”儿子说这个“闻”字的最后，突然由二声滑向了四声：“妈妈的意思是，老爸最经不住问。”

“你给我回来！”反正闹开了，我干脆直着嗓子喊道：“今天为了儿子你，老爸情愿当一回兔子，你个小兔崽子！”

我和儿子嬉闹，妻子她笃定窝在哪边偷着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