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永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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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时节，爽爽朗朗的天空，爽爽朗朗的心情。
长江上的苏通大桥，已经过来一个多小时，前边不远就要进入杭州湾跨海大桥。祝庆他将车速稍稍降了降，时速保持在百公里上下，又轻轻揿点一下正、副驾驶座侧旁车窗的按钮，“呼呼”的风噪声顿时响起，这是短时间内通过虹吸原理，强迫对流车里的空气，很有效果，而细小的一个车窗缝也不致于影响到行车安全。祝庆感觉爸爸、妈妈此时已在后座打着盹，便缓缓地、柔柔地：“老爸——老妈——”“噢，怎么了，小子。“嗯？到哪儿啦，儿子。”爸爸、妈妈以各自惯有方式做出回应。
“这么好的景色，你们舍得睡觉？”
“你个小子，我们整天生活在这等景色中，难道一直不睡觉！”当爸爸的一个反呛，车里立时沸腾。
“老爸，不是做儿子的故意气您，您说的根本经不住推敲。”祝庆想继续反问：“您莫非整天在高速公路上飞奔？”但话还没出口，让妈妈拦截：“你们行啦，儿子你好好开车。”
几天前，为了这次旅行，三口之家还果真一本正经地言三语四过一阵。儿子说：“先要定个名字。师出有名，名不正则言不顺嘛！”
妈妈笑着点点头：“儿子到底已经长大，不愧是大学生，起个名字，可以增添不少仪式感。”
爸爸倒没有什么不屑的意思，只是觉得在自找麻烦：“什么名不名的，国家早就定过，叫‘带薪休假’。”
“毫无新意。”儿子冲爸爸一吐舌头：“老爸您别误会，我是说这‘带薪’至少是涵盖不全，眼下我还是啃薪一族呢！哈哈哈。”
妈妈依然认为儿子说的在理。
“事真多，那好吧，起名的任务就交给你小子。”爸爸头也没抬，只顾在鼓捣着他那把心爱的老古董二胡，还顺手拉起《良宵》中的几个小节。
儿子大呼：“就按老爸给的格式，叫‘带心度假’。‘带心’，肯定是我们共同的愿望，需要共同去寻找的感悟。”
“嗯，不错，带心度假，蛮有律动的说法。”
“好，好，名字好有画面感！”
爸爸、妈妈，一个酷爱音乐，一个美术专业，欣喜之下不由得亮出各自的术语。
“不过，有一点你们父子都没有提到，开支上的精打细算。这也是要‘带心’的哦。”
“我同意你妈的补正。”
“我同意老爸的表态。”同样的一个意思，儿子总有他自己的应答风格。
一路奔驰在梦里水乡和人文天府，“吴歌越韵”恰似心中流淌的小河，河面上吹来仲秋的凉爽，无不让人心旷神怡。
“小子，你这不声不响的，就算走上跨海大桥啦？”
“怎么，老爸，还要人家夹道欢迎那？”
“这不还是像走在高速公路上！”
“我们在画外时，看到的是大桥的雄伟壮观，但当走进画幅中，那就要看画外大海的波澜壮阔。”
“有点道理，这也就好比艺术创作上讲的跳进跳出。”
父子俩不停地你一言我一语，做妈妈的突然上来雅兴：“谈艺术是我和儿子的事，你一个物理老师，倒不妨给讲讲这大桥结构里的名堂精。”
见妻子主动挑衅，丈夫巴不得，自己的诡辩这才有用武之地：“晓得你和儿子都是艺术科班，但我起码能做做业余评论。我如果讲桥梁结构，那你恐怕连业余也不业余的。”
“这一点，我支持老爸。”听儿子都公开站队举牌，做妈妈的很识相，赶紧扯开话题：“一过大桥，很快就进山沟沟了吧？”
父子俩大笑，说道：“还山沟沟，怎么不讲山洞洞。”儿子怕妈妈生气，又补上句：“老妈也玩调侃，我喜欢。”
这次度假的目的地，是位于浙东的四明山风景区。临行前，爸爸问：“儿子，我们寄住的民宿选好吗？”
“没有。不用。”
爸爸不解：“怎么，不用从网上预订的？”
儿子埋头忙他的画作：“带心度假，一切随心所欲，随意找哪家，就看机缘。”
“嘿，你小子，还机缘。”
“是的呀，咱们既不寻求托梦，也不搞占卜，当然更不必预订，凭眼缘。对，是眼缘。”
山峰起伏延绵，满眼的苍松翠柏，郁郁葱葱，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花草芬芳，飞流直下的瀑布声和谐着鸟儿的啼鸣。这些，表明已经进到四明山腹地。景区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有的是时间去一一欣赏，首要的是将宿营地先安顿好。
“儿子，瞪大眼睛，千万别错过你的眼缘。”爸爸刚开口。妈妈插上话：“儿子开着车呢，你能好好说话不？”
“我是好好说话的啊。好好说话并不等于板着面孔说话，对不？”
“要的就是你们这种效果。”爸爸妈妈的对白，让儿子很惬意：“老爸老妈放心，我一直瞟着的，没看见车速很慢很慢吗？”
爸爸妈妈各自寻望窗外，是在欣赏景色，还是关注着民俗？只听儿子又开腔：“其实，山什么居、静什么家、安什么宿，已走过去不少，都没有让我生发感觉，前边还多……哎，这个，就这个。”
儿子嘴里的“这个”民宿，名叫“喔喔窝”。前台是一位20岁出头的帅小伙儿，细细瘦瘦的身材，中等偏上的个头，不好称白净但绝不算黝黑的肤色，一眼看上去就是很精干灵透的那种。祝庆一副当仁不让的派头：“小哥哥，寄宿的那一套需要和老板面谈吗？”
“不用的，弟弟。我们主人都有过详尽安排。”
“主人？”
“是的，弟弟。我们老板不让喊他老板。”
祝庆感到有趣：“那我们让喊的？”
“客人随意。”小伙儿笑笑。
“老爸老妈，花钱的事情归你们谈，我要参观参观。”儿子边说边拾级朝楼上而去。
小伙儿告诉客人：“喔喔窝的各方面条件在当地属于中等之上，收费绝对适中，大床间每天300元，小床间200，房费带固定早餐供应，午餐、晚餐由宾主双方临时商定。没费多大工夫，谈妥所有。女宾客小声嘟囔：“喔喔窝，真是哦哦哦，不算便宜。”
爸爸妈妈招呼儿子搬行李，祝庆满心欢喜地从楼梯上就开始高喊：“太棒了，太棒了！”隔过爸妈，直冲小伙儿问道：“你们楼道中张挂的那组‘水浒叶子’，是哪位高手临摹的？”
“我们男主人，他的画可漂亮呢！”小伙儿指指前台对面的一副山水画：“喏，这也是。”
“那和你们男主人有得讲有得聊的。”祝庆越说越兴奋。小伙儿大概早明白点里面的道道，说：“我看这位叔叔还背着乐器，我们女主人可是位戏曲行家。”
“是吗？”一家三口几乎异口同声。祝庆回头朝爸爸怪兮兮地说：“绘画、音乐都遇上知音，老爸您那物理就暂且放一放吧。”爸爸明知是儿子兴奋有点过头，故意拿自己寻开心，只咧嘴一乐。
消息很快传到民宿主人那边。男主人给祝庆打来电话说：“下午你们可以在附近转转，晚上我要为你们举办一个欢迎家宴，请务必赏光。”
晚宴一开始，男主人首先申明：“这个晚宴不是惯例，而是破例，就是巧遇了知音，还是组团式。”众人笑。
民宿女主人非常细心周到，说：“这边还住着另外三家，他们如果游玩回来得早，会邀请一起加入的。”
不过三两个回合，宾主双方就已和盘介绍清楚。民宿男主人美术专业，现在一所院校担教绘画；男宾客本职是中学物理老师，声乐、器乐都拿得起玩得转。女主人、女宾客都是科班出身，前者是音乐，后者是美术，如今两人均在国企里面从事工会工作，单位不对口，却专业有发挥。
“我呢我呢？”祝庆忍不住问。
男女主人直乐。男主人说：“有的呀，咱俩不是同行吗？当然，小帅哥和我们家宝贝女儿也有共同点，兴趣都随妈妈。”
回到房间，一家三口谈论继续。当妈妈的最先涉及务实话题：“你们父子俩光顾吃喝聊天，想过如何应对吗？人家毕竟是做生意的。”
“急什么，这不刚刚住下么。如何应对，无非是有来有往。”
“那行，说明你没糊涂。”听妻子这么一说，丈夫更觉得有话讲。其实，很多时候男人家并不是粗心，不过是看问题多出个角度：“民宿不是酒店，没有也不会有多么统一的服务规范和标准。我们主要也不是来接受服务，而是为了追求不一样的体验。”
儿子连说几个“是是是”，顺手拿起桌上的“商与住客”，说：“这个就很有意思，日常房间卫生自行打扫，民宿负责统一消杀。卧具是每周更换，中间加洗则自助完成。”
妈妈反倒以为更多了论据：“看看，这不还是嘛，凡事也要和人家有言在先，不要不清不楚的。”
“喔喔窝”民宿紧挨通向城区的公路，属于村庄的头一座独栋小楼，由主人家的自建民居改造而成，总共不过10多个房间。民宿外观与其它民居的最大区别，就是多出了楼前楼后的篱笆式院墙。村子不大，顺着缓缓上坡的宽阔村道呈一字排开，村子前面的梯田，一方方水稻泛出金黄，收获在望。村后则是满山的毛竹林，挺拔中不时舞动着轻盈。村庄的山下，一条蜿蜒的曹娥江支流潺潺而过，一头连着曹娥江，一头挽着四明山，站在村头眺望，远处的曹娥江大桥清晰可见。清晨，一家三口出院墙后门，钻入幽深的竹林，那宿于乡村、隐于田园、归于宁静的美妙感受，油然而生。
“老婆、儿子，什么是度假目的地，这就是啊！说白咯，就是换个不平常的地方过平常日子。”
“老妈，你同意这个说法吗？”
“马马虎虎，基本同意。”
儿子仿佛有个新的发现，说：“老爸老妈，这‘径’，这‘庭’，分明是紧紧连着的，怎么就将‘大相径庭’形容为相去甚远、毫不相干呢！”
“我们走一路这几百公里，分明也连着这个民宿，能说它们都彼此相干嘛？”发觉儿子两眼直勾勾盯牢自己，当爸爸的瞬间明白中了圈套，一个抬手扇拍状：“你这浑小子。”
这天晚餐后，宾主如约聚到庭院里喝茶聊天。今天，祝庆抢先从‘水浒叶子’开场。男主人立刻上来谈兴：“那不愧是中国美术史上的一个里程碑，直到近代，陈洪绶的作品更是受到鲁迅的极力推荐，这可不是因为他俩都是绍兴人的缘故。”
“是啊。那是一位擅长人物、精工花鸟，又兼能山水的绘画大师，我们导师都是三句话不离‘南陈北崔’的。”祝庆的兴致高涨到极点，从绍兴的陈洪绶起始，一口气聊到苏州的“吴门四家”，简直成了祝庆与男主人的对口专场。同为美术科班的女宾客几次想插言，压根合不上节拍。女主人在一片闹忙中大声说：“你们还能不能歇一歇，谦让谦让我们的戏曲？”
“好，好，开唱！”
“相信各位听得比较多的是越剧，这里我就唱一曲绍剧。女主人笑着朝男宾客点头示意：“请海门山歌做准备。”男宾客有所了解，越剧一直以来代表着柔性，绍剧则代表着刚性。这不，女主人开腔便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中的经典唱段。女主人唱罢，男宾客迅即站起身，说：“在女老板这样专业级唱家面前，我真不敢拿剧中唱段来出丑，我就来一首‘唱响海门山歌’吧。”女主人边鼓掌边讲：“海门山歌清纯甜美，与吴歌同脉，和我们的越韵应该能攀上亲眷。”
“接下来，请女老板与男宾客共同为大家奉献古筝二胡合奏。”祝庆他竟然当起现场主持人。
不多久，陆续回到民宿的客人们，连加左邻右舍的乡亲，将欢声笑语装满整个院落。
周末双休日，男女主人同一家三口商定，周六上山采收，周日再去稍远处写生观光。民宿后山的整面山坡，有连片的果蔬园，少部分园子分属几个民宿的主人，大部分归村里的观光农科园。男女主人家的果蔬园有将近20亩，雇请有2个人专门负责打理，山下的民宿那边也是有2个帮工，都是分工不分家，凡遇临时性、季节性的事情，就一齐上马。平日里，主人夫妇也是这头帮一把，那边搭一手。男主人清清嗓门，一脸认真地宣布说：“劳动就要讲劳动纪律和权利义务。这里的通行做法是，收获果实的百分之五归宾客所有，不要果实的，可以实物折价，还可以给固定劳动报酬。”
“我们就拿固定工钱好啦，简单点。”男宾客活动着筋骨说。
“好啊，爽气。”男主人手一挥：“那就开工。”
刨番薯，还真是既要力气又要技术的工种。“这不要我命呀！”祝庆没刨三下，就声明退出：“我还是免费为大家速写劳动画面吧。”
“那我最划算，省得给一个生手支付一个熟练工的工钱。”男主人马上又提到：“中午的餐费，可是仍旧需要自理的。”
刨出的番薯，简单一归堆，很快就有专门的中间商集中收走，主家省去麻烦，还避免不必要损耗。刨的刨、采的采、割的割、运的运，整面山坡，一派忙碌景象。这场面，让一家三口看得眼发热。
临近中午，祝庆第一个喊“该开饭啦！”妈妈赶紧朝爸爸比划，意思是，便利店在那头，快去。男主人都看在眼里，说：“别，费用自理，跑腿归我。我去买，会有让利。”
傍晚回到民宿，祝庆猛然间喊：“老爸呢？”几个人刚回过神，只见得男宾客拎着一大包从后面跟过来：“晚上吃的鸡鸭鱼肉都有了，犒劳犒劳各位。”
“灵光的，既然食材你来，那加工我包。”男主人说话的空隙，祝庆看到老妈拉扯老爸的衣角，老爸是没觉察到，还是没明白老妈的意思，只一个劲乐呵呵地冲男主人拱手。
未曾想，晚饭后刚刚支上喝茶摊子，祝庆一把拉过男主人：“老板，不好意思，情况有变。”原来，因为导师要带领学生们去海滨写生采风，所以祝庆不得不提前结束度假。双方一齐来到前台，男主人干脆又爽直：“平时中晚餐产生的费用，都随时结过，剩下的只有住宿费。”一家三口点头微笑着：“这么多天，给老板添不少麻烦。”
“哪里话。”男主人笑着讲：“这样吧，每天只收一个小床间的费用，其余免啦。你们同意的话，收款开单，不同意的话，我决定一分钱也不收。”
“而且，以后朋友也没得做。老板您是不是还打算这样讲？”男宾客用一句玩笑话回应着男主人，但事情最终还只得依男主人的决定办。
次日清晨，男女主人早早备好小礼品，为一家三口送行：“一点小心意，也算是我们去听海门山歌的‘定金’，请收下。”男女宾客连声说：“谢谢，太谢谢了，欢迎你们一定到江北面看看，感受感受那里的大平原。”祝庆连呼带喊从楼上跑下来：“有变有变，情况又有变。”导师临时改变主意，确定带队前来四明山写生，指派祝庆打好前站。祝庆抓住男主人的胳膊摇晃着：“老板，我先送爸妈回去，明天就折返回来。”
“那你就是这里的半个主人呀！庆庆，不，小主人，快改口叫主人，不许叫我老板。”
“是，老板。不，主人。”
“哈哈哈。”
“哈哈哈。”众人的笑声，将晨曦中的山坳唤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