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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永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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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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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别山花烂漫时

 

这座城市,一条大江从容不迫地逶迤而过,江水还踌躇着在山脚生发出枝桠,不很情愿地一步三回头似伸去另外方向,因而被称为江城;城市周遭被延绵的群山环抱,一切自然的生长物,几乎都栖息在了斜坡上;所有人为的筑砌物,简直都安顿在了台阶上,因而又被称为山城。这么说吧,“火树银花不夜天”的诗句,差不多描写的就是这座城市,要么讲,这座城市就是比照这个诗句长成建成的。在坊间,有时候既不叫什么江城,也不喊什么山城,干脆带着几分戏谑与庄严:我们的城市,我们的江山。

很想说假若,明知现实与过去同样,都一律不承认假若,假若没有这场“新冠”疫情,江是奔涌的,山是烂漫的,城市是沸腾的。此时,春日的阳光依然清爽亮丽,跳跃的江水一如往常不停不歇,满目的山花照样奔放灿烂,比往常少去的,是如潮的人流来承接、呼应和享受这一切。瞧那大小道路上,林林总总的车辆也在穿梭,它们的步态不再欢快,因为对使命的允诺和担当有点沉重。紧张有序的人们在忙碌,他们的言语间早省略掉欢笑,只因为他们是一律的“大白”。不可能出现的寂静,突然间就站在了千万人面前;曾经无法想象的城市停摆,果然就变成了真切。一丝的风,似乎被眼前的景象吓到,变得畏首畏尾,举步难艰。众人心里很清楚,宁静不是由于萧条,憋闷不是由于怠惰,而是一种抗争中的等待,是一种春天对严寒的忍耐。

德蔼医院,作为收治“新冠”患者的定点医院,很忙,但很静。原来,那种能把天吵翻的闹哄,素来被认为是杂乱无章的你拥我堵,才应该是生活的常态,是醉人的遐意和舒坦。这个时候,只得放下七想八思,姑且接受里里外外透彻着的那股焦灼和凝重,甚至囊括了空气。没有最忙,只有更忙;没有最累,只有更累。从前天下午开始,三病区186床的梅姨,居然成了整座医院的诊疗重点和话题中心。梅姨自从被转运进医院的第一秒钟起,就嘱咐医生护士们都这么称呼她。其实,梅姨她并不姓梅,只因为名字里面带了个“梅”字,一路从梅姑娘到梅姐再到梅姨,听顺了耳朵,又特别地喜爱这个叫法。梅姨的情况比较特殊,倒不是“新冠”本身的病情有多严重,而是之前罹患的肺部恶性肿瘤,已扩散至全身多个部位,会诊的结论是:生命的最后日子。73岁的梅姨洁净利落,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消瘦的面容,仿佛没有影响着她的精神头。可是,有经验的医生却忧虑重重,背过身悄悄地讲:“这是亢奋,兴许更容易加速病情恶化。”情况反映到医院领导那里,几个院长副院长头疼不已:“如此严峻的情势下,让我们怎么找来她的‘阿昌哥’!”

梅姨颠过来倒过去就这几句:“我自己的病情我有数,我不怕死的,得上病几年,就准备了几年的死,我现在就要我的阿昌哥陪在身边。”

大家都劝:“梅姨,眼下最当紧的,是把病治好。”

“我说了,我不要治疗,不想再白白花掉国家的钱,我就要我的阿昌哥。不然,我决不吃饭,决不吃药,决不要你们帮我治病。”梅姨态度异常坚决。

梅姨嘴里的阿昌哥,是她的老伴。小时候,也就是在梅姑娘这个称呼之前,从亲戚朋友到街坊邻居,直至老师同学,都一律喊她为梅。梅与阿昌住同一条大街,小学到中学,三五百米到两三千米的往返路程,一直就是同来同往、同进同出,无论雨雾风雪,从不改样。阿昌大上几个月,又是男孩,对梅妹妹当然是呵护有加。“我抓住你的书包背带拉着走,你可以省点力气。”“阿昌哥,你真好。”梅笑得一蹦一跳。进入中学那会儿,不再时兴背书包,阿昌向身后一伸手:“来,我拉着你,走的快些。”梅脸一红:“你坏呀,阿昌哥。”

之后,梅常常会喊累,说不想走了。阿昌一声不吭,很自然地就一把拉扯起梅,梅也没再提什么坏不坏的。阿昌问:“你怕被人家看见吗?”

“不怕!手拉手又不犯法。”呼一下,梅把辫子甩得带风。

年轻的梅和阿昌哪里懂得,犯了忌讳的言行,后果也会很严重。上山下乡他俩本来可以分去同一个地方,但有人反映说梅和阿昌很早就谈恋爱,分到一起会带坏知青点的风气。俩人极力否定谈恋爱。人家说:“那你们为什么常常手牵手!”“我们从小就如同兄妹,手牵手又怎么啦?”“这至少也是小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本人坚决否认,老师和学校也感到牵个手这点小事,还不至于怎样,不应该在上山下乡这件事情上受影响。最后,终因有人举报说,阿昌曾经篡改过伟大的诗句,讲什么“不待山花烂漫时,她在梅园笑”,再无人敢为梅和阿昌撑腰说话。于是,梅被分去了大兴安岭,阿昌被派到了天山脚下。

临行的前一天,梅与阿昌相约登上后山,在一个偌大的坡野上,两人跑够闹罢,躺在碧绿的草地上,让满山的七彩鲜花映照得脸庞发烫。先是干吼嗓门你一句我一声的比唱歌,比谁跑调跑得更远;后又搜肠刮肚背古诗,边背边改,看谁改得连自己都弄不懂。不远处的树上,飞来许多小鸟。“你离我远一点,小鸟们在看着我们呢!”梅捂着脸,口齿愈加有点含糊不清。

“怕什么,小鸟们有心思看,它们也没本事去反映。再说,估计它们是好心好意为咱们俩站岗放哨的。”阿昌越说越贴紧梅。梅不再说话,只觉得炽热的阳光将自己整个身子翻转着烘焙,山涧传来一股股清泉的细微流淌声。

银幕上的画面看上去是定格的,但胶片却是接二连三不知劳累地在强光镜头里一格格快速闪过。医院的病房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疲倦又乏力,然而,绝不可能被允许有片刻的歇息。

“梅姨,您千万要相信我们大家,相信阿昌叔会过来陪您的。可是,您要好好吃一点东西才行那。”

“梅姨,我把您的这枚胸针,别得高高的,您能分分秒秒看到,还不会有什么危险。”一位护士突然想到,将梅姨握在手中的胸针别在输液器的高处,她们最担心胸针会扎伤梅姨,扎破医护人员的防护服。这枚梅花形胸针,梅姨她从不让其脱离自己的视线,每次被护士别在床头,每次又转眼被梅姨攥在手中。胸针是银质的,网状编织而成,暴露部分被擦得银光闪闪,缝隙内的擦拭不及处都已呈乌里发青的颜色,这种用岁月染成的颜色里,分明写满许许多多的故事,溢透出陈年芳香。

梅姨自己大概也不能确定,这枚胸针是否真的可以帮着转移注意力,以缓解、控制越来越深的焦虑。梅姨几乎要大声喊:“你们什么办法都有,就是没有办法把我的阿昌哥找来。”顿一下,还是老办法:“好闺女,我不是成心为难你们,莫要怪我恨我。啊呀,阿昌哥你怎么还不来呢,你们让我死了算啦!”梅姨说话的劲道,已显然不如之前。

走廊里,两位医护人员忍不住流着泪,她们无法当着梅姨的面哭出来。一个说:“梅姨真是太不容易,太可怜了。”另一个说:“咳,谁知道上面能特批不能。这样下去,梅姨会崩溃的。”

知青回城,梅和阿昌都是最后一批。两人能回到同一座城市,已是天大的欣悦,其它的没想过。没背景,没根底,跟人家回城早的比,除了给自己添堵,别的一无收获。当时,也正赶在春季,梅和阿昌不约而同想到那个后山上的坡野。花相似,人亦同。梅与阿昌十指相扣,一蹦老高:“上天作证,我们回——来——啦——”

梅牢牢搂住阿昌的脖子,阿昌磨捋着梅的刘海。梅说:“根本不用发愁,没地方安身,大不了咱俩每天扛着铺盖卷上山来。”

“傻姑娘,还真有勇气。不过,晚上连鸟儿们都在睡觉,谁来给咱们站岗放哨呀?”

“你给我站岗那!”梅猛一下用阿昌的嘴捂住自己的嘴,又改口说:“咱俩轮换,我也给你站岗。”

“咱俩先别光站着了,满山遍野的碧草鲜花不好好享受,连太阳老人都会取笑的。”

说归说,怎么也不至于果真上山打地铺。梅临时在一个亲戚家落下脚,本就狭窄的家里突然多出个大姑娘,实在无处安顿。阿昌这边,亏得父亲的一个好工友。这个工友常年在工厂的传达室当值,就给支了一个小床,晚间支起,白天拆掉,好歹可以让阿昌将就着。

两个人不论离家近和远,也不挑单位好与差,梅和阿昌唯一的分配意愿是能安排到一起。知情办甚是乐意:“这么好讲话的两个年轻人,放心,我们会尽力的。”就这样,梅和阿昌被拨派到了江对岸的一家街道工厂。厂长十分欣赏这两个积极肯干、忠厚老实的好后生,又非常同情他们的窘境。梅和阿昌结婚时,厂长破天荒放大招,从工厂仓库一隅,间出个不到10平米的格子屋,总算让两个新人有了一个自己的窝。

这一天,梅和阿昌欢天喜地搭乘小轮渡过江,去看望双方父母。轮渡行至江心,阿昌牵着梅的手,登上甲板:“梅,你闭上眼。”“你搞什么鬼?”“不搞鬼,搞个小惊喜。”梅感到胸前一阵悉悉索索,心急火燎睁开双眼:“呀!胸针,真漂……”梅嘴里的“亮”字尚未说出口,阿昌顿觉眼前一空荡,没等反应过来,已听满船惊呼:“落水啦,有人落水啦!”

警铃声、哨子声、呼喊声,连带甲板上的奔跑声,全混杂在一起。阿昌定神看准梅在水中的位置,不顾一切纵身跃下,一手狠劲抓住梅的臂膀,一手拼力去够轮渡上抛来的救生圈。阿昌脑中留下的最后画面是,梅套住了救生圈,数个身穿救生衣的船员已经猛扑到梅的身边。

梅被救起时,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枚胸针。数个小时后,累晕累瘫了的阿昌,在下游两三公里处的一个浅滩上,被人找到。这次意外落水,导致梅因早产引发大出血,保住了性命,却从此丧失生育能力。

梅姨的情况,自从惊动到医院上下的第一时间起,上报还是不上报,有过忧虑,有过争论,但很快达成共识。在专题院务会上,院长饱含深情地对大家讲:“增强抗疫能力也好,提高诊疗水平也罢,说到底,都是在锻造我们这支队伍,而这里面最最重要的,是擦亮人性,给每一位患者以最大的关爱。”院长用力一挥手:“报,立即上报。相信我们一定会等来好消息。”

市里很快反馈回复:“在确保防疫安全的前提下,满足老人的愿望。”院长暂时放下手中的工作,快步走向梅姨报告喜讯:“梅姨,您的阿昌哥稍后就会过来陪伴。”

梅姨双手作揖,两眼放出光亮:“太好啦!太谢谢了!”

院长欣喜地望着梅姨,脑海中不停回响着上级领导那坚定有力的声音:“梅姨的情况,不仅要作为特例给予特殊安排,而且还要利用媒体发布消息。通过这件事,无疑会更好地取得全市人民的理解和支持,从而有助于团结一心抗击疫情。”

阿昌他,高高大大的身材,步履急促,呼呼声喘,或许是太过激动,此刻,虽说身着宽大的防护服,还是能感觉到他的双腿在微微颤抖,说的话更是字不是字,句不成句:“梅,她,我拦不住,她在哪里呢?我,不是,她找我是肯定的。”

“阿昌叔,我们慢慢走,不急,梅姨她现在已经很安静。”几位医护人员连跟随加搀扶,一同向梅姨的病房走去。

“……”阿昌嗫嚅着。

“阿昌哥,是我的阿昌哥吗?我听到你了!”老远就传来梅姨的喊声,引得不少人朝走廊张望。

梅姨坐在床沿,紧紧搂住她的阿昌哥:“你让我想得好苦好惨呀,你再不来的话,我只有在那边等你啦!”

“好了啊,我不紧赶过来了吗?我也一直担心着你,现在好啦。”

阿昌将梅抱起,轻轻让她平躺下。梅仍旧牢牢搂住不撒手,唯恐自己的阿昌哥会再次突然消失。

周围一圈医护人员,个个喜极而泣。护士长首先醒悟过来:“阿昌叔,您先劝梅姨好好吃一点东西吧。”

梅做了一个轻细的手势,阿昌随即说:“知道的,但你要先吃一些米面食。好不好啊,我的梅最听话。”梅抿一抿嘴,露出恰似少女般的甜笑。

阿昌明白,梅她是想吃芒果。

梅姨一向喜爱金黄色,她时常讲,金黄色代表着高贵和辉煌。之所以爱吃金黄色的芒果,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梅姨从小就喜欢金黄色的素心腊梅。

听阿昌叔这么一讲,几个护士姑娘争相为梅姨订购芒果。梅姨终于开心地笑出声来,姑娘们心里轻松了许多。

三天,仅仅过去三天,梅姨的声息越发变小,不再能坐起身来,眼睛偶尔微微睁开一下,又紧接着闭上。

阿昌泪水涟涟,双手轻轻抚摩着梅的脸颊:“梅,你说累了,很累,那就静静地睡,好吗?”

“……”安然中的梅,只略微翘了翘一根手指,惟有紧贴着的阿昌才能感知。

“放心,我再不会走开的。我……”阿昌感觉到了异样:“梅,梅,你能听到吗?梅,你看呀,快看,遍野的山花已统统盛开。这次,保证是我为你站岗放哨,我永远都……”

“阿昌叔,梅姨她……她走了……”医生俯下身,小声说。

阿昌顿时双膝跪地,张开满怀呵拥着他的梅:“我的梅——啊——”

高头那枚,那枚多天来不声不响缓缓摇曳着的梅花胸针,瞬间被施了魔法般钉牢,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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