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怪之遇

假若没有细心人的提醒，假若不是到现场进行确认，并听过知情人的讲述，阿隆一定会将遇到的这桩事情，当成是跑车途中稀有的功德美事，讲给越来越多的人听。但现在不了，不仅不会再讲给别人听，甚至连自己都不敢去想。

这一天，江面从早起就被大雾笼罩。言必称江面，是因为阿隆的货运行程顺利与否，几乎全部取决于江面。云起雾重江如醉，那是在文人墨客的笔下，阿隆绝无这番心境，醉不醉的，反正让阿隆晕得蒙圈是肯定了的。此时，阿隆的大货车距离江面，距离轮渡码头大约几公里吧，到底还有多远，实在说不准。这个世界，已被浓雾挤压得只剩一台前车加一台后车，除外，一切全部所有统统，都只定格在阿隆的记忆和想象之中。冷清孤单、寂寞难耐，也多多少少有点想冲淡一些毛森骨立的感觉，阿隆去敲敲前后车的驾驶室，毫无回应，是等得太累太困睡着了，还是和自己一样，也去了他们各自的前车与后车呢？稍远处传来一阵阵闷哽的哀乐声，哀乐声由远及近，悲怆的嚎啕和纷杂的脚步响动变得愈加清晰。不多时，四周又恢复寂静，阿隆马上明白过来，这附近挨着的是一片坟地。传说那个世界里既没有日月星辰，也没有风雨雪雾，不然，眼前的雾天，让这“一路走好”真的要大打折扣。苦闷中的阿隆欠了欠嘴角，还操那份闲心，自己这当口还不恍若隔世般！未曾想，两个飘忽而至的女子让阿隆眼前一亮，女子还是和服样的装束，频频哈腰间向阿隆手中塞进一份餐饮广告，阿隆正想与其搭讪，女子却早已不见踪影。

阿隆不再需要与坟地为伴。夜晚即将到来时，前方响起轰轰的欢闹，天边有了一丝透空，长龙似的车队起步游动。雾归尽，江面新。阿隆跑运输10多年，还是头一回在这个时间点上，亲眼目睹江北岸的景色。古诗里面讲，“柳烟开处见渔村”，阿隆出了轮渡码头登上江岸，便是柳烟开处见小镇。顺着通江的海界河前行不过2公里，就是海界镇。以往路过都是上午时分，今天被大雾耽搁了差不多整整一个白天，倒是让阿隆有幸领略到小镇的夜景。平日里，也都是这么美妙吗？

灯火最旺，霓虹光亮闪烁最扎眼处，依稀中断断续续跳跃着“餐”、“酒”、“味”等等的字样，这是饥肠辘辘的阿隆首先要奔去的地方。看灯光就在大公路边的，阿隆却感觉车子开了好一阵，才确切停靠到一家餐馆前，兴许是肚子饿过了头，难免会对时长的感觉发生一些偏差。那两个女子给的广告也是，没有名称，没有地址的，也没搭上一句话。阿隆没再去想那么多，毕竟已经进到了餐馆里面。

嚯，居然是一家日式料理。几名身穿和服、脚踩木屐的女子，轻盈移动着温柔的小碎步，高高盘起的头发下，露着白嫩纤细的脖颈，四溢着娇羞之美。“是真的吗？真是绮丽又可爱的东瀛女子吗？”不等阿隆想完，只听她们比划着满口的“空尼奇哇”、“空帮哇”，自令阿隆惊喜不已。一片卡哇伊呀声中，跑出一位厨师模样的中年男子，笑口大开道：“欢迎啊兄弟，想吃什么尽管点。”又紧贴阿隆小声说：“放心敞开吃，我心里有数的。”

江湖里行走自如的阿隆，心里透透亮：这是同胞遇见同胞了，没说的师傅，兄弟我定然不客气不作假。转眼间，寿司、煎饺、马东面，掐菜，奴达、石板烧，外加一份日式高汤，在阵阵木屐声中，被摊摆了一小桌。那位同胞师傅提着小酒壶跑了过来：“清酒，正宗的。抿几口吧。”

“不行，不行，酒驾。”阿隆忙不迭摆手。

“没关系的，算是我请客。”厨师似乎并不去在意阿隆所说的酒驾不酒驾：“你喝，我也陪你来两口。”

阿隆费了好多口舌，讲开车不能喝酒，厨师他仍旧是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那你好好吃，我边喝边陪你聊天。”再一次贴近阿隆说：“好吃的话再点，说不定我全能给你免了单。”

“这，这……”阿隆难为情起来。

“咱自己人嘛，我经常这么做的，放心。”

阿隆吃得有滋有味，厨师侃得滔滔不绝。厨师告诉阿隆，这个镇上曾驻扎过日军一个中队，因此才有了这家日式料理。小镇与江南大城市一江之隔，人来车往每天繁忙，食客还蛮多。厨师的爷爷、父亲，包括厨师本人，都是被强征来的。为了身家性命，不得不过来，但暗地里嘛，呵呵。厨师善良的面容，不乏滑稽的语气，把阿隆逗得直乐。

“那后来呢？”阿隆本来意思是，日本兵投降走了以后，还一直保留着这家料理店吗？可是，厨师他依然照着原有的思路讲着：“后来呀，那一队鬼子被咱们的英雄好汉吓跑了。”

“是指投降，还是被打跑？”

“不，不，是投降之前就吓跑掉的。”

“哦？有这事？”阿隆十分好奇。

厨师用更小的声音讲道：“有这么一个抗日好汉。”厨师抿上一小口清酒，朝阿隆说：“你吃啊，别停，听我慢慢讲。”

“好的，好的。”

厨师转而怒气填胸：“可恨的小鬼子，抓到了我们的那位好汉。好汉是这边当地的一个民兵大队长，对，是三乡民兵大队长，奉命带领三个乡的民兵开展抗日斗争，名叫郭强。刚才你过来的那座高桥，桥头就是英雄队长就义的地方。”阿隆不停点头，这座高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几天必定要来回经过。厨师有点变了语调：“小鬼子行刑时，郭队长他毫不畏惧，一面大声控诉日军暴行，一面奋力抬脚将一个小鬼子的眼睛踢瞎。鬼子发疯似地向英雄身上捅下十数刀。”

“英雄太了不起，鬼子太可恨了！”阿隆气都气饱，无心再吃，紧随着问：“鬼子这么猖狂，怎么还能吓跑？”

“这就叫我们的英雄显灵。”厨师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些许颤抖：“那位抗日英雄就义后，小鬼子的十几匹军马相继病的病、死的死。小鬼子还很迷信，认定是郭强队长显灵发威，便召集一队人马赶到郭队长老宅，在英雄牌位前又是烧香又是磕头，还假惺惺地给英雄家属送上慰问品。”

“然后呢？”阿隆急切地等着听结果。

“然后，你想啊，我们好汉的英灵怎么会领鬼子的这个情！鬼子整个中队百多号人，不几天又病倒了一大半。再后来，干脆调换屯防，夹着尾巴离开了海界镇。”厨师忘乎所以，竟然站起身一拍桌子：“小鬼子，就这么怂！”

“真过瘾！今天听的故事比吃的美食更过瘾。”阿隆猛然间意识到什么，朝周边望了望，千万别再让那几个洋女子听见。不望不知道，一望吓一跳，身后站着的几个女子，正笑盈盈地听厨师在那里大谈特谈。不过，她们刚刚的和服跟木屐，怎么全都换成了中式打扮，是换了人，还是人换了装。阿隆顾不上这么多，只要别因为谈话而闯下祸就行。

阿隆挂上档踩下油门起步时，才发觉自己的卡车就停靠在大公路旁边，奇怪，先前怎么感觉是往里走了好一阵呢？再挥手向厨师道别，厨师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年轻小伙子，餐馆的门脸哪里去了，那里已经是水汪汪一片。哦，夜已深，大概是关闭霓虹灯后，视线模糊了吧。阿隆突感恍惚，使狠劲踩下油门，一口气狂奔百多公里。

一来到港口，阿隆迫不及待地给熟识的同行们讲这一路上的事，从大雾锁江讲到日式美餐，从厨师的同胞情义讲到英雄的传奇故事，绘声绘色，得意忘形。有个细心的同行冲阿隆说：“日本兵一共在这边才呆过几年，哪里可能会征用祖孙三代人当厨师呀！再说，我们也常常经过那个小镇，从没看到过有一家日式料理啊。”另一个同行正经插言道：“那位英雄的故事倒是真的，我从小就晓得，上学时还去烈士墓地祭扫过。”阿隆当即默不作声。

返回途中，阿隆特意将车停在高桥下，向人打听海界镇上的日式料理。一个热心的老人告诉说：“这镇上素来就没有过什么日式料理，当年倒是住过不少日本兵的。”老人举胳膊一指：“喏，就是那个湖面的位置。解放后，近旁的乡亲们都嫌晦气，申请在那里建起个轮窑，烧多少年的粘土砖，后来轮窑拆掉，留下了这个湖。”

阿隆懵懵懂懂地朝前走着，脚下的油门死沉死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