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周圣博的头像

周圣博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7/07
分享

年少不论父

早晨我醒来倒水时,父亲已经在阳台浇花了。

看我醒了,他转过身微笑着和我聊了起来。

“你怎么吃饭?”

“一会下楼吃。”

“我给你下面条吧。”

“不用。一会要吃的话我自己下就行。”

“必须吃早饭的。”

听到这,我先是没答话,努了努嘴“嗯”了一声,便坐在沙发上噤了牙关。

看我没有继续聊的意思,父亲又打理起花草来。

觉察到自己又少了话,抬头看了看父亲,终是没再想起说什么,便拖拉着步子回卧室去了。

而刚才抬头的一眼,我才久违地看清了父亲的侧脸。阳台窗前,晨曦洒进来,落到了嫩青的茉莉花叶上,也落到了父亲黝黑且沟壑相横的脸上——道道褶皱像杀刀硬楔出来一般,皱痕藏住了风华,也藏住了往昔。

今年,父亲56岁,我29岁。

在我看来,儿子与女儿不同,年轻时总和父亲之间有种说不清的纠葛。这种“纠葛”,不是不敬自己的父亲,而是不由言说的沉默:十几岁的年纪叛逆,自视“鲜衣怒马”,流了泪不愿让父亲看到;到了二三十岁时,便尝到了人生初难,冲劲也就小了。再者说,家中有两个不同辈的男人,话是多不起来的,若是有人问起父亲的事,也不愿往深处想,更不愿往多里说。往大里讲,父亲的人生观、价值观我赞同却不完全认同;往小里讲,父亲的性子我极为钦佩却把一个“好”字含在嘴里说不出口。

简单来说,父亲是一个乐观豁达的人,正直、喜淡,也很健谈。他与马拉松结缘,几年前还经常参加全国各地的比赛;不会开车,哪怕上百公里的地方他也想骑车甚至跑着去;喜好留得住光阴的老物,零几年的时候还专门从旧货市场淘来“二八”自行车,或在不知名山子村中看到农家石磨、老宽扁担后,兴致勃勃地去与那家老人攀谈,说原来的日子是怎么过……我知道,父亲面上开朗到让人不习惯,心里却有难以言说的丝丝酸楚。即使我能想到几分,也不知如何品评——我还是没有走过他的岁月,年少不论父。

大学时,我有个好习惯,就是每晚都会给母亲打个电话。倒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因刚入学时母亲嘱托过,我竟把这个事养成了习惯,即便没有任何想说的,也会拨通电话应付几句“今天都很好”、“早点休息”之类。有一次,母亲得知我要在学校买辆二手自行车,便建议把我高中时的自行车运过去,父亲听了就打着包票说他要自己骑过来,谁也没拦住。

100多公里的路,他真的骑来了,到学校时已是晚上8点,匆匆见我一面后,就被“安排”进了附近的旅馆。热心舍友知道后,一边责问我为什么没让父亲来宿舍休息,一边把自己的床铺收拾好,还在褥子上面又铺了一层薄被——他把自己的床让了出来,打算去别的屋“蹭床”。我被责问的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把父亲请来。父亲来后,小小的屋子变得更加拥挤,挤得我坐立不安。这时,热心舍友为父亲打来热水两手端到了床边,把干净的毛巾整齐叠好挂在盆上,想让父亲舒舒服服地洗个脚,卸去风尘。其他舍友也纷纷起身对父亲嘘寒问暖,只有我杵在原地抿着嘴,不知眼睛往哪里看才好。那晚父亲很开心,和我的舍友轻声聊了许久才满足地入了梦乡,而我却早早地躲进被子里背过身,没再说过一句话。那年父亲47岁,我20岁。

往前说,这段“纠葛”是从我读高中时开始的。高三最后一次家长会前,母亲和我说起父亲的想法。

“这一次让你爸去开吧。”母亲开门见山。

“为什么?您不能去吗?”我有些诧异,反问道。

“从你小学开始都是他去,你上了高中不让去了,最后他想去一次。今早他又打来电话,让我跟你说说。”母亲说了缘由。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心里也极清楚父亲的想法:这是儿子人生中最后一次家长会了,他想参加。正是因为我明白,才在脸上挤出微笑,对母亲说:“不用了吧,高中每次都是您参加的,不差这一次了,不差这次了。”

最后一次,父亲还是没能来参加。

说来简单,初中毕业后,我考进了家乡的重点高中,一所当地学子心向往之的百年老校。尽享一个暑假的赞誉后入了学,我才知道自己的成绩只能排到中游,狠了狠心努力学习,没想到成绩一次比一次差,几近放弃后终于成了班里倒数。高一下学期那次家长会前,我支吾着向母亲表露了想让她去的意思,沉默少许,母亲像是知晓了我的想法便答应了,从那次开始,往后都是母亲参加家长会。那年父亲44岁,我17岁。

回忆起儿时,母亲心灵手巧,织毛衣、包饺子是行家里手,父亲则是陪我玩闹,寓理于嬉。

小学五年级的一次周末,早上只有我和父亲在家,父亲兴然起意,说要带我骑车去高青县看黄河。

“黄河很远但是很壮观,我们骑自行车去,你怕不怕累?”

“不怕!”被父亲高昂的兴致感染,我脑子里只剩下了兴奋。

于是,我俩一人一辆自行车,车筐里是几张垫底的报纸和矿泉水,眼前是明媚的晨曦。晨曦洒落,我忘记了父亲当时的表情,但我知道一定是笑着的,因为他正在做自己最爱的两件事。

一路上,我们几乎都是在乡路上骑行。行至正午,父亲说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还在纳闷玉米地旁哪有能坐的地方,他已经一脸窃喜地铺开报纸躺了下来,身后拔高的玉米刚好挡住正热的太阳。犹豫片刻,实在难敌疲惫,我也躺了下去。还记得当时也有三五人骑车往来,有的径直从旁边骑过去,有的会瞥我们几眼,一开始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片刻后,父亲放松地闭着眼,嘴里时而含起不知名的草茎,时而将其吐出又跟我说起大自然的美好,还滔滔不绝地跟我讲起他小时候在湖南洞庭湖边生活的闲趣,说那时候几个小伙伴如何捞鱼,如何翻过篱笆去别家地里“搞破坏”,如何在堤坝上偷闲到傍晚,直到最后一抹晚霞敛入湖中才夺路而回……听着听着,我就不在意他说的话了,只是闭着眼享受这清新的美好,这不去理会别人目光的快乐。

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想来,我与父亲那时的心境,定是苏子夜游的畅快。

在那不久后,父亲沿路打听才知道我们走错了路,离黄河还有近40公里的路程。考虑到时间和我体力的问题,父亲恋恋不舍,还是决定带我回去。返回前,父亲在桥下的小清河边取了一瓶河水,拧紧瓶盖放入车筐,这才带我踏上归程。然而我们还未到家门口,就碰上了急火火出来找我们的母亲,我才知道父亲没把去黄河的事告诉她和爷爷,母亲已经出门找了一天,晚上刚给爷爷做好饭又出来寻找。我们到家时,饭菜放在桌上,爷爷躺在床上蹬直了腿,眼神直勾勾的,嘴里不停地大口喘着粗气。眼前的情景吓坏了我,父亲叫我过去,我大着胆子连忙跑过去趴在爷爷身边喊他,看我和父亲回来了,爷爷才慢慢恢复了过来。父亲说他知道去黄河的路了,以后还要带我去,可话一开口就被母亲拒绝了。那年父亲38岁,我11岁。

直至今日,父亲骑车去了许多次黄河,也去了许多次小清河,而我却再也没去过。但那一天,奔着一个遥远的目标一路骑行,不理会旁人目光的欢愉,时常在我内心深处被反复唤醒。现在,我有了一儿一女,等到他们十几岁时,我人到中年,也走到了父亲那时的年纪,他的种种开怀与酸楚我也能体察个中一二,何不与儿子一起再走黄河路?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我们甚至可以途径郊外的田间地头驻足休憩,趁夜色兴然安卧,自行车在田埂停靠,鸣虫在四周轻哼,月光在我们身上流淌;我们把双手垫在脑后,或仰望繁星闪烁,或索性舒然闭目,儿子不去理会琐事,而我敞怀地说起“父子话题”,说他太爷爷是怎样的人,爷爷又是怎样的人……

年少不论父,论父不少年。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