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神地望着眼前的菠菜田,回暖的春风给予了它们摇曳的身姿,宛如初夏未至时荡漾碧波的海。
惊蛰之后的暖风覆在脸上,总会让人浮想联翩。我记得与眼前这片田地隔一条铁路相望的,正是7年前我们一家租住的平房。那一年,父母为日后迎亲作准备,把住了16年的房子空出来装修,一家人带着85岁的爷爷租住进了楼后的平房里。那是一套临近铁路的老平房,旁边还有几户紧挨在一起,它们像是几位经历过岁月涤荡的老战友,背靠着城市的喧嚣,闭合双目一言不语,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屋外的空地上不时地传来几声犬吠鸡鸣,像是懒洋洋的鼾声,在空气里传了没多远就息了音;初夏的阳光泼在柳叶间,洒下一缕缕飘动的影与地上的砂石重叠成趣。
这的确是一个休憩的好地方,我注意到记忆早已严重衰退的爷爷在这里也变得精神有所好转。有一次,赶上了阳光姣好的晴天,爷爷坐在门外的木椅上,邻居家4岁模样的小男孩跑出来玩耍,爷爷突然饶有兴趣地招招手,像在唤他过来,小男孩慢慢地走到了爷爷面前,而爷爷却伸手摘掉了他的帽子藏在自己身后,而后一言不语,只是微笑地看着男孩。这“俏皮”的一幕被我和父亲看在眼里,“你瞧,你爷爷在这住心情也变好了。”父亲说道。
后来想起这事,让我不禁对爷爷走过的路有了一丝寻味的思索。我知道,上世纪20年代生人的爷爷是从老家浙江加入了解放军的队伍,退伍后转业当了铁路工人,建铁路的足迹踏遍了大半个中国,而最后留在了山东,变老。
2016年,爷爷终是在我结婚前11天走了。操持完婚礼的事,父亲和我把爷爷的骨灰带回了老家安吉县长隆村,这是爷爷从小生活的地方,身为长子的他从山里走了出来,而弟弟仍然世代生活在这里。我们一行从湖州高铁站下了车,就换乘了大伯的车,一路从繁华的城市主干道转到蜿蜒崎岖的山路,当天小雨迷蒙,山路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水洼,汽车开行的并不顺畅。随着地势逐渐升高,山路越发曲折,但空气也变得越来越清新,和着泥土气息的湿润气儿从车窗周围渗了进来,这种感觉让我这个从小在钢筋水泥中长大的人很是欢喜。
山路走到了尽头,便是老家亲戚们居住的村落。不知是为了互相有个照应,还是实在难以割舍这里养人的环境,大伯、大姑和几位舅舅的家都相隔不远,每家都是一栋独立的三层小楼。这种灰瓦白墙的建筑在我心里很应雨天的景,门前都是一方空出来的场子,有的四周围起院墙,有的就那么空着,与竹林、碧苔相连;一条溪流贯穿在前,慷慨地接纳了当天所有的雨水,顺着山坡不急不缓地向下流去。站在溪流旁向远处眺望,半山处云烟环绕,待雨势渐停,一阵风拂过,山林间的竹香与雾气扑面而来,一瞬便令人痴醉了。我想,这脚下的山路就是爷爷曾走出去的路吧。
大姑家的表姐在城里买了房子搬出去了,我就暂住在她原来的房间里。到了夜里欲睡时,我才发现这房间根本没有窗帘,但透过窗看到屋外的毛竹林,也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心里却还是忍不住感叹——女孩子的房间没有窗帘,这在我生活的城市里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夜里的竹林轻轻摇晃着,像在迎接垂铺下来的月光,我心中难掩对这月与竹的喜爱,一路而来积攒的睡意全无,“出去走走吧。”我心中生出这样的想法。
既是因月起,索性踏月去。刚一从院中走出,颇为盛大的景象便映在了我眼中:被小雨洗净的月光顺着山肩倾淌而下,流在山林间如碧波、如温玉,洒落在溪水中,如皑雪、如银镜,皓月当穹,山路如洗。兴致陡然提起,我便不再有什么顾虑,把心全然放在山月与夜林上,顺着溪流一路而下。
爷爷是沿着这条路出去的,也是沿着这条路回来的。我试图揣测,爷爷当时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从这里走出去的,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外面漂泊了一辈子?他参与修建的铁路遍布大半中国,而自己的路只有4米来宽。爷爷的子孙以这样的方式回到了故土,而他弟弟的子孙却从未离开半步,这路,走与不走竟然有着天壤之别。思忖之后,我竟有了些许怅然,这里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美景交融不暇,是我的根,那我是否应该穷极一生历经辗转后回到这里扎根?我回来后,这里真的会如同迎接爷爷那样接纳我吗?爷爷的路已经找到,而我的路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