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开端,孙岳维,躺在以前公社集体食堂后离叶家不远的山坳里,颤颤巍巍地点燃早晨新买的小黄果树,这是他买的第一包纸烟——他刚学抽,瘾儿不大,为着节省抽的也是父亲的旱烟;可今天对他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是啊,他抽着烟,不时却冷冰冰地发出笑声,眼角早已泪如泉涌。他也不去抹,只闭上了眼,一动不动,就连含在嘴里的烟也不去弹,任由它燃尽了掉进脖子。
岳维想到了小时候,那时他还姓甘;父亲新故,母亲带着他投奔了父亲的远房表姐,虽血亲甚远,但他这姑妈对他母子二人倒也很是照顾。寄居他人檐下,自然要学会看头绪,手脚勤快;他帮姑妈家放牛,晚间回来时还割一背篓草。那时他才十五岁,大抵是过度缺乏营养的缘故,他比同龄人要矮些许,所以他背着草回来时你若从后面是看他不到的,只能看见他那瘦如枯柴的双脚踏着草鞋艰难的彳亍着!但其实也还是因为他背的草实在太多了,他将割来的草捆起来整整齐齐地码在背篓上,末了还用一根小木棍加以固定。如此一来,能背回家的数量也就多了。到姑妈家时,姑妈已远远的在门口迎着了,四邻的称赞让她很是欢喜,她一面接过岳维的背篓一面嗔着让他下次少背点,说小孩子太劳累了容易落下病根;背篓被姑妈接了过去,在草房前的院窝里倒了不小的一堆。姑妈家的草房,正厅是供奉祖先的家什,右侧的厢房里母亲此刻正在灶边烧着饭,她一旁搅动着勺子一旁心疼地看向自己的孩子。岳维随姑妈进去,只在背后听见姑妈对正在为母亲添柴的表妹说:“小赛,还不赶紧上楼上舀点甜酒给哥哥和水喝?”女孩即刻起身向楼上跑去。岳维本一直低着头,也不说话,从昨夜初到姑妈家到现在都如是,母亲只为难地解释这孩子拉不出牛圈门,脸皮薄。直到此时,他听到噔噔噔的上楼声后才偷偷仰起头,可他看到的却只是一双小脚,穿着大红布鞋,上面绣有像柳枝般的图案,他不知是花是叶,只觉好看。可是当表妹盛着一葫芦瓢甜酒下楼来时,他却又低下了头!
饭后,岳维和母亲坐在灶前的柴火堆旁,表妹也在,她昨夜去了哥哥家,一早回来便听母亲说家里来了个表哥,要住上一段日子,还让她多在家做点事,别成天往新婚的哥哥那里去,让人娘俩觉得家里刻意留着活让她们去做似的!小赛午间还在想像:来她们家的哥哥会是什么样的呢?会想自己哥哥一样凶吗?还是只知道做自己的事儿,也不搭理她……可当岳维跟在母亲身后进屋时,他发现这位哥哥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看样子也不凶,所以她就在心里暗自高兴。当母亲叫她时,她便也很乐意去到楼上为他盛一瓢甜酒解解乏,倒不是要示好,只是她看他背的草太多了,弄得满头大汗,肯定累坏了。她现在正依在母亲身旁背靠着灶,母亲和她说了岳维家的事儿,还一个劲夸岳维能吃苦耐劳。她唤他作哥,他只怯怯地笑了笑……岳维其实想看她一眼,可一抬头却只看见她身后灶台上燃着的煤油灯对他挤眉弄眼,所以只得又丧气着垂下了头。殊不知逆着光的小赛却看得清清楚楚,就连他脸上的表情她都看见了,她也不去说什么,只装作认真听母亲向岳维母亲介绍场坝上老孙家的大儿子,母亲说了孙家的条件,还刻意强调孙家长子一直单着,虽然年纪大了些,人也木讷,但心善,实诚!岳维不想去听她们时而捧腹大笑时而又低声细语的谈话,只低头用木棍拨弄着火堆,待他再次在心里演习数遍而鼓起勇气后,他再一次抬起了头向小赛望去,他见她忽然侧去了看不清的面庞,他知道她也在看着他。母亲们的谈话伴随着洗脚水渐开而进入尾声,岳维洗完脚便回到了楼上自己房里的床上,他的确是累了。这间房本是小赛的房间,楼下的两间厢房一是父母的,一是以前哥哥的,这不哥哥刚分家住进了新房,父亲又常年在外,所以岳维和母子一来母亲便安排她去和她一起睡,而他便睡到了楼上,楼下的另一间便是留给他母亲的了。
第二天午间,岳维从山上回来吃中饭时,却只见表妹在家,他自己放下背了篓走进屋;小赛一面给他盛饭一面不看他便说:
“我妈她们去场坝上了,你自己赶紧吃饭吧,晚间你再回来时她们就到了”
岳维嗯了一声接过饭碗,这才看清表妹额头前留着齐齐的刘海,恰好排列在眉梢上;眼睛很大,水汪汪的,梳着两条齐肩的辫子,穿一件印花寸衫,水洗布裤子,踏着的仍旧是那双红布鞋。两个少年对坐着埋头吃饭,就连夹菜时也只专注自己的筷子,不去看对方。半响,岳维才问表妹:
“你在家要做什么活,姑妈不在家需要我帮忙吗”
小赛抬起头与他撞了个对视,她腼腆地笑着说:
“不用,忙得过来”
又像是害怕两人又重归沉默似的,她又解释道:“又不用做太多活,只消按时喂猪,晚些煮些饭就行了;你呢,一个人去山上又要窜来窜去的割草,又要招呼着牛别去害庄稼,忙得过来吗?”
岳维也说不忙,还说她们家牛很乖,不会到处乱跑……就是这样,两个少年打开了话匣子,此后的茶余饭后,母亲们一再反复讨论着孙家,他们却在一旁东一句西一句的聊着;他会和她说山里各种芬芳的野花和叫声悦耳的小鸟,她会和他说从母亲那新学来的绣花样式……
愉悦的日子总是弹指即逝,但人们又往往到了快要离别的时候才会察觉!当这一天来临时,已是半年后的春天了,樱花随风如蝶般扑腾着粉翅在空中飞舞盘旋,就是落在了地上也还形成绵绵的涌动着的花海。岳维此刻还一如既往地赶着牛朝姑妈家走去,近村头时他却见得表妹独自坐在树下;她一只手拿着桦树枝,一只手又在不停的摘那枝上的叶儿,再一看,他发现她面前已堆了不少的叶子。他把牛赶到目光能及的草坪里后坐到表妹近旁,他问:
“怎生一个人来这儿坐着啊?”
小赛继续摘着桦树叶,嘴里却嘟囔着:
“你以后要姓孙了,我妈说的,我是要叫你孙岳维好呢还是甘岳维好?”
她的声音明显带着愠怒,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她本该为自己的表哥有了新家而高兴的,可不知为何她就是高兴不起来。岳维想肯定是自己的母亲答应了孙家,他从不期待,也不反对(当然,他亦没有权利)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表妹:
“你想叫甚就叫甚,甘岳维也好,孙岳维也罢,我都是你哥!”
小赛也看着他,不再去管那桦树枝,抽泣着问岳维:
“哥,那你去了孙家后还会回来吗?”
“来,一有时间我就来,以后我不在旁边提醒的话你可别又在晚上熬着灯做针线,伤眼睛得很,做饭的话要系上围裙,别总觉得难看……”
岳维一面说一面拣起地上的桦树叶,反复地揉!小赛也不应他,只递给他一个包便抹着泪踏着樱花的波浪走了回去。那是一个褪了色的布袋子,岳维打开后发现是一双鞋垫,红色的底,每只上面用绿线秀着两个字,他不认得是什么字,只看着笔画上缠着的小白花觉得好看,像空中地上的樱花一样,风吹过时,他似乎还闻到了香味!
岳维走了,随母亲去了场坝上老孙家。那亦是朴实的山村农家,一年四季春耕秋收,闲时便熬点麦芽糖四处叫卖。特别是重阳前后,远远的你就能听到类似琢刀(用以切糖)和锤子敲出的悦耳的铁器声伴随着幽默的叫卖声远远传来,铛……铛……铛……卖麻汤(麦芽糖)麻汤不甜不要钱!那是老孙家祖传的技艺――一斗麦掺多少水、熬多长时间、出多少糖……老孙头早已烂熟于心。虽说孙家是别处上门过来的,独门独户,没甚亲戚,但靠着这手艺,也还算做了个“天干饿不死”的手艺人;逢年过节四处叫卖下来也能赚不少,所以比起一般自给自足的当地老户,生活上总要宽裕些。或许这也是母亲考虑在内的吧――无众内外亲属,不会有人嫌弃她是个有了孩子的寡妇,再加上生活上不至于太拮据,对岳维也算有个保障!就这样,岳维改姓了孙,但平日里他依旧要干农活,或割草放牛、或除草梳苗,农人家里总是这般不缺活做的。不同的是每隔六天他就要随爷爷即是老孙头去场坝上卖麦芽糖。
小赛的母亲这天早早地起来准备去赶场,不过她这次去场坝上不是要买什么,只为着看看岳维母子二人,毕竟是她的妹妹,自从上次陪她进了孙家门回来便再没去过,是得去瞧瞧,总不能让自己妹妹去到了她介绍的人家还受气,她得去确认一下。临行时,小赛却突然出来,央求母亲:
“妈,我也要赶场,布和胶垫没有了,我还要做鞋呢”母亲这才注意到小赛早已收拾妥当,但她却白了小赛一眼:
“你要什么样的胶底和布我不会买吗,跑着好玩还是怎地?”
“我咋晓得场上卖有什么布?还不是要去看了才晓得买哪种,你买的又不定是我喜欢的”小赛略带撒娇的说
“咦……你还要挑出金胶银布我就不信”但母亲拗不过,还是带上了她。
岳维走后,小赛便又住回了楼上,她躺在床上想像,她想起母亲对孙家的评价:孙家生活不很苦,人也老实。但她没去过孙家,只记得为数不多的几次和母亲赶场的时候见到场坝上有个卖麦芽糖的老人,虽母亲不曾为自己买过,但她还是想起来了,或许是因为那悦耳的声音,又或许是那押韵的叫卖,所以她觉得她记忆中的那和蔼可亲的老爷爷对岳维应该会很好,仅是如此,她竟也莫名地感到高兴。月前岳维走的时候自己没能和母亲一块儿送她们去,不知道岳维现在住哪儿,也不知他新家里的奶奶和继父长什么样,所以她暗下决定:下次赶场一定要去看看。这所谓的下次便是一月后了,家里只有自己和母亲,吃的自家地里都有,所以不常去场上,要是平时,小赛只消绣一两双鞋垫便把这二三十天过了;可时间啊,在你愈是想消磨它时它便过得便愈慢,深怕你错过一分一秒似的慢慢从你指甲滑落,你催它不快,亦留它不住!小赛像平时一样绣鞋垫,可拿到手上绣不过几针又心神不宁的放下了,这漫长的等待可真熬人,熬得她夜夜失眠,赶场前一晚更甚,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听村里的鸡鸣了一次又一次,不知何时才睡去,可天一亮她便又出奇地醒了,母亲洗头她也洗头,完了还穿上了那件平时不常穿的呢外套,裤子依旧是布裤子,踏的也还是布鞋……一切妥当了她就要和母亲一块去赶场了。买好了做鞋的胶底和布料后小赛便和母亲鸭行鹅步般穿过人群,向场坝后不远的孙家走去,末了母亲又觉得空着手去总不太好,所以快出场坝时还是称了几斤皮薄肉多的青梨!
岳维到新家后的这一月,他发现继父并不爱说话,起初他暗暗害怕,深怕继父讨厌他,渐渐的他也就习惯了,一个朴实的农人怎会对人心生嫉恨呢?只是不善于表达而已。继父终日沉默地叼根烟斗,坐在院里熬着麦芽糖;这院子是一间石砌房子,顶上盖着青瓦,中间仍复用一根根竹竿编搭了楼层,下面是厢房,上面则存放粮食。和姑妈家一样,堂屋是家神,爷爷奶奶起居饮食在右厢房,母亲和继父的房间在左,自己的依然在楼上。那根根竹子编搭的楼上,仍复堆有玉米、挂有腊肉、放有装甜酒的土坛子……他夜夜躺在床上,酒香混杂着腊肉、玉米、还有灰尘浸在水里散发的味道充斥着他的鼻子,他想到之前在姑妈家的日子,也是伴着这样的气味,有这么一个人和他盘腿做在楼上低声细语,如今有了这新家,他却变得这般孤独冷寂了,不禁让他觉得这楼上的气体五味杂陈!他也很感到愕然,为何自己对那楼上的记忆如此清晰,清晰得像是皓月下散发着芬芳的昙花,除了那混杂的味道,他还记得小赛的面容:那纤纤的素手,那齐肩的两条用红绳系住的辫子,那圆圆的耳垂及其背后躲着的几丝绒发,那常穿着的朴素的印花衬衫,那偶尔羞涩地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此刻伴着这相似的气味,正在他脑海里翻江倒海。他想起她朝他转过脸,微微地歪头,轻轻的启齿,定定地看着他身后窗外的山峦的那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还有她偶尔低下眉看向自己而又恰好与之对视的那时,她的眼睛,那瞳仁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的不可思议的图形,与及随即相互转回头时的那一瞬间的感觉,像是一股暖流穿过全身,心脏好像都停止了跳动。
这样的愕然延续至眼下,当岳维远远地听到姑妈唤自己的母亲并迅速放下正在舂煤的石杵,然后转身看到小赛时,他也还是那般愕然。母亲去迎她们,小赛就跟在姑妈身后从他身边走过,他没有打招呼,也没有继续舂煤,就在那依着石杵立着;直至母亲倒好茶并寒暄了几句后拉着姑妈进了房间,他才走近过去。门口的画眉鸟叫个不停,小赛静静地坐在木凳上,齐齐地并着双膝,轻轻的放着捧有茶杯的双手,半响,却听得岳维忽如其来的话:
“快过年了,大姑爹要回来了吧?”
小赛嗯了一声仰着头向他望去
“你们家不是卖糖吗?今天你怎么没去场上”
“是啊,平时都是我和爷爷去,伯(继父)在家熬”岳维自己坐下倒了杯茶,虽然他不是很渴。
“哦,下次来赶场我来找你嘛?”小赛又涩涩地看着他。
迎着她的目光他又再度看到那眸子,像是落日时分在山间林里忽然见到腾地而起的蓝雀,他先是猝不及防,随后又立刻深深被其迷住!
半响,他才反应过来,简短的回答她:“嗯”
接着两人又陷入了沉默,直到母亲们出来却发现已是下午,
“太阳都要落坡喽!”岳维姑妈像是在感慨似的
“它落它的,你就在这里歇,明早上回去就是了”
“咦……要得成么,现在去那畜牲怕是都叫翻天了,中午就喂的猪食,要回去”姑妈一再推辞,母亲总归留她不住,还是和岳维目她送娘俩回去了。母亲回到灶台后随手拿了一个梨给岳维,那是姑妈带的,他坐在刚才的位置皮也不削就啃起来,像是有一种恨,恨不得小赛不要走,尽管她就坐在跟前他们也无话可聊,但他就不想她走,她这一走,他便再也看不到她那动人的眸子,这只是一部分,他所看到的小赛,完整的小赛,都是动人的,当然,岳维不知道动人这词,他只会为她的离开而难过,要让他形容她,他也形容不出来――那逼真存在他心底的人儿!
初夏的午后,日头还高高的挂在西面,岳维不一会便吃完了那梨,他把剩下的梨的种籽种进了院门外不远的地里,把土一层一层盖上后,他心满意足地浇了些水,并开始期待它早些发芽,亦期待下月末早些到来,他想当他在场坝上卖糖等到小赛来寻他的时候,他定要偷偷地塞给她一块麦芽糖。而此时的小赛,刚回到家里,母亲一面去提猪食喂猪一面吩咐她去淘米煮晚饭,她葱茎般的纤柔的手指拨弄着竹篮里的米,寻思着下次赶集找什么借口和母亲说去场坝上,也寻思着要如何才能熬过赶场前的这些天,想着想着,日已西下,她迎着霞光起身,一只手端着盛米的竹篮,一只手去把脸庞上的头发挠到耳际,同时也高兴的迈着脚步向屋里走去……夜间,吃完饭后小赛拿出今天买的黄胶底,她在粘面浆的时候还刻意多粘了两层布——她寻思着岳维每天都要做许多事儿,这雨季一来没准还要打田插秧,还得去地里为包谷除草,所以就多给她粘了两层布,穿起来就不会太磨脚了。昏暗的白炽灯下,小赛脱了鞋坐在床头,披着白间穿的呢外套,在专注的做着布鞋;有时头痒了,她便不自觉地用针头去轻轻的挠一下,有时刘海散落下来她便将其挠到耳后,剩半张皙白的脸颊在昏黄灯光中,俨然一幅莫奈的意象画。
时时相思时时思,夜夜难熬夜夜熬。小赛粘好了鞋垫,缝好了鞋帮,仍旧将它齐齐的放在布袋子里,等待着赶场的日子慢慢来临。这一天早上,她早早地起来,洗了头,坐在床前的镜子上,一遍又一遍的编自己辫子,一下编一整条大花辫,一下又编两条细辫子搭在肩上,可她还是不满意,又解散了重新梳啊梳,最终还是没留辫子,把前额的头发都梳到头上去,还在头顶上竖了个不高的发髻,后面的头发齐齐的梳了一层贴在肩上,发髻末端的头发被梳笼了用红绳扎着叠在肩上那一层头发上。梳好头后她去穿了一条齐脚踝的碎花长裙,裙摆处露出那双小小的脚,套着松垮的细带凉鞋,她就是这样提着装有鞋子的布袋去的场上。一路上她时而心无旁骛地快速赶路,时而若有所思地慢慢前行,但最终还是在午前赶到了场上。她远远地看着不远处的岳维坐在低矮的小木凳上,他穿了双草鞋,布裤子挽起了裤脚,一件汗衫贴在身上。她没有立刻上前去,只远远地立在街道上,不时有人从她身边擦过,但她感觉不到人或背篓对她的推搡,她只呆呆的看着他,从他的头到脚,她感觉他没以前那么瘦了,但不觉有甚巨大的变化。不多一会儿,她还是向她走去了,但她没先叫他——
“爷,您在这儿卖糖啊?”她笑着和岳维身旁敲着琢刀的老孙头打招呼
“哟,小赛来赶场了,你妈来没?”老孙头亲切的问,
“没有呢,就我一个人来买点东西”
“哦,好嘛,那你买好了就到家里去坐会儿”,老孙头又对岳维说:
“去和表妹买东西,完了带她回去喊你妈弄中饭给她吃,你坐了一早上也回去歇歇吧”
岳维应了爷爷起身和小赛并肩走去,嘈杂的街上他们没说一句话,低头向家里走着,待走出场坝到以前集体公社食堂前,岳维才对小赛说:“渴了吧?到屋里和甜酒水你喝。”见她不语,他又说;
“手里拿的什么,刚买的吗?”他看着她手里提的布袋问。
小赛还是不语,只把那袋子递给了岳维,岳维莫名的接过来打开,这才发现是一双藏青色的布鞋。他扎好袋子看向小赛,
“给我做的吗”
“嗯,你回去试哈合不合脚。”她轻声对他说,“我不饿,也不渴,先不去你家嘛?”
“那我们去上面坐哈?”岳维一面说一面看向肖家湾子里的水井。
她点了点头就默默的跟在他身后向肖家水井走去——那是老地主肖家的大水井,都说是龙井,一年四季水流不断,四周是高大的枫树,左边的阡陌上还有一丛与人齐高的翠竹,出水四周用青石板镶嵌着,水沿着石渠缓缓流出,流向场坝外的梯田里。岳维和小赛走到跟前,他率先爬上了水井后的石头上,伸出手去拉小赛。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递给了他,上去后岳维并没有放下她的手,却攥的更紧了,她也不去挣脱,只红着脸做在他身旁。
“小赛,谢谢你”他看着她说,
“哥,你咋了,干嘛笑都不笑”迎着他的目光她说:
“就是一双鞋嘛,以后我有时间就给你做”
“那我给你钱买布”岳维笑了笑
“我现在卖糖时爷爷会给我一些钱,我还帮门口刘伯家放牛,他也给我钱呢”
“我不要你的钱”小赛似乎有些愠怒。
“我自己卖鞋垫也能赚钱”她扬了一下下颌说”
岳维沉默着把小赛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另一只手也握上来,他问她
“小赛,你愿意和我好不?”
小赛惊讶的看着岳维,半响也没有回他,
“咋了嘛,又不说话,你要是不可心就算了”岳维一脸着急的贴近她说
“你这人,我又没讲不愿意”她一面说一面羞怯地别过脸。
“就是说你愿意咯?”岳维激动的牵起她另一只手,定定的看着她。她点了点头,然后二人开怀的笑了。
夏日的肖家湾里,泉水潺潺流动,微风拂过,枫叶沙沙做响,阳光透过叶子,斑斑点点的印在俩少年的脸上,他们没有喋喋不休的说过不停,只静静地相互依偎着看向远方的山峦,时而相视而笑……她挣出双手,去摘石头旁的厥草,不一会就编成了一个简易凉帽,她把它戴在他头上,他又拉着她的手,十指相紧紧扣着。
“走了吧?待会太晚了回去遭妈骂”小赛对岳维说,
“嗯,那还去我家不?”
“不去了,我这就回了”
此后,这肖家水井便成了他们的圣地。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两年时间弹指便过去了,岳维没有太多闲暇时间,平时干活连着就是六天,六天一次照例去场上卖糖。原本这乏味的生活都是为了一日三餐而奔波,一成不变,只是这岁月,红了樱桃又绿了芭蕉,自然也改变了生活中的人们,岳维如是,小赛亦如是——他蜕成了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小大人,上山下地、耕地打田、熬糖制瓦他都渐渐熟练;她出落为一个高挑苗条的素女,厅堂厨房,门里门外,家务农活她也都能打理得有条不萦。所以此刻,当他穿着蓝布咔叽短衫,棉麻布裤子,踏着双黄胶鞋从小卖部出来时,你会发现他格外的笔挺,再加上他正抽着新买的小黄果树纸烟,更觉他是个能顶天立地的乡下汉子了;再说小赛,她正坐在自己的床头,梳了两根齐肩的辫子,额头梳了中分的刘海,眼睛依旧水汪汪的,嘴角那颗一点也不显突兀的痣儿笑起来时正衬着齐齐的皓齿……她穿了母亲新制的棉布长裙和自己做的高帮布鞋——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套衣服,要不是昨天和岳维约好了今天去他们家她也不舍得穿上。这两年来,邓家上门提过两次亲,但她却从没和邓家少年见过面,也不管母亲有多中意邓家的条件,她都不会同意,她只想和岳维一块过活。她早已想好了,只要她和岳维回去,放一封鞭炮,纵使母亲百般不愿也改变不了生米煮成熟饭的事实。所以此刻,她激动地坐着等待岳维来叫她,她不断拨弄自己的头发,不时起身向门外望去,又折回来无奈的坐着。
说回岳维,从公房出来后他便信布步朝姑妈家走去,回想着昨日他俩在肖家水井时,一如两年前羞涩拘谨,只是两年下来,他们之间隐秘的情谊更加坚定,且彼此都难以割舍对方,他蹭向小赛并轻轻的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她抖了一下后挣开双手,然后抱着岳维,岳维似乎闻到了她身上的香皂的味道,他抱得更紧了,似乎像是要和微风争夺那迷人的气息。他向她的唇亲去,但他没有进到她的嘴里去探索她的香舌和皓齿,只因在场坝上支书家的黑白电视上看到人家亲嘴就是嘴对嘴,这才大胆的学着。他愈发觉得燥热,但他很享受和小赛亲吻,他能感受她的温暖的气息吹在他的面上,能感受她面前鼓鼓的乳房正贴在他胸前,能感受到她和自己砰砰的心跳。末了,两人才不舍的放开,彼此间没有山盟海誓,只有一个约定,怀着这约定他们激动地向场坝走去,进场口时,岳维把头上的草帽放在手里和小赛肩并肩走着,这下他们又重归沉默了,直至穿过拥挤的人潮,走到出口时,她才停下来,
“你快回去咯,我走了”
“哦”岳维还想说点什么的,却被她打断了。
“明天你来接我哈?”她一脸严肃的看着他说。
“好,我来。”
就这样,他们分开向各自的家走去,彼时场坝上支书家的园里忽然一阵喧嚣,有人还吹口哨,岳维知道那定是支书家的电视里又有相好的男女相拥而吻了!
思及此,他不禁会心而笑,然后大步向姑妈家迈去。他从小在姑妈面前长大,这次去坐坐,待回来时小赛再说送送他,想必姑妈也不会反对。只要这样,小赛就可以和她一块儿回来,到那时便一切可成了,一想到这儿,他便又欣喜若狂且紧张万分了;刚从公房出来到长坝出口的岔口时,他便看到邓家少年在门口抽着烟:
“哟,这不是岳维吗,来抽支烟。”他躬着腰给岳维装了支烟。
“穿这么精神这是要去哪啊?”他笑着瞅岳维。
“不去哪。”岳维嘿嘿的笑着说。
“跟我还不说实话呀,是不是去见你那表妹呀?”实则他早已知道岳维和小赛要好,只是岳维还不知邓家私底下的提亲——小赛怕他有想法便一直没说,。
“嗯…”他挠挠头说。
邓家少年一再追问,他也就把自己的计划说了,邓家少年一听便嚷嚷着去为他助威,他犹豫一番后还是同意了。邓家少年进屋去了半天后便出来同岳维一块儿去了,临行时邓母还出来招呼:“小维啊,回来时走屋里来坐。”岳维一面应着一面迫不及待的出发了。一进姑妈家门,姑妈便给他们倒茶,还即刻叫小赛下来,比平时到倒是客气了很多。岳维坐在木凳上,不时偷看近旁的小赛,满心欢喜的他哪里会注意到自己臆想的丈母娘此刻正对那邓家少年嘘寒问暖、一副满意的目光打量着哩。小赛也只听的母亲和岳维唤他小近,且只顾着与岳维眉来眼去,亦没有想到邓家去。事情发展得同他们想象的一样,小赛出门送岳维两人,母亲低头收拾茶碗凳子,不曾留意她们,她也就如昨夜许诺那样同岳维朝场坝上孙家走去。只是到场口岔路时,邓家少年却说去他们家坐坐,他也沾沾喜气,不知情的岳维此刻满是激动,加上他几句奉承,邓母又极力邀请,他只顾着欣喜,就进去了邓家。小赛仍不知这就是曾去提亲的邓家,因为长坝上邓家家大人多,他也不知提亲的是谁,自然也不会察觉什么异样,何况在她心里自己此刻已然是岳维的人,不论他何去何从她都必然追随。
殊不知,一进邓家门,鞭炮四起,噼噼啪啪的响声夹杂着尖叫声、口哨声在那里想嘲笑蒙在鼓里的岳维一般肆无忌惮。待鞭炮声停下,烟雾散去,岳维才发张此刻邓家院里已是高朋满座,有的是邓家的几房内亲,有的是场坝上的有钱人,也有的是穿着喇叭裤的少年…岳维这才明白自己受骗了,正想要去拉着小赛跑,却迎来当头一棒,他翻倒在地,头晕目眩,只听的小赛撕心裂肺的喊声。邓家大哥用棍子指着他:
“孙子,你狗日的癞嗝宝(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别说你孙家,就是你再把你姓甘的大爹从泥巴里挖出来老子也不怕。”
岳维直勾勾的瞪着他,血从额头上留下,他咬牙切齿的怒吼:
“我日你先人…”
一面喊一面准备爬起来反抗,可还未起身就已被四五个大汉拳打脚踢,哪里还有还手的机会?而此刻的小赛,早已被邓家几个媳妇摁住,她挣脱不出,就大哭,胡乱扭动,头发也散了,布鞋也弄掉了…她看着地上的岳维从一次次反抗到最终折服在拳头上,痉挛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扯着嘶哑的喉咙大喊: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邓家母亲此刻缓缓走到她跟前,用手帕给她擦眼泪:
“不打也可以,只要你乖乖和我们小近过日子。”她回头看了看小近又说:
“反正你妈连聘礼都收了,这炮仗也放了,你现在就是我邓家的人了,你要是还天天想着那天杀的,不仅要打他,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话音刚落,孙家老头便走进了邓家院里,他低着头,伏着本就不直的腰朝岳维走去,一把拉着他的手,朝家的方向拖去:“回家,我们回家…”年近花甲的老人似乎哭着一般叫喊着。岳维满脸是血,全身的脚印,他坐在地上,任父亲如何也拖他不动,他忽而安静了下来,不再大骂大叫,只流着泪,任由它掺着血渗进眼里嘴里。末了,场坝上闻讯过来的路人一面迎合着邓家一面劝岳维回去;是啊,他们不敢对邓家无礼,这邓家只是论人口就是这乡里的大家,更不必说邓家在黑道白道上的人了,哪里是他们这些朴实的农家惹得起的?他们劝岳维不动,和老孙头商量着抬他走了,此时他竟又开始大喊大叫:
“杂种,你不得好死…”
“老子这辈子讨不到小赛做老婆老子就打寡(光棍)一辈子…”
他喊着望向她,小赛也哭着看他离去,她只觉自己眼前一黑,耳朵里充斥着刺耳的响声,任自己被邓家媳妇摆布,毫不反抗…岳维亦如是,如死尸般被乡党抬着,他闭着眼流泪,父亲也流着泪,他跟在他身旁,默默无言,直到走过公房,到了肖家湾下的小道上,岳维才忽然挣脱下来,向湾子里跑去;父亲摇着头抽泣道:“让他去吧…”众乡党也不去追他,只背着手各自回去了。岳维漫无方向的狂奔着,不知要跑去哪里,直到离肖家水井不远的地埂下他才停了下来,倒在地上躺着;地埂上的枫树掉着大片大片的红叶,远处的梯田里流动着金色的菜花浪潮,岳维一动不动的躺着,连气息都愈发变得微弱,半响,才见他点燃一支支纸烟!
后来岳维出去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十年前回来过一次那时村里驻进了几家煤矿,他买了三辆解放车拉煤,年景好,听说他赚下了不少,给父亲新起了平房,自己也在城里买了房子,父辈们只知道他很有钱,为数不多的几次回来都开着豪车;没人知道他有多少钱,但知道他四十出头了仍是孤身一人,从没见她带着什么女人回来。故而他成了远近八村最有钱,最让人羡慕的光棍。小赛呢,只听老人说她到邓家后被关在屋子里,一开始还整天大哭大叫,不久后肚子就大了起来,也不再哭喊了;想想也是,一个柔弱女子,面对着烟火的焚熏,她终归还是妥协在孩子面前,平静的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头一胎是个女儿,过了几年又生了一男一女,大女儿今年已经大三了,儿子也去沪上念了大学,和我是一届的,且从小玩到大,也算是发小了,只是初中几年我叛逆过度,辗转念了好几所学校,与他那三好学子自然也就渐行渐远了。
如今我从北方回来,应舅舅要求每日前来给两个读小学的表弟补课(实则也就招呼他们做做寒假作业),每天早晨从家过来,都要经过肖家湾子下的乡村路,经过孙家门前那颗二十年前种下的青皮梨树才下到外婆家来,总会想起那一段消逝在岁月长河里的故事!二十年前的瓦房早已变成了钢筋水泥搭建的平房,二十年前的山也早已因采煤过度而滑坡得面目全非,二十年前那双绣着“百年好合”碎花鞋垫也早已破烂……而二十年前的人却还在,只不知岳维叔叔今年是否会再度衣锦还乡,是否还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