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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思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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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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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墩儿

(一)

清晨,尔布杜被火房里妈妈和两个姐姐开心的笑声吵醒了,他睡眼惺忪的伸了个懒腰。忽地,他想起厨房案板仓下孵蛋的母鸡,这才想起和两个姐姐商量好占鸡娃子的事,妈妈和姐姐笑这么开心,一定是鸡娃子破壳了。他一骨碌爬起来,顾不上穿外衣,就连鞋都是左右脚反穿着直奔厨房去了。

在火房里,两个姐姐手里捧着各自占好的鸡娃子正贴在脸颊上亲昵着,鸡妈妈像一个头上扎着缠巾的产妇,用焦急爱慕的眼神盯着两个姐姐手里的“新生儿”。

“我的鸡娃儿呢?”尔布杜着急的问。只见妈妈把袖口扯了扯,手被完全裹起来慢慢伸进母鸡肚子下面,母鸡急躁的叨了几下妈妈裹起来的手,等抽出手来,见一只麻灰色的鸡娃儿静卧在手掌心,毛茸茸胖墩墩的憨萌极了。尔布杜兴奋的从妈妈手掌中接过鸡娃子,轻抚了两下,嘴里念叨着“胖嘟嘟的多心疼啊,就叫它‘麻墩儿’吧”。说来也怪,妈妈一共给鸡窝里放了七个鸡蛋,孵出来存活的只有三个,正好尔布杜和两个姐姐每人‘领养’了一只,而且两个姐姐的鸡娃儿一个黑色一个白色,很容易区分出来。

妈妈从尔布杜和两个姐姐手中接过鸡娃子又轻轻的放回母鸡的腹下,然后收回了脸上的笑容,叹道:“去年胞出来十一个,你们三个的书本费还垫拨咧些,今年就三个,你奶奶的日子上都么有举念的,唉……”。

尔布杜的父亲是坊上的阿訇,刚从寺里礼拜回来,见父亲回来了,尔布杜赶忙上去打招呼:“达!你回来咧!?”接着便熟练的生起炉火,准备给父亲炖罐罐茶,端上馍馍。

父亲掐咧一小块馍馍放到嘴里,边嚼边对尔布杜说:“明年就要上初一咧,考不上就到寺里念经吧!你两个姐姐学习好着哩,肯定能考上民族班。”尔布杜听了脸色立马阴沉了,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受到选择带来的压力。他顿了一会儿低声说:“我不想念经,我想念书,你让我念书的话我就好好学习,会考上的”。父亲听了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一丝满意的笑:“你们姊妹三个现在一起上学,家里供养吃力的很,你妈风湿病常年吃药,钱也紧的很。家里就你一个儿子娃娃,既然你想念书,你一定争口气,不能念的一塌糊涂”。

尔布杜感觉身上又沉了一下,低头“嗯嗯……”的答应着。他心里知道,父亲这是在试探自己的心里想法,村里大多数人家都是好几个儿子,而自己是家里的独苗,父亲不可能让他念经,他宁愿让两个姐姐辍学,也不会放弃唯一的儿子。想着,尔布杜第一次感受到压力的存在。

果然,父亲接着说:“你两个姐姐今年就不上了,女子娃娃让早些学几样针线活,学会做吃的,早嫁早享福”。尔布杜被父亲的话触的心底“翻江倒海”的,他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借故夺门而去,他漫无目的,想静静待会儿却不知道去哪里,他想到自己占的“麻墩儿”,整天无忧无虑,于是到火房里蹲在案板仓跟前看着胞窝的母鸡,眼泪抑不住了。两个姐姐学习都比自己好,而且是年级前几名,就这样被父亲剥夺了念书的机会,他怎么都觉得可惜。她们占的黑鸡娃子和白鸡娃子探出头来调皮的看着尔布杜,他的“麻墩儿”却安稳的待在母鸡妈妈的腹底享受着温暖。

尔布杜心底不想两个姐姐留在家里学针线活,他习惯了上学的路上她们俩的陪伴。邻村的一起上学的男生麻乃儿,老是在路上欺负比他个头小的同学。他从来不在书包里装馍馍,因为有几个被他打怕了的同学每天都会多给他拿,麻乃儿像一个旧社会的地主,在上学的路上看见哪个同学书包鼓鼓的,就上前去“剥削”一些吃的。有几个头脑灵活的娃娃会主动献殷勤,给他好吃的,以免自己受到打击。

尔布杜有两个姐姐的陪伴,麻乃害怕,从不敢威胁他。尽管在家里父母管教严格,可出了家门,两个性格刚烈要强的姐姐,总会像贴身保镖一样护卫着尔布杜。有一次,尔布杜妈妈生病卧床不起,父亲给两个姐姐的老师打了招呼,让她们请假陪护妈妈。又怕耽误尔布杜的学习,让他单独去学校。上学路上,麻乃发现尔布杜独自一个人,就翻了他的书包,还吃了姐姐给他装在包里的油花卷子,并威胁尔布杜不要说出去。第二天,两个姐姐在放学路上等待麻乃的出现,直到学生走完了也不见。其实,麻乃早就听见风声,躲在学校厕所里一直不敢回家,最后暗中观察尔布杜和两个姐姐走了好长时间才敢出来。早前刚入学的时候,麻乃吃过尔布杜两个姐姐的苦头,因为仗着自己是男生欺负她们,被她们俩打的鼻青脸肿。为此,麻乃的父母还上门讨说法,后因为欺负人在先而理亏,便不了了之了。之后,麻乃唯独不敢欺负尔布杜姊妹三个。

如今,父亲不让两个姐姐上学的决定,对于年少的尔布杜来说,更多的担心就是上学路上会受麻乃的欺负,至于姐姐的学习和前途,尔布杜朦朦胧胧的没有太深感触。只是,他心里就是不想让两个姐姐辍学,觉得姐姐学习很好,就这样放弃可惜了。至于以后的人生,没有想的那么远。但涉于父亲的威严,尔布杜也不敢否决父亲的决定,只有“嗯嗯……”的点头答应。

想着,尔布杜感觉蹲的膝盖疼,他起身又朝父亲的房间走去。此时,两个姐姐已经坐在炕头,搓捏着手指,不时的用袖口擦拭着眼泪,眼眶哭的通红。显然,父亲的决定让她们伤心难过,可也不敢多词言说,只能以泪相博。可父亲仿佛连给她们哭的机会都不给,厉声叫嚷着:哭撒呢!?我又没死,哭撒哭!?女子娃娃早些学些针线活,学会做吃的,这样嫁出去才受婆家器重。

尔布杜的两个姐姐辍学的消息不胫而走,媒婆们如蝇逐腥般前来探喜。大多数说媒的女人都被心烦意乱的两个姐姐没好气的怼了回去,并被警告说“来家串门可以,提亲的事就别再提了,要执意提婚事,就别怪我轰你出去。”媒婆们一个个尴尬的退去了,唯独和尔布杜家有点亲戚关系的马奶奶会隔三差五的来。平时马奶奶甚至半年不来一次,自从尔布杜的两个姐姐辍学在家后,她频繁的登门造访,意图给她的孙子讨个媳妇儿。这让尔布杜姊妹三个非常反感,他心底里甚至盼望马奶奶能折一条腿,这样她就会待在自己家里休养,不会天天来我们家烦人。

(二)

九月秋高气爽,村里年轻的劳力都早早去了地里锄草,麦穗开始低头成熟了,枝干上的害虫多了起来,地上也是。村里的麻雀被秋天的害虫喂的胖乎乎的,飞起来慢悠悠的显得很吃力。“麻墩儿”在鸡妈妈的引导下来到了大门口的菜园子里,用它稚嫩的短嘴叨弄着一只毛毛虫。都半个月了,“麻墩儿”长的像成年人的拳头大了,变的很调皮,还是胖墩墩的,一会儿跑去叨蚂蚁,一会儿叨落在地上的苍蝇。突然,一只喜鹊在树上虎视眈眈的盯着它们,鸡妈妈赶紧呲开翅膀“咕咕……”的呼叫着麻墩儿赶紧过来,眼睛愤怒的盯着树上的喜鹊。麻墩儿倒是很勇敢,它没有被树上叽叽喳喳的喜鹊吓到,反而从鸡妈妈肚子下面探出头来想出去,又被鸡妈妈用嘴勾了回去。

喜鹊见无利可图,识趣的叫骂着飞走了,麻墩儿从鸡妈妈肚子下的羽毛里探出头来,又开始调皮了。尔布杜被麻墩儿的憨态揪出了爱心,他伸手过去摸麻墩儿的头,却被它狠狠的叨了一口,尔布杜下意识地迅速收回了手。嗯!麻墩儿是个脾气暴躁的“男子汉”。不能惹它,尔布杜自言自语的说。果然,几个月过后,麻墩儿褪去灰色的羽毛,换上了一身艳丽的“盛装”,高高翘起的尾巴优美的向后画了一道弧线,厚硕的红鸡冠顶在头顶上像个王者,下巴上也坠着两片长长的鸡冠,似一个久经风霜的智者。俨然一副武将的模样。而且奇怪的是,除了尔布杜,它无论见谁都追着叨腿,有时还飞起来叨人的手,好几次马奶奶来说媒的时候都被麻墩儿在腿上叨几个青印,疼的马奶奶失态的大喊救命呢。

平日里讨厌马奶奶来家的尔布杜看到麻墩儿替自己“教训”了她,心里很高兴。他想着平日奈何不了马奶奶频繁的到访,门口的大黄狗叫几声,父母还要催促着让出去给她挡狗,在尔布杜心里,他盼望着大黄狗挣脱绳子狠狠地咬一口马奶奶,她定会不再借串门来说媒了。两个姐姐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她们和尔布杜一样,碍于父亲的威严和教导,不会对马奶奶做出这么没有礼貌和残忍的事。今日,麻墩儿正好替尔布杜和两个姐姐出了口气,又不是很残忍,只是在马奶奶腿上叨了个青疙瘩,尔布杜暗暗窃喜,他看着麻墩儿,心里给它加油助威。

尔布杜的两个姐姐心里也盘算着,书定是念不成了。同村姑姑家的女子是他俩的真实写照,也是被姑姑在念完小学即将升初一的时候拉下来的。显然,父亲和姑姑的想法一样,女子娃娃上这点学完全足够了,能认识字就算完成任务,不能再让上更高的学业,以免将来在外面混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有可能跟人跑咧,弄的竹篮打水一场空。结婚之后连帽子都不戴,也不会伺候丈夫和公婆,这样还不让人戳脊梁骨。尔布杜和两个姐姐都知道父亲的心思,留给他们的时间也就一两年。在这段时间里,他们能做的就是做家务,学针线,就这样死等着有个合适的姻缘完成婚事,父亲才会罢休。

抉择和对自己未来的憧憬困扰着尔布杜的两个姐姐,大姐相对胆大一些,眼里看着姑姑家的表姐起早贪黑忙农活,还要照顾自己男人、公婆、两个孩子的衣食起居,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皮肤粗糙,皱纹满面。两只手肉嘟嘟的,可全是老茧,像两只沾满泥土却来不及擦拭的耙子。大姐姐看了除了怜悯就是害怕,害怕自己将要成为这样的人。可又能怎么样呢?一边是父亲的威严,一边是伦理孝道。若要为自己的命运争取一线希望,定会和父亲的思想有激烈的碰撞。如何是好!?尔布杜的大姐姐想了很多,她瘦了一圈,明显比二姐姐憔悴的多。可能是因为胆小怕事,二姐姐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她甚至为姐姐的想法捏了一把汗。只是她悄悄的把这事埋在心里,既不敢告诉父母姐姐的想法,又不能劝说姐姐,怕真的影响了姐姐的前途,就随他们去吧,自己只是按照父亲的规划,学做饭,学针线活,帮母亲干家务。

奶奶去世六年的日子到了,父亲举意了尔布杜大姐姐占的黑鸡娃。传说黑色的鸡在后世里更能搭救亡人。再说了,去年秋天,村里来了一个背着针盘的算命先生,他叫住路过的尔布杜父亲,说你家风水有点问题,要解除这种坏事的风水,需宰黑色的羊或鸡来消灾。说完还要尔布杜父亲随便给几个钱以表谢意,父亲生气的说,我只信真主,不信撒阴阳八卦。为此,算命先生很不开心的走了,尽管嘴上说不信阴阳八卦,可算命先生的话像一根刺一样扎了父亲一下,一直隐隐的在他心里疼着。所以,每天看着院子里跑的黑鸡娃儿,父亲心里很不舒服,正好借这次奶奶的日子,把黑鸡娃儿举意了,既搭救了亡人,又消解了心头的结。

尔布杜心里暗暗庆幸他占的麻墩儿没有被举意。这么长时间,麻墩儿好像和尔布杜有了某种莫名的感情,每次放学回家,麻墩儿都会跑来在他腿上蹭一下脖子,然后绕着尔布杜转一圈就走开了,要是其他人的话,早就飞到膝盖处并扑腾着翅膀叨两嘴。马奶奶尝到了麻墩儿的厉害,再也没有频繁的到访。非要有事来的话,就会离大门老远,手里拿根树枝或者棍子什么的以做防御。

早上,尔布杜没有看见麻墩儿,它能去哪里?平常它最远去的地方就是大门口的菜园子,在哪里找找虫子吃,然后会自己悠闲的回家,找个有阳光的地方眯着眼睛卧那里享受着时光。今天快中午了,还不见它的踪影,它一定是遇到事情了,尔布杜着急的胡思乱想。推开大门正要去寻,却看见麻墩儿一瘸一拐地朝门口跳来。说是跳,是因为它的一只爪子甩在空中,好像不属于它的身体,显然是折了。头顶的鸡冠开了一个口子,血流到它的眼睛里,那只好的爪子上还带着一个拴鸡用的铁环,环上面系着一根断了的布带。眼神坚毅中透露着委屈。它跳到尔布杜脚跟前,用肩膀轻轻蹭了蹭他的腿,仿佛倾诉着什么。尔布杜心疼极了,蹲下抱着麻墩儿,它头上的鲜血染红了尔布杜的衣袖。仔细看了一下那条系在腿上的布带,和马奶奶家的鸡腿上的布带一模一样,麻墩儿被报复了。

尔布杜抱着麻墩儿轻轻放在向阳的上院,给它铺了块旧布垫,叫两个姐姐拿来他穿烂的汗衫,撕成布条,在妈妈的帮助下,裹紧了麻墩儿折了的爪子。

看着受伤的麻墩儿,姊妹三个生气的抱怨着。大姐姐对自己的命运更加担心了,她害怕待在家里会成为马奶奶这样的人,心眼小的和一只鸡计较,还伤了它。就像老师们课堂上经常告诉他们的那样,读书能使人走出困境,也会从思想上改变一个人。想起去年学校里从大城市来的两个支教女大学生,虽然不化妆,可行为举止、文质彬彬的气质、渴望理想的眼神,都让她无比向往,她心底好想成为那样的人。思绪又回到麻墩儿身上,看着郁郁的麻墩儿,她更加坚定了要为自己命运一搏的信心。父亲不同意她继续念书,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等着父母说好姻缘待嫁,另一个选择也是最艰难的:离家出走。到外面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寻找出路。

暑假来了,尔布杜所在的村子有了丰收的迹象。胡麻花儿妩媚,荞麦朵儿张扬,麦穗儿渐黄。父亲给尔布杜分派的活计是放好家里的黄牛,还有那头和黄牛并肩耕地的驴。尔布杜骑着温顺的驴,牵着黄牛的缰绳,在对面的山坡上给黄牛和驴找了一块青草茂盛的地方让它们享用,自己注视着如画的村落,感觉心情不能和眼前所看到的美景相楔。再仔细看自家门口不远处,大姐姐正在和她以前的同学金花聊天。金花的父亲去世的早,留下她和母亲还有哥哥三个相依为命,母亲无力供养他们俩上学,无奈只能辍学在家。金花四年级没念完就被哥哥带去新疆打工了,在学校的时候和大姐姐耍的最好。前几天跟着哥哥一起回家看妈妈,和之前的打扮完全不一样了。一身牛仔服,头发梢还染成了棕色,脸上擦了粉,不太均匀。整个人和以前念书的时候完全两个样子,但仔细一看,还是和学校里支教的老师打扮有很大区别。不过和村里其他女孩子比较,精神的很,这也是大姐姐所羡慕的。

“我哥坚决不同意的……”金花有些着急的解释。“我不会拖累你们的,我也不会跟别的不三不四的人乱跑,我没出过门,外面你们熟悉,我只想让你们带我出去,到你打工的地方干撒苦活都能成……”大姐姐急切的牵了牵金花的衣袖,“你要是跟我们走了,我姨夫姨娘还不把我们骂死……”金花说出了真实想法。

“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我已经写好字条了,我走后尔布杜会念给我达和我妈听,他们会知道是我自己主动跟你们走的,求你了……”大姐姐几乎是乞求着。

“过几天再说吧,我赶紧要回去了。”金花有些害怕的扭头走了。

尔布杜在对面山坡上看的清楚,金花小跑着回家了,大姐姐在大门口驻足了很久才回家。他有种预感,这个假期家里一定不会太平。尔布杜打心眼里也不想让两个姐姐活成姑姑家表姐的样子,他想让两个姐姐变成支教老师的模样,可父亲的固执和妈妈的无助让他无可奈何。如果姐姐正面要求父亲给她出门闯荡的机会,必然会引起强烈冲突,父亲甚至会打姐姐。想到这里,尔布杜选择静静的等待事情的发展,他理解姐姐的苦处,也相信她出去不会像其他女孩子那样胡混,一定会为自己理想的未来努力。

对大姐姐来说,秋收这段时间是她逃出命运的最佳时机。麦子收完金花就又去了新疆,等待大姐姐的只能是不断的相亲,说不定父亲一旦有中意的人家会强迫她嫁过去。事不宜迟,她必须果断行动起来,大姐姐正在盘算着。

大门外传来父母的说话声,他们割完麦子回来了。父亲进院子看到大姐姐便责怪的问:“和那个完货有撒说的哩!?一看都不是个好货,头发染的花里胡哨地……”原来父亲在对面山地里割麦子时也看见大姐姐和金花在大门口聊天的身影,心里很不舒服,他怕金花给自己的女儿灌输一些外面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不想女儿变成金花那样“不规矩”的女孩子。

“麻墩儿好像腿疼的不吃食了,金花说她从新疆回来时带的消炎粉,我们商量看能不能给麻墩儿拾掇一下折咧的爪子……”大姐姐搪塞着。

这时,尔布杜也拉着黄牛和驴回来了。栓好了牲口,他看到父亲就低下了头去了储藏粮食的房子。角落里装麦麸的袋子下面有大姐姐常去县城时背的红色帆布袋子。尔布杜心里咯噔一下,原来大姐姐已经准备好了。转身出去的一刹那,他又走了回去,把露出来的一角塞了进去,这样父亲不容易发现。从藏粮的房子出来,尔布杜心事重重,差点一头撞到墙上。他想给姐姐点盘缠,可自己身上只有好几年积攒下来三十几块钱的乜贴钱,只够从家里到县城的路费和两顿饭钱。他悄悄的把这积攒的钱捋整齐,用纸包好偷偷塞进麦麸袋下那个红色帆布袋子里。

麻墩儿一只爪子跳着走路,从院子中央吃力的跳到尔布杜给它铺的窝里,眼睛眯起来没了精神。大姐姐给它拌的麦麸里放了麦粒,它都懒得动一口。看来它疼的难受,除了艳丽的羽毛看起来还霸气之外,身形瘦了一圈,没了之前雄赳赳的气质。也许是尔布杜他们不会包扎的缘故,它受伤的爪子肿的很粗,近几天连水都不爱喝了。父母亲曾商量过趁麻墩儿没死之前宰了吃,但由于最近忙着收割麦子没顾上这事。尔布杜舍不得父亲宰它,他宁愿看着麻墩儿自然的离去,也不想别人左右它的命运。

(三)

暑假快结束了,支教的女老师对尔布杜家做了家访,通过和尔布杜父亲的交流得知,大姐姐上学的机会渺茫。父亲的固执让老师觉得吃惊和惋惜,无可奈何的老师带着遗憾的离开了,临走的时候给了大姐姐一百块钱,并当着父亲的面嘱咐大家,这钱是给大姐姐的,其他人不能花。父亲听了没好气的进屋去了,尔布杜知道父亲心里不舒服了,平常他不是这么对待来家的客人,相反会让来客进屋坐,并吩咐大姐姐端馍馍,尔布杜负责炖茶。老师也看出了父亲对她来家的目的不满,于是叮嘱大姐姐拿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之后便起身出了大门。尴尬的尔布杜跟在后面悄声的说着“对不起,老师!”老师摸了摸他的头,唉声叹气的走了。

大姐姐揣好老师给她的钱,屋里都不想进,蹲在麻墩儿跟前抚摸着它受伤的爪子,脑子里是空白的,想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麻墩儿微闭着眼睛还是没有精神,它已经三四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送走老师的尔布杜进到院子,看蹲在麻墩儿跟前的姐姐,心里知道姐姐去意更加坚决了。他也蹲在麻墩儿跟前,和姐姐一起看着它,看着麻墩儿日渐肿胀的爪子,尔布杜束手无策,他爱着麻墩儿。他习惯了每次进家门它凑上前来蹭他的小腿,然后扑腾着翅膀远去的身影。在尔布杜心里,麻墩儿是他回家的一种感情寄托,他总感觉家里有一个知心的朋友在等他。现在看着它消瘦疲惫的卧在那里,尔布杜心里难受。

父亲出来了,看他和姐姐蹲在那里说:“还等撒呢!再等几天都要死了,明天正好是主麻,宰着吃了让它少受点罪!”。尔布杜听见父亲说出的“宰”字,眼泪如瀑布般从脸颊上倾泻下来。面对父亲,他第一次大声喊出了一声“不要!……”便跑出院子,坐在门前的杏树下放声哭了起来。

大姐姐站起来对父亲说:“我去金花家再看看有没有消炎粉,拿回来给它包上,看能好点嘛!尔布杜占的麻墩儿,先不要宰了……”。

“又去找那个完货,再不要费那劲,宰吃了算了!”父亲更坚定的说。母亲心软了,过来插了一句:“让去吧,看包扎一下能好嘛!?好坏是一条命么。”

父亲这次听了母亲的话妥协了,大姐姐去了金花家,尔布杜知道她去要消炎粉只是借口,商量她出走的事才是正事。对麻墩儿的命运,尔布杜仍然失望的不知所措。

(四)

村里的小学开学了,尔布杜早早起来,一个人去报到。临走的时候特意去麻墩儿跟前摸了摸它的背,麻墩儿依旧眼睛都不睁,它肯定是头部也受了内伤。去学校的路上,尔布杜想着救麻墩儿的办法,他想到了善良的支教老师,把麻墩儿抱给老师照看。可又一想几乎不可能,老师哪有时间管它。令尔布杜没想到的是,老师见他愁眉不展时竟然答应他照看麻墩儿。

“你认真学习,别为你的麻墩儿分心,老师可以帮你照顾它,你明天抱来先放到我的宿舍,我找个纸箱给它铺个窝……”支教老师肯定的说。尔布杜脸上乐开了花,他顿时感觉老师亲切的像个亲人。

学校报到第一天,放学的早,尔布杜带着喜悦几乎蹦跳着回家了。进到院子,一股扑鼻肉香味弥漫着整个院子,大门拐角处的垃圾笼里放着拔了的鸡毛,上面还有血迹。羽毛和麻墩儿身上的一样艳丽。锅台上的盘子里,正凉着一个完整的冒着热气的鸡,一只鸡腿歪扭着,明显是麻墩儿受伤的那只腿。鸡冠和麻墩儿的一模一样,虽然煮熟了,但它的表情很安详,嘴微微张着,仿佛对尔布杜笑着。他走过去摸了摸那只歪扭的鸡腿,父亲在隔壁房间里念着古兰经,宰牲必须要念的。尔布杜突然感觉自己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的疼,完全没有吃肉的心情,满脑子都是平日里麻墩儿蹭他腿,陪他成长的历历琐事,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大门外,不知怎么,尔布杜这次没有哭。只是觉得心里沉的好像装了一肚子石子,还伴随着疼痛,他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

说来也怪,马奶奶像一只嗅觉灵敏的苍蝇,自从麻墩儿受伤后没来过家里,今天就来了,还嚷嚷着直奔火房而去。大姐姐和尔布杜恨的咬牙切齿,可碍于父母的面子又不敢做出反对的举动。

母亲烩了一锅菜,给父亲端了一碗,上面搭了鸡头,一个鸡大腿,父亲吃的满嘴流油,津津有味。又给二姐姐和马奶奶端了两碗。大姐姐和尔布杜无心吃饭,母亲懂得他们俩的心思,没有强求。

大姐姐端了盆热水在屋檐的台阶下洗头去了,尔布杜还在大门外的杏树下发呆。他觉得和父亲的共同语言就是上学,谈其他的都是冲突,渐渐的他沉默寡言了,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交流。麻墩儿的离去让他对念书也失去了动力,他有点恨父亲,但只是心底里挤出来的那么一丁点的恨,不足以让他直面父亲并且大吼大叫的反对他。所以,这恨就变成了沉默寡言。

第二天一大早,尔布杜起床洗漱完准备去学校,当他准备拎起书包的时候,发现书包上有一个白纸粘成的信封,上面写着“念给爸妈听!”。尔布杜又心里一沉,他跑去储藏粮食的屋子看,藏在麦麸袋子下的红色帆布袋也不见了,大姐姐走了。他知道她是趁着天没完全亮的时候走的,金花一定在县城的车站或别的什么地方等她。尔布杜是放心大姐姐的,因为金花的亲哥会照顾金花,而金花又会照顾大姐姐,大姐姐又不会像其他女孩子那样胡混,她内心是有目标的,不想自己的后半生成表姐那样,想到这里,尔布杜心底里自己安慰自己不用担心。

大姐姐终于像空中的燕子那样自由的按照自己想要的路线飞翔。想到这里,尔布杜开心的嘴角上扬了。

放学了,尔布杜无心回家,他故意等学校所有的学生走完了,他才数着步伐朝家的方向去了。

黄昏的村落显得格外深沉,对面的山被夜幕拉的异样的高,落日余晖尽了,山与天际之间一条长长的白线。尔布杜长出了一口气:“唉……如果像父亲所说有后世的话,麻墩儿不知道在那里过的好吗!?”

“汪汪……”门前大黄狗叫了几声,打乱了尔布杜的思绪,他回头一看,马奶奶又猫着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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