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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思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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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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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子

 (一)

今天县城逢集,周贵山特意从柜子里拿出蓝色的中山装穿上,对着大立柜中间的镜子端详着自己,两手在前襟上拍了拍,又左右侧身细看了看身型,果然精神了很多,他嘴里轻声念叨着:“人靠衣装马靠鞍啊……”。的确,换掉平日里干活时沾满泥土的迷彩外套,他比村里的支书还精神,只是脸上的褶皱没法遮掩,比支书粗糙了不少,手指上无法洗去的草锈把深蓝的中山装衬托的更新了。这件中山装外套是他专门浪亲戚穿的,再就是去人多的县城跟集时穿。平时一直静静地挂在大立柜里,一年穿不了几次,几乎是崭新的。

周贵山家算是马家湾里三十多户人家唯一姓周的,村里人都说他家是‘单门独户’,据说是民国时期逃难到这里安家的。马家湾其他的住户全都姓马,平时家里遇到红白喜事,只要周贵山不去各家邀请,村里很少有人主动去他们家里串门,也许是没有亲戚关系的缘故吧,有时他觉得除了清静以外有些孤寂。

壮大家族声势一直是农村潜意识里的东西,周贵山意识到人丁的重要性。想要在偌大的村子常年站稳脚跟,没有人是不行的。于是他当年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心里才感觉稳当了些。

人丁兴旺了,得活出个样子来,生活中不能缺盐少油,更不能让儿女们没有出息,人要活的有模有样,不能让村里人看不起,只要活着,就得要活出面子来。为此,老周起早贪黑的忙农活,大儿子和两个女儿为了帮他干农活而荒废了学业,周贵山内心有些谦疚,没办法,家里四十多亩山地,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得有人帮他才能完成。麦子种的最多,因为家里人口多,要有足够的白面做主食。胡麻每年都要种三四亩,炒菜做饭得用油,集市上买的话太贵了。其他的秋粮如荞麦,洋芋,高粱等也种了几亩,过冬的时候得喂牲口。周贵山不敢怠慢,他几乎忙的连轴转,他常心底里默默告诫自己,自己不挖点儿“光阴”,啥都没有时向别人张口去借,该多没面子。所以,感觉他像套在轴承上的轮子持续的转动,从没停歇过劳动的步伐,勤劳没有白费,他自然是马家湾里最富裕的,这让周贵山内心觉得很有面子,他经常出现在村子时,腰挺的很直。村里人给他起了个绰号“轴哥”,“轴”和“周”同音,老周也就默许了别人给他的绰号。

 (二)

这次去县城,不仅仅是跟集。轴哥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办,小儿子刚毕业,听说找的对象的爹在县政府上班。两个娃娃从高中到大学都是同学,如果姻缘成了,那就是很有面子的事,一定不能马虎。

城里人不缺吃的,白米白面,大鱼大肉是桌上的常菜。但他们缺粗粮,还有纯天然的胡麻油。这些都是城里人缺的东西,而恰好轴哥所在的农村有。超市里买的食用油根本没有纯的,基本都是掺杂了其他的东西。轴哥是个心细的人,他这样想着,拿些什么东西既实惠,又有面子,还能给未来的亲家留个好的第一印象呢?

想着,轴哥又脱了刚穿好的蓝色中山装,去藏粮的房间里了,他怕舀油的时候弄脏了崭新的中山装。进屋靠里面的墙角处立放着一个瓦缸,这缸是轴哥父亲留给他的,有些年代了,加上经常装胡麻油,缸体被擦的油光。轴哥揭开上面的木板盖,下面还裹着一层薄塑料。隔着塑料看去,缸里面满满的胡麻油,一股油香味扑面而来,轴哥有些舍不得舀。又一想事关儿子的婚姻大事,也就释怀了。

轴哥手拿着油勺,正要舀油。忽然小儿子进来了。“达……你去县上,舀油干撒?”小儿子问。“你不懂!不要搅扰我!第一次去人家家里,总不能空着手去吧!?”轴哥回应着。“撒年代咧!你还给人家拿这么老土的东西,让人家笑话死咧!”小儿子觉得有失面子。“胡麻油最实惠咧!你懂个撒?咱们家又没太多钱,难道直接给钱吗?看瓜(傻)着吗!”轴哥固执己见。小儿子拗不过父亲,唉声叹气的出去了,轴哥继续舀油,还装了半袋荞面。

该动身了,轴哥打算骑上家里的摩托车带上小儿子,可遭到了他的极力反对。他怕坐在摩托车后面风会吹乱他的发型,到时眼睛也吹的红红的,定会在女朋友和她父母跟前丢了面子。他决定坐经过村里的唯一趟班车,那样会保护好自己的形象不受风的搅扰。轴哥虽然觉得这样白花冤枉钱,但想着能让儿子有个好的形象示人,对自己来说也有面子,就妥协了他的想法。于是轴哥独自骑着摩托车,后车架上绑上胡麻油和荞面,朝县城方向去了,临走和小儿子约定好在县城的市场门口碰面。

小儿子女朋友的家在县政府家属院里,小区不大,只有五栋楼,但绿化做的很好,绿树荫蔽,花草郁郁。女孩的父亲姓李,是县政府扶贫办的主任,就一个独生女。对女儿溺爱有加,女儿上学期间他是反对她恋爱的,如今大学毕业了,听说找了一个农村的男朋友,从心底里就更不是很乐意,但碍于女儿的坚持,他还是同意轴哥带着儿子去他家里一趟。不过,平日里家里来客人老李都是换上白衬衫,并束到腰间,皮带系的整齐,还要到梳妆台上梳几下头发。今天,他懒的打理,甚至穿着睡衣赖在床上睡懒觉,女儿叫她起床收拾一下,一会客人会来。老李还是借口困乏,不愿离开枕头。

“咚咚……”轴哥领着小儿子在门外敲门了。不知怎么,平日里也算是个硬汉,上山下地,遇到过狼都不哆嗦,今天突然紧张的有些心跳,敲门的手都有些颤抖,敲出的声音好像一只老鼠在偷吃时弄出的声响。就这样敲了四五分钟都不见开门。轴哥提了提精神,心想:“我这是咋了?怕啥呢?城里人、当官的咋了!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嘛,有啥不一样,不能在这第一次见面就畏手畏脚,丢了农村人的面子,得给娃娃把面子撑起来……”想到这里,轴哥升直了腰身,轻咳了两声,重新换了个精神,使劲敲了几下门,这回女孩听见了,门终于开了。

进了门,轴哥立在门口被女孩家油亮的地板娆晕了,平时在村里串门,进屋不用脱鞋,可以随意在地上走,一屁股坐在炕上就开聊了。这第一次到城里人家做客,轴哥不知道从哪里落座,地板擦的能当镜子,舍不得脚落在上面,只能原地不动的踩在门口的脚垫上不敢挪步,沙发布整齐的不舍坐下去,他呆呆的站在门口,脸红的好像吃了辣椒。

“叔……你到沙发上坐,我给您倒水。”女孩首先打破了僵局。轴哥第一次拘谨的腰都有些弯了,不好意思地说:“地板这么干净,我咋踩上去!……”。

“没事的,叔……你快进来坐沙发上。”女孩手牵了牵轴哥的袖口说道。

孩子就是孩子,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人情世故,她心里想着地板脏了可以再拖,不能尴尬了客人。轴哥的小儿子也站在父亲的身后不知所措,女朋友家里的阔气,父亲有些寒酸的形象多少让他心生自卑。

老李在卧室听到了响动,穿着睡衣,脚挑上拖鞋,打着哈欠出来了。“哦……你是小周的父亲是吗?你好,你好……”老李故作刚知道消息的样子过来和轴哥握手。说是握手,其实他只是大拇指和四个手指伸的很直轻轻的捏了一下轴哥的手梢。轴哥要来这事,女儿早就告诉他了,他只是不想重视罢了。

“哦!小琳,给你叔拿双拖鞋啊!这孩子,你妈刚拖的地,一点儿都不灵利……”老李看到轴哥穿着布鞋指责女儿。

轴哥被说的脸更红了,他有种立马逃出这栋楼的冲动,此刻感觉屋里的空气少的可怜,憋的慌。

“不好意思,我农村住惯了,没有换拖鞋的习惯……”轴哥尴尬的解释着。

“哦!没事,小琳这孩子我们惯的,不懂人理待道咧,来客人都不知道给递拖鞋……”老李话里有话。

轴哥只是听着,嘴角不协调的上扬,憋出了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感觉脸部肌肉不受控制,两手在茶几边沿上不自在的轻抚着,心里也在琢磨:进门的时候自己还怕脏了人家的地板,特意在门口的脚垫上把脚底板使劲的蹭啊蹭,差不多蹭出新鞋底来了,再说就算粘了泥的脚踩了地板,也就是一笤帚一拖把的事儿,这城里人为啥宁愿伤了客人的面子,也要把穿拖鞋的事搬到面子上说呢,难道就是针对自己吗?

老李的媳妇在厨房拿着抹布走动着,锅台上被她已经擦的够亮,可还是慢悠悠的擦,就是懒得出来。其实在轴哥来之前她就和女儿小琳差点吵起来,听说女儿找的对象是农村的,她就从心底很失望,尽管自己也是农村的,且到高中二年级就辍学打工去了。和老李认识时她是县上淀粉厂的出纳,当时老李是个小年轻,是县政府的一个科员,在跟随县领导视察淀粉厂时和她一见钟情,老李的父亲在大生产时期是下基层的老革命,对农村有感情,自然对老李能找到农村姑娘支持的紧。可到自己儿女这里,老李两口子又从内心里瞧不起农村人。说到底,还是觉得自己唯一的女儿不应该嫁到农村,不管娃娃未来的生活如何发展,至少现在说出去很没面子。

轴哥就这样脸燥心痒的在沙发上坐如针毡,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老李两口子的不乐意写在脸上,轴哥是看在心里的!依他的性格,肯定接受不了这样的怠慢。此刻,轴哥感觉自己在拿着一个破了沿的碗,正坐在人流密集的市场门口乞讨一样无地自容。有什么办法呢!养儿子就得这样低三下四,万事开头难嘛,给儿子完婚是一个父亲最后的责任,这是农村长大的轴哥生活法则。在他心里,如果这门亲事成了,儿子大学毕业又讨个城里当官人家的媳妇儿,面子也有了,自己受这点委屈也是值得的。

终于,轴哥耐不住这快要凝固的空气。他端起小琳倒给他的一杯白开水,轻呡了一口,指着门口自己提来的那桶胡麻油和半袋荞面说:“家里没有撒好拿的,自家种的胡麻榨的油,还有自家的荞面,比街上的好,你们别嫌弃了,尝尝……”。说着,轴哥站起来准备要走,从进门到现在,他心里所想的都没有说出来,本打算探探老李对孩子们谈婚论嫁的想法,可就是思绪乱的找不到方向。就在站起来要走的这一瞬间,他好像突然明白今天来的目的。

轴哥谦逊的压低声调说:“我几个娃娃就剩这一个老儿子(对最小儿子的爱称),也就他一个算上了大学,听说和你家孩子谈对象呢,两个娃娃能谈的来,不知道你们老两口撒想法?……”

轴哥说的声音柔细的老李几乎没听清楚,但老李把最后那句“老两口撒想法”听清楚了,再加上从轴哥别扭难为情的表情看出,他说的就是他儿子和女儿小琳谈恋爱的事。老李可是久经场面的人,面对轴哥提出的问题他很从容,表情很淡定,没有一丝紧迫和不知所措。

“呵呵……娃娃刚毕业,我就这一个女儿,感情的事我不掺和,让娃娃自己决定……”老李边抓着门把手边说。

这一瞬间,门已经被老李开了一条缝儿。轴哥更难受了,他揪了揪小儿子的袖口,一脚跨出了房门。老李说了句“慢走”便“啪……”的关上了门,也关走了半句“慢走”的声音,还差点把小琳给轴哥小儿子说再见的手都夹到了门缝里。

轴哥出了楼道,空气安然香甜,自己感觉浑身轻松的像松了绑。他仰头长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我们门不当户不对啊,看你娃的命运咧。”小儿子低头跟在后面,听见父亲的抱怨了,也知道这是父亲这辈子受的最大的委屈,平常父亲在村里从不低着头轻声细语的说话,总像一头铆着蛮劲的公牛,说话都是咆哮着的,笑的时候惊的满院子的鸡都要抬头左顾右盼,今日却像犯了错的学生,在老师面前祈求谅解一样。小儿子顿觉的对不起父亲,是他让父亲丢了面子。难道谈恋爱结婚非要父母先见面不成!?他暗下决心,自己在举行婚礼之前不再让父亲受这种委屈。

 (三)

送走轴哥父子,老李斜躺在沙发上板着脸一言不发。女儿小琳嘟着嘴坐在自己房间的床沿上眼望着窗外发呆,心里面全是自己相恋多年的男友和他父亲刚才在自己家受到的冷遇。父母对男友父子的冷漠让她很没面子,人生第一次刻骨铭心的相聚如此惨淡无趣。这是男友第一次来家做客,相恋的日子里,花前月下,林荫小道上牵手时她承诺过无数次,假如有一天他能来自己家,她就为他做他最爱吃的饭菜。一家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她来开心的介绍他认识自己的父母,父母定会开心的接受自己相爱的人。今日,一切美好的向往没有经得住现实的鞭打,残酷的让她无法接受,往日美好的憧憬被现实捶打的体无完肤。想到这里,小琳起身反锁了房门,随手拉开自己印满桃心的被子,倔强的把自己扔到床上整个包裹起来。此刻,她决定与世隔绝,谁也不想见。

在轴哥看来,人活着就那么几十年,为了什么!?不就是子女的日子过到人前头嘛!子女走了正道,生活美满,就是死也瞑目了。三个大些的儿子和三个女儿都已成家,有去城里打工,有在县城摆摊做小生意的,没有误入歧途,日子过的有滋有味,轴哥在村里的腰板挺直的。再加上小儿子也被供到大学毕业,而且是村里唯一考上大学本科的,自己马上奔七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相比村里的大户人家,他们的子女有赌博的,离婚的。更有在外面偷鸡摸狗被抓的,警察找上门来,做父母的面子都拉下地了。

面子的维护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常年的劳累让轴哥也落下一身的病根,静脉曲张,哮喘,风湿病,胃溃疡……数都数不过来的毛病都集中到轴哥身上了,近年来总是感觉力不从心,干什么事都需要歇一歇才能完成。眼下就剩小儿子一个没拉扯成人,如今这婚事要成了,他就是死也可以瞑目了。只是,现在的年轻人,谈婚论嫁让轴哥看不懂。在小琳家,他其实一眼相中了“儿媳妇”,人长的玲眉俏眼,又懂礼数,这在轴哥进她们家门的那一刻就展现的一目了然。只是,老李老两口的表现他能看出来,是对他的农村人身份不上眼。倘若他们是城里人,结局肯定不一样,因为小儿子也长的高大帅气,身高一米八一,又是和他女儿一样的大学生。唉!只是造化弄人,谁叫自己是个农村人呢。

门不当户不对,轴哥把这事全归于命运。命归命,但人活着还是要争取一下。凡事总有好坏两面性,自己的农村人出身是恼人的一面,但命运也给了他的小儿子这么好的姻缘,轴哥内心深处已经把责任完全揽在自己身上了。谈对象是儿子的事,帮儿子完婚是父辈的责任,轴哥很自责,总觉得没有给儿子创造出良好的家庭环境。如今,只能全力以赴了,毕竟他是好强的人,全村出了名的,这样关乎面子的机遇,轴哥就是累的咳血,也要争取一下。

“娃娃,我都这把岁数了,你结婚的钱我可以砸锅卖铁的想办法,但我们是农村人的性质是变不了啦!你瞅的对象也算城里人,看人家跟不跟你就看缘分了……”轴哥无奈的对小儿子嘀咕道。

“达!你不要为我的事吃力,女娃娃多的是……”小儿子宽慰着轴哥。“目前,我大部分心思都在自己的事业上,自己有钱了,主动跟我的女娃娃多的是,只是我们谈过恋爱,我有些可惜而已……”小儿子无奈的补充道。

“嗯!男人只要向前冲,不要学坏,就是给家里挣足了面子,你也不要有太大压力……”轴哥也心疼的宽慰着小儿子。

“时代不一样了,我们年轻的时候只要能下苦,种好地,吃饱肚子,其他一切都不在乎……”轴哥叹着气说道。

他拿起盖碗呡了一口茶继续说:“这几年,村里的年轻人都往外跑,不是去打工,就是努力做包工的小老板,混的风生水起,农村要大变样了,你是念成书的人,应该好好在城里奋斗,那里挣钱的机会多,娃娃上学方便,以后就是城里人了……”说完,轴哥挪了挪屁股坐到炕上,靠在叠好的一叠被子上,眼睛盯着屋顶,目光像直溜溜的一条线粘在房屋的吊顶上。

马家湾座落在向阳的山窝里,村里的柳树、白杨树在在夏日里披上了艳绿的外套,农家的红砖瓦房点缀其中,如绘画大师的杰作杳然于纸上。对面也是一座南北横卧的山,一直延伸到县城那一头。

对面的山已经被村里的有识青年承包了,圈成一块一块的围栏,有的养着兔子,有的养着鸡,准备大干一场。

 (四)

一个星期后,轴哥的小儿子突然接到女朋友小琳的电话,虽然从去他们家那天起到现在他们俩几乎每天都有信息来往,但今天接到的这个电话让小儿子心痛不已,女朋友小琳在电话里提出了分手。

从高中到大学毕业,两人恋爱差不多十年了,最终小琳还是没有扭过父母的意愿,选择分手。轴哥的小儿子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他满脑子都是这些年俩人一起的点点滴滴,欢声笑语……他无数次躲在无人处掉眼泪,无数次的发信息试图挽留这多年不易的感情,可现实终归是现实,一切浪漫都无济于事。

痛过之后,小儿子身上的那股和轴哥一样的坚韧显露出来,他收起来失落,决定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曾经在城里上学找工作的地方他不愿留恋,甚至有些痛恨,因为那里每个角落似乎都会让自己陷于不顺的泥潭,他想顺着政府振兴乡村的政策,回村里发展,不再想做城里人,只要是金子,哪里都会发光。

固执的轴哥对于小儿子的决定失望透顶。多年寄托在小儿子身上的希望一下破灭了,他曾以小儿子的大学生身份骄傲、自豪,他多年的希望就是让小儿子走出村子,出人头地。逢人都要说几句,小儿子毕业了,以后肯定会在城里发展,做个地道的城里人,自己也会成半个城里人,这辈子算没白活。

“你要回来就别认我这个老子,我也没有你这个儿……”轴哥愤怒的责骂着。“供养你上学家里付出多少你是知道的,人家的孩子念书出来不是考公务员就是在国企上班,最差的也在城里私人企业混的有头有脸,你这倒好,大学生毕业,回农村准备刨地来了,你让我怎么说你,没一点出息……”轴哥接着咆哮。

“达!你不知道社会已经变了?!城里不好混是一方面,国家政策向农村倾斜,需要人才,哪里挣钱不是钱?!……”小儿子给轴哥讲起了自己的道理。

“少拿你那一套出来,人活一口气,墙活一层泥,这是挣钱的事情吗?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你回来到家里让我脸往哪里放?书白念了???”轴哥继续对着小儿子吼道。此刻,他恨不得把自己的想法用力的塞进小儿子的脑袋。

在快毕业的时候,小儿子就在城里应聘过好多单位的工作,面试过后杳无音信。正好他所在的学校和政府联合起来为毕业新生去支援新农村做支持和宣传,轴哥的小儿子觉得回村里发展大有可为。因为村里没上过学的年轻人大都跟风养鸡养牛,而且销路有限,没有更长远的发展前景。要想有更大的发展,必须发挥当地产业的优势,利用自己学习的文化知识创新思维,而且,从小在村里长大的小儿子知道,他们村东头的两座大山长满了松树,山脚下正是一条贯穿甘肃和宁夏两省的国道,去年高速公路也开通了,近年来旅游资源火热,在这里打造一座旅游山庄再合适不过了,要一切顺利的话,一定会成为事业成功的人,这样也一样会给父亲挣回面子。

 (五)

和小儿子就回城和回村的问题出现分歧后,轴哥显得沉默寡言了。在村里碰见熟人拉家常时,也刻意避开小儿子毕业后的出路。本来小儿子刚毕业让轴哥充满了期待,比如可能会有个城里的儿媳妇,在城里有份体面的工作,甚至是考上公务员成为拿铁饭碗的公务员。可这一切美好的期待都在和小儿子的交流中化为泡影,原来小儿子根本就没有想着在城里扎根,这让轴哥始料未及,现在的年轻人都咋想的!?他没法理解小儿子的想法,甚至认为这是没出息,常言道:“好马不吃回头草”,这孩子咋这么没出息,轴哥百思不解。

往后还有什么颜面在村里转悠,轴哥感觉自己一下变成了刚出狱的劳改犯,抬不起头来了。平日里村口小卖部下棋的几个棋友见面就打听小儿子到底找了啥好工作,媳妇找上了吗之类关于轴哥引以为傲的事情,这下可咋回复人家?其实,棋友们对轴哥小儿子工作还没着落的事儿都早有耳闻,只是他们仅仅是想幸灾乐祸的问问而已,有时候村里的人就是这样,谁家有光彩荣耀的事情大家都装作不知道,但凡有灾祸丑闻发生,非要以关爱为名打听清楚不可。所以最近,轴哥就是有闲时间也不去找棋友们切磋,不去人多的地方,而是拿着铁锹或者镰刀去后山随便转转,顺便整整地,割点草什么的,他内心是奔溃的。

“达!你好好听我给你说清楚点,你先不要着气……”刚从县城回来的小儿子准备给轴哥讲清楚缘由。

“哼……还有撒说的哩!?还有脸说,我要是你,羞的都不敢回家,你让乡里乡亲咋说你,十几年书白念了?念出来的大学生准备回来刨地?……”轴哥对着小儿子一连炮的吼叫着。

“达!你先不要着气,慢慢听我……”小儿子刚说了半截就被轴哥呵牲口一样的声音打断了。

“少跟我再讲你那一套,你看见其他村子里念成大学生的哪个没在城里?人家有的当老师,有的考上公务员,有的在国企上班,连村里光棍老马的女子上了个大专都在城里卖保险,人家都混的开上小轿车了,你咋能这样没出息呢?”轴哥又是一连炮式的让小儿子插不上嘴。

“达!你不要着气嘛!我又不是堕落到走下坡路去,我已经想好了,这是国家的政策,时代变了,你给我一两年的机会好吗?我今天在县上已经见了咱们县上和乡上的领导,我们聊了北洼山旅游山庄的开发计划,他们很支持,对我的规划书很有兴趣,我也很有信心,这也是我的事业……”小儿子试图说服轴哥。

“看球你弄撒哩,以后不要回来,赶紧走远……”轴哥气的脖子都红了。

看到父亲气的手都抖了,小儿子心如铅坠,心疼父亲了。他不想让父亲再生气了,便轻声对轴哥说:“达!你不要把身体气坏了,我没有干坏事,你放心!”说完出了房门。走到院子中间,小儿子又不放心的说:“达!你不要着气,我去城里办完那里的事,就去和乡政府、县政府领导沟通,尽快落实山庄的事,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你把自己照顾好……”说完便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离开了家。

午后的马家湾被太阳烤的一股焦土味,村里静的出奇,连麻雀好像都在享受午觉,只有丝丝的轻风从耳边掠过。小儿子拦了一辆去城里的三轮蹦蹦车,向县城的方向去了。

 (六)

又一个绿意盎然的夏天,马家湾里的村民一如既往忙碌着,轴哥的邻居盖新房了,都是响应新农村建设的政策 ,去年轴哥家的新房盖好了,邻居帮了好几天的忙。虽然最近身体不好,加上小儿子的事,轴哥走路都显得吃力。但不帮人家,面子上下不来。所以必须去帮,哪怕只是站在人家那边也行,不能连人都不在场,实在说不过去。

“你小儿子现在在哪里上班?”和轴哥一起给邻居帮忙的女人突然问道。

“唉……还没着落呢!也不知道他自己怎么想的,说要回来……”轴哥声音压的很低回应着,其他人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脸瞬间红透了,一直红到脖子上。

正处在内心尴尬的轴哥不知所措时,在屋顶钉椽的木匠说:“轴哥,你早年是小有名气的木匠,干活又是出了名的细心,论辈分你可是我师傅,这活没你可不行……”。这话让轴哥顿时心生高傲,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地位的,刚才脸上由尴尬而生的泛红立刻散去了,他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自信,感觉自己的面子又回来了,像个心怀绝技的高手,一切不在话下。

“好!我来试试……”轴哥嘴里嘀咕着便上了去屋顶的梯架。将到屋檐上时,突然梯架斜滑了下去,轴哥重重的跌在地上。他一声痛苦的哀叫再也动弹不得,众人放下手中的活计乱做一团,待冷静了,轴哥被送到了县城的医院,检查认为,他的脊椎严重受伤,得在床上躺些时日了,而且期限不能确定,一星期,一个月,一年抑或是后半生……

轴哥的小儿子闻声去了医院,见到病床上唉声不断的父亲,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抓着父亲的手,眼泪如钻开的新井,无法抑制。

轴哥说“人活脸,树活皮,墙洼活的是一层泥,你还年轻,听老人的话,向前活!不要栽沟(学坏,走下坡路)争口气……”。这次他的声音不在厉声呵气,声音如抽丝般轻轻从他的嗓子里抽出来似的!

努力了一年多的小儿子在县政府等多家政府机构及银行的支持下终于让“陇宁山庄”挂牌仪式如期举行了。一大早,新装修的山庄插上了彩色的旗子,五颜六色的气球,红色的宣传横幅,前来道贺的领导喜笑颜开,群众熙熙攘攘,轴哥的小儿子西装革履胸配红花,一副状元郎的模样在台上演讲着前期的艰辛和未来的希望。还有两个巨大的音响立座在山庄门口两侧,欢快的音乐回荡在马家湾的山谷里,树木和青草仿佛都被这欢快的乐调碰撞的摇头晃脑,舞蹈了起来。只是,轴哥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浑然不知这激动人心的清晨。小儿子本想在挂牌仪式这天才告诉父亲,给他一个惊喜,让父亲知道他是在干自己的事业,山庄就是他事业的起点,未来从小陪伴他长大的乡亲们可以享受到山庄带来的红利,这事业比城里上班有意义,有出息,也不失轴哥所在乎的面子。谁知,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一切计划,父亲没能如愿参加山庄挂牌仪式,总是有一些遗憾,不然,父亲定会乐的合不拢嘴。

仿佛一瞬间,轴哥的小儿子成了领导们口中的“周总”,在场的群众眼里也满是崇拜和仰慕。挂牌仪式结束后,县委书记建议其他领导借机一起去医院看望轴哥,感谢他对“周总”的培养。

一时间,轴哥的病房热闹了起来,书记握着轴哥的手寒暄着,护士见是书记带来的人,也不敢驱赶,还是书记觉察到护士的为难才让其他围站的人到病房外面等候!这一幕让轴哥顿觉得好有面子,平生第一次如此风光,和县委书记握手,并且是主动前来看望,之前想都不敢想,今日却梦幻般的成为了现实。此刻,轴哥觉得受伤的腰身也没那么疼了,他甚至有一种冲动,不想待在病房,想立刻行走在大街上,村头的小路上,昂着头去经常下棋的村里小卖部的门口,向棋友们炫耀一下。还是书记一句“您好好修养身体,我们走了……”把还在发呆中的轴哥叫醒!

“陇宁山庄”的运行稳步健康的进行,顺风顺水。村里的无业小青年纷纷前去打工支援,自己有了收入,也壮大了山庄的生意规模,不到一年,在县政府和各大媒体的推介和帮扶下逐渐成了当地的旅游招牌。

 (七)

时光又给轴哥脸上增加了几道褶皱,转眼又两年过去了,坐在轮椅上的轴哥在大门口面朝对面的大山发呆。医生说让他回家休养,什么时候能痊愈也说不准。却转身给轴哥小儿子耳语说:“回家让做好长期坐轮椅的思想准备吧……。”

轴哥总算为自己的爱面子买了一单,当时,他心里清楚,自己不是专业的木匠,只是年轻的时候跟着一个师傅帮过忙而已,就是因为自己干活认真仔细,经常被在场的人夸赞和专业的差不多。出事那天,房顶上的木匠也是用夸赞和激将的语气让轴哥觉得自己就是个专业的木匠,轴哥现在心里懊悔自己当初怎么像个孩子一样,经不住激将呢!

两年过去了,陇宁山庄也发展成了集旅游、住宿餐饮、自媒体经营、特色产业发展、大型商务洽谈等集团产业。轴哥的小儿子自然也成了县里的政协委员,身边常蜂拥着男男女女,场面盖过了县委书记,事业大红大紫,坐在轮椅上的轴哥也是满脸的傲气,唯一让他不满的是小儿子的婚姻大事未成,这颗心一直悬着。

这天一大早,轴哥的小儿子正坐在山庄办公室的躺椅上查阅着文件合同,一阵温和的敲门声传来,他抬头望去,来人正是前女友小琳的父亲老李。

“周总您好!您还记得我吗?呵呵……你还去过我们家呢!小琳的爸爸……”老李完全没有上次小儿子去他家的傲气了。

“哦!叔!您好!赶紧坐……我给您倒茶……”小儿子还是毕恭毕敬的起身握了老李的手,转身向饮水机走去。

“您不忙活了,我有工作要和您沟通……”老李有些歉疚的说。

“叔!别客气,咱们扶贫办的事也是我的事,能出力的我义不容辞,您尽管说就是,下次您不用亲自跑,打个电话就行……”小儿子还是那么礼貌谦逊。

二人交流完扶贫办和山庄投资合作事宜后,已是午饭时间了。小儿子主动邀请老李去山庄的餐厅用餐。席间,小儿子问小琳最近咋样?老李说小琳在省城的一家国企上班,老公是公务员,俩人贷款买了一百五十多平米的房子,也买了车子,他们的工资虽然不低,但每月就那么点钱,不会多也不会少,还了房贷和车贷后生活还是紧紧巴巴的。自从结婚后,不知道是生活压力还是什么原因,小琳变的沉默了不少,没有之前那么活波开朗了。临走的时候,老李握着小儿子的手说:“都是叔当初糊涂了,参与了小琳的婚姻,您别怪小琳了,是我和她妈坚决不同意你们的婚事,小琳才出去省城的……”

“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打扰小琳的生活了,让她安稳的过日子吧!我也没有怪您和阿姨,婚姻的事是缘分……”小儿子宽慰着老李。

老李走后,小儿子觉得莫名的伤感和烦躁,他去山庄的超市拿了一包香烟,蹩脚的抽了起来,其实他是不抽烟的,但此刻好像没有什么可了却这莫名的伤感和烦躁,他被呛得咳嗽不断,旁边餐厅的服务员忙过来递给他一瓶矿泉水,才缓解了他的咳嗽!他被呛红了眼,泪都流出来了。也许,这眼泪不是呛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平日对员工谦爱有加的周总刚才竟忘记给递他矿泉水的服务员说谢谢了!他直溜溜的向他的办公楼走去,背影落魄无助。

转瞬间,三年又过去了。乡村振兴的政策像给陇宁山庄和马家湾插上了翅膀,山庄引来了络绎不绝的游客,村民们开起了超市,卖起了土特产……幸福挂在脸上。一切都在变化,唯有轴哥的小儿子,陇宁山庄的周总至今未婚,尽管这几年围在他身边有不少才气涌涌,秀丽端庄的女生追求过他,献媚过他,可周总却无法自信的走上属于他自己婚姻的殿堂,他依然选择单着,并总是以工作繁忙搪塞着催促他完婚的轴哥。

傍晚,干净的天空上几颗星星欢快的眨着眼,陇宁山庄的霓虹灯亮了,像马家湾地上的星星,游客们的谈笑声随着村里袅袅升起的炊烟游飘在马家湾的山谷里。端坐在轮椅上的轴哥望着只有在城里能看见的霓虹灯,脸上堆起了熬人的笑容。

嗯!这大概就是他心底里最大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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