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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思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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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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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花之死

(一)

“哦!一会儿我得换个水,净身之后到后世安心一些,咋忘了呢!……”金花手里搓捏着捆粮食的细麻绳自言自语着,不时抬头看看房顶上的木檩。

“这个决定虽揪心的痛,可有啥办法呢?娃娃都大了,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了,我活着也是多余的,今天是星期五主麻日,是好日子,娃娃又在学校,走吧!再没机会了……”金花自语着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拖着麻木的身躯往浴室里去了,必须认真虔诚的净身,这样到后世也许会得到宽恕,不再承受苦难。

洗漱之后,金花坐在大立柜的镜子跟前,审视着自己,必须把头发盘起来,戴个紧一点的白帽子,不然到时绳子猛的一坠,披头散发的,到后世一定也是极不体面的。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比刚结婚时老成了很多……

一九九零年的冬天,除夕前几日,是金花长这么大最开心的时间。她所在的村子,春夏秋三季是农忙季节,大多数婚嫁喜事都放在冬季农闲时举办。让她铭记于心的那个早晨,雪花肆无忌惮的飘洒,大地盖上了被子,地上的积雪都没住了脚脖子,北风呼呼的嘶吼着,这些都褪不了金花内心的喜悦。

那个娶她的男人叫苏成东,凌晨四点叫了他的伙伴,拿着扫帚和铁锹,已经把离两家二里多有坡和沟坎不平的道路打扫干净了。婚喜大事,刻骨铭心,不能让雪滑磕绊扫了兴。

在村里上小学的时候苏成东就是他的同桌,他们吵过架,之后四五天赌气不说话,却又以借铅笔或橡皮为借口和好如初,经常分享各自带的馍馍。不记得多少次因为墨水弄脏了金花的衣袖,她哭闹过,他耐心歉意的哄她,那时候金花心里就暖暖的。

班里总会有使坏的男生,金花的班里就有一个,姓马,身材高大,大家都叫他“大马”。金花生的灵眉丽目,如精琢细玉,风燥土扬的黄土高原也没能葱蚀她惹人爱恋的容颜,她总是扎着两个麻花辫,就算是身着破旧的衣衫,也不减她独秀一枝的魅力,争着与她同桌的男生比比皆是,“大马”就是其中之一。为此,“大马”和苏成东在操场约过架,往常不善争斗的苏成东在约架时甚是勇猛,揍的“大马”鼻青脸肿。自那以后,金花再没有换过同桌。

想到这里,金花放下手中的绳子,擦了擦早已满目的泪水。相比村里其他女孩子,自己是幸运的,最起码她和自己的男人是同桌,互存有好感,虽然小学的时候他们之间不算是恋爱,但他给她的那种懵懂稚嫩的关爱深深烙在心底。不像其他女孩子,父母看好了的,稀里糊涂的就成家了。

金花已经没了眼泪,只是红着眼睛抽泣着,心如一潭死水,这抽泣只是给结婚那天最幸福时刻的告别,是当时的幸福与当下绝望激烈碰撞的表现而已。

婚车是村里仅有的一辆拖拉机,“咚咚咚……” 的拖拉机马达声像为金花的婚礼欢呼着。离家二三百米远,前来道贺的年轻人便围了上来,让苏成东背着金花进家门,还不时的出着难题让婚礼变的欢悦些,金花心里高兴,她心里知道,平时请大家来玩都不会来,婚礼当天这么多人愿意出“节目”玩,都是给自己最高的礼遇,不能怠慢,拒绝就是扫兴和辜负。当苏成东背起她的那一刻起,金花感觉到除了父亲之外,他是这世上第二个自己依靠的男人,她脖子一软,脸不由的紧贴在了他的肩脖上,透过薄薄婚纱头巾都能看到写在她脸上的幸福。这一切正在被前来道喜的人群中一双眼睛盯着,他就是“大马”。和其他欢呼闹喜的人不同,他的眼神犹如一只捕猎失败的苍鹰,愤怒中带着失落,他呆立在墙角处,眼神里满是嫉妒和孤独,没人注意到他。

飘洒的雪花仿佛都为这喜庆驻足了,云层渐渐薄了,太阳从云层中慢慢露出半个头来,一切好像都是为了金花的喜事做贺。只有“大马”的心里五味杂陈。他至今单身,心里也一直装着金花,但他深知自己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因为辍学去新疆鬼混了一段时日,没什么好的成果,回到村里也不能脚踏实地的务庄稼,游手好闲的,口碑差了,没有人愿意把女儿托付给他,他在左邻右舍的眼里已经是一个破罐子破摔的人。

村里的老小都来了,热闹的跟过节一样,孩子们有的帮忙端菜,有的挑水,小一点的孩子张望在招待客人的房门外,渴望里面的大人能给一把喜糖、核桃、花生、红枣什么的。得手后,他们三五成群,在地上泼窝儿去了,输了的两手空空的又去房门跟前跟大人要,长胡子的爷爷会笑着再给上一把,年轻一点的大人会呵斥几句“走开,走开……一边耍去,不要挡路……”孩子们便恨瞪一眼走开了。

金花沉浸在幸福中,之前她也参加过村里其他人家的婚礼,见过新娘子当天所有的礼数和规程,也听村里的新媳妇们聊天时说过结婚是一个女人最幸福美好的时刻,她也想一个环节都不放过的尝试一遍。这不,几个年轻小伙子和媳妇子让苏成东背着她到院子里转一圈,腼腆的苏成东有些放不开,说:“算了,算了……”金花有些不开心,贴着他的耳朵悄悄说:“背就背嘛,又不让天天背,今天就顺着大家嘛……”苏成东有些害羞的背起金花在院子中间转了一圈,亲朋好友及长辈们纷纷掏出零钱扔到中间,表示奖励和祝福,院子里欢笑声此起彼伏。

金花单纯的主动让屋檐下的几个长舌的老年妇女紧紧的盯着,她们似乎找到了嚼舌闲聊的素材,开始交头接耳了。“看她的屁股不像是生儿子的料……”一个冻得满脸涨红的老妇给身边的同伴耳语道。“就是!屁股小肯定不能生儿子,你看他男人都害臊,她都不知道害臊,还自己爬背上让背着耍,成东这娃肯定要不住她……”同伴附和着红脸老妇。

已是日落西山的时辰,金花内心期盼的最后一个新婚的环节到来了,该耍床了。村里爱热闹的年轻人几乎都围在新房里,屋外的窗台上早已被红脸老妇和她的同伴们占据了,她们双手托着脸颊,鼻尖紧贴着玻璃,从屋内向外看她们,脸被玻璃挤压的变形,丑陋极了。几个没挤进屋内的小孩子想挤过老妇们占据的窗台,却被她们一屁股撞了个趔趄,根本纹丝不动。老妇们像苍蝇一样死死的盯着屋内炕上耍床的金花,唯恐漏掉她们所渴求的每一个细节。此刻,金花却泡在幸福中,无暇顾及这令人生厌的细节。

金花被这幸福的过往搅的犹豫了,她放下手中的绳子,两手捂住了被泪水浸透的脸颊,久久的不愿松开,这幸福似一只温柔善良的手揪着她的衣襟,像是极力的挽留着她,让她继续留在这个世上……

(二)

时光并未驻足,岁月不曾留恋这美好的瞬间。婚礼仪式结束,亲朋散去,一切好像不曾发生过一样,金花很快便步入了忙碌而又真实的生活当中。白天下地帮男人干农活,回家还得给全家做饭,收拾家务,虽身体困乏疲惫,但内心充实满足,幸福继续着。

金花继续坐在梳妆台的椅子上,久久不能起身,她双手从捂着的脸上挪开,眼睛还是红红的,她顾不了这么多形象,红就红吧,也许人死后一切都回归原样了。思绪又回到三个女儿身上,毕竟那是自己身上下来的肉,是她想的最多的。可又一想,女娃和男娃不一样,没那么多牵挂,终究是别人家的人,嫁的好与坏,终会有人陪伴,也许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儿女簇围,不用自己操心了。想到最后,自己还是多余的,金花把目光又移到绳子上。

十年过去了,三个女儿的出生给家里添了喜也增加了负担。有时金花和苏成东会因为生活的负担和其他家庭一样有争吵,但每次苏成东都像孩子一样宠着金花,幸福依然。家庭成员的增加,花销也在增加,苏成东不得不外出打工补贴家用,家里的重担落在金花一个人身上,虽然累,内心是充实的,唯一扯心的就是对丈夫苏成东的思念。她心底责怪时间为啥不会停下来,让她驻足在和自己的男人苏成东上小学和结婚后的那一段呢!?

金花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憔悴,无助,眼神无光,和十年前的自己天壤之别。此刻的她,就像一只被群狼围在墙角的绵羊,神情无望!

苏成东在省城打工的这段时间,红脸老妇是金花家里的常客。她不是来找金花的,而是找金花婆婆闲聊的,她好像整天除了在家吃饭再没事可干,东家出来进西家,像城里的狗仔队,传播着各家的八卦。金花时常会听到他们谈论自己,每每她到跟前时谈话就断了,可总有几句“……不生儿子的女人总是有问题……”之类刺耳的话,金花心里觉得不自在,但她生性温和,宽容大度,这些如针的言语也就不会搁在心里。可最让金花痛心的那句话是从婆婆口中说出来的:“来家多年不下蛋,一下三个全是软皮蛋,唉……我儿子命苦啊……”。金花总觉得红脸村妇毕竟是外人,嘴长在她自己身上,由她说去吧,她知道红脸老妇在村里的口碑,走在村道上,碰见她的老小都会低头躲着她,像旧社会躲患瘟疫的人一样,生怕什么不好的东西染到自己身上,她说什么都无所谓了,可婆婆终究是自己人,金花最爱的人的妈妈,在婆婆心里她只是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让她心里如腌了火辣的辣椒,烧疼烧疼的。善良的金花慢慢也觉得连生三个女儿,不生儿子就是自己的错,她每天身上像坠了铅似的。红脸村妇还是像苍蝇一样时常光顾,金花也像客人一样待他。突然她想自己如果是个男人多好,喜怒可以释放出来,没有妇道的约束,毕竟作为女人应该懂礼数,这样才不被人戳脊背当笑柄。倘若自己是个男人,像红脸老妇来家做客该受欢迎,倒是非的话,她可以大声呵斥她出去,不要在到家里来了,这样多解气。

虽心里厌恶红脸老妇的到来,但金花表面却当自家亲戚一样待她。扑到怀里的鸟儿不能捏死,何况她是同一个村子里的,自己心里的委屈有时候还得埋在心里,人就应该这样,不能太直率,喜怒哀乐一股脑的全泼到外面,那样最终惹人嫌弃,没人待见。这方面,金花觉得自己做的很好,只是时间久了,自己的男人没在身边,孩子又不懂事,心事无处安放,倒有些苦闷罢了,想起自己心爱的男人和孩子,自己算是幸福的。

(三)

金花目光又移到炕头的绳子上,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越看那绳子越像阴笑着的伊比利斯,催促她快点,来不及了!可思绪老是朝向过往的点点滴滴,总觉得有些不舍。

那是一个骄阳似火的午后,金花正在麦地里割麦子,邻居家的孩子气喘吁吁的朝她跑过来,说村长在找她,也没说啥事,只是让她赶紧回家。金花心里咯噔一下,像有个石头坠落肚子里了,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村长找她一定有重要的急事,不然怎会在农忙的时候让这孩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找她。

在家门口等她的村长看到满脸惊恐和渴求答案的金花,他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村长脸部的表情歉意中带着无奈,不知道怎么开口,从哪里开始说起。从他的举止中,金花看出了有不好的事情,她不敢往下想了,突然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是不是成东出事了?叔!……”金花声音有些颤抖。“呃……不是,你先别着急……听说就是受了点伤,人应该好呢!”村长结结巴巴的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

金花无心在意成熟的庄稼,她一会儿进屋在炕沿上坐坐,一会出来大门口向来村的路口张望,目光像无数条鱼线,要钩回什么似的,脸上的麦土厚厚的堆着,她忘记了一切,心里咕咚咕咚的,像进了只小松鼠不停的翻腾,嘴里持续地轻声嘀咕着:真主啊!赐悯着成东,他可不能出事,他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天就塌了……

午后的阳光炙烤着整个村落,秋后潮湿的黄土地被烤晒的冒着热气,活像一口蒸笼,金花有些喘不过气来。终于,来村口的路上远远的来了一辆车,慢慢的近了,金花定睛细看,是一辆闪着警灯的救护车,她彻底瘫坐在原地,两腿铸了铅似的想挪也挪不动毫厘。救护车直接到村里而不去医院,人肯定不在了,金花思绪混乱的猜测着,她还抱有一丝希望,使出吃奶的力气起身朝救护车那里跌跌撞撞的过去。村里的人三三两两的聚拢了过来,机灵点的几个小媳妇子看见六神无主的金花,小跑过来搀扶着她,这下金花更加确定他的男人不在了。

果然,车门打开了,从里面跳下来两个全身白大褂,口罩捂的严实,只剩两只眼睛的人,再往里看,车里躺着的是被白布裹的严实的人,头没有被放出来,俨然是一具没有气息的尸身,而且躺的不平整,手脚把裹的白布顶起几个包,像挣扎着要起来一样……金花早已晕了过去,小媳妇子们有的掐她的人中,有的抓着她的手摇晃着,叫着她的名字,哭喊着,撕心裂肺的……旁边裹得严严实实的白衣人给村长交代着:“派出所的人说是被水淹死的,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漂上来了,手脚都是弯曲的,已经有轻微的腐烂,赶紧下葬吧!”

整个村子抽泣着,顶上的太阳更烈了。人群中有一个身影却不慌不忙,眼神一会散瞟着围观的人群,一会儿又收回来聚到金花的身上,不见有悲伤和怜悯,反倒有踏实和幸灾乐祸浮在脸上,他是“大马”。

午后的阳光无情的炙烤着整个村落,鸦雀们都沉默了,不知躲在哪里静悄悄的。昨夜被雨水冲刷的黄土地被晒烤的冒着热气。白杨树低着头,仿佛也被哭泣声惹的心情低落了。有些力气的年轻人被掌事的老年人叫去抬埋体,用白布裹的严实的苏成东被抬到了开阔地,将要接受阿訇最后的祷告。

祷告结束,埋体被抬起,大马第一个跑过去加入其中,很卖力的抢到担架的前段,他着急的样子好像是要赶紧扔掉一件不用的东西,一脸的欣欣然!

金花瘫坐在地上,身边几个村里的媳妇儿搀扶着,安慰着她,眼泪早已经流干了,只有沙哑的痛哭声,就连这哭声也细微了,变的有气无力。阿訇说了,女人不能到坟院里去,金花只能被人搀扶着,远远的看着苏成东被抬放进了早已挖好的坟坑里,一会儿便堆起了一座新的土堆,她心爱的人永远安卧在了那里,金花晕了过去。

(四)

金花从梳妆台前的椅子上慢慢起身,漫无目的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看到炕沿上的绳子,身子在微微颤抖。听老人们经常说,人要是上吊死的,舌头会吐出来,面目狰狞,这样的遗容到后世一定会不合群,难道死都这么难吗?她又开始哭出声了,只是没了眼泪。抬头间,金花发现梳妆台上抹脸油的旁边有一个药瓶,哦!那是给上初中的大女儿的安眠药。因为女儿在学校老是失眠影响学习,上次去县城领她到医院开的,医生再三叮嘱她们不能多吃,只能在失眠严重的情况下辅助治疗。金花又坐在椅子上,拿起药瓶呆呆的看着。

从苏成东出事那天起,已经过去两年了。那个新堆起的坟头已长满了杂草,可在金花心里,她的男人还活着,他一定是在外面打工还没回来,葬礼也好像是昨天的事。

这两年,农活一下全揽在金花的身上,她像村里其他男人一样耕地、割麦子、挖洋芋……屋漏的时候,冒雨上屋顶修房铺瓦,泪水和着雨水,她艰难的扛着苏成东丢给她的家前行,三个孩子是她前进的动力,还有和苏成东那份来之不易的感情经历。以金花的年纪,她完全可以选择再嫁,可心里总用什么放不下。

“妈!学校又收资料费了,马上初三了,大家都死命的做题……”大女儿低声嘟囔着。“不过也没事,我把课本里的知识学熟就好,不行我借同学做过的资料看看也行,我知道咱家没钱……”大女儿稍微提高了声音补充道。

“你好好学习!你爸不在了,我还活着,钱的事你别操心,我想办法,学习不能耽搁……”金花激励着大女儿。

嘴上鼓励女儿,心里却进了石头似的沉了一下,这钱又到哪里去弄啊。开学三个孩子的费用已经花去两千多了,去年的洋芋都卖完了,只能卖麦子了,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吃饭的事之后再说吧。要是成东还在,金花不会有这样的压力,他毕竟是一家之主,男人解决钱的问题总会容易一些,可现在对金花来说,只能卖粮食来凑了。

“金花!你考虑的咋样了?……”红脸老妇又像个幽灵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院子中央。

自从苏成东去世后,红脸老妇隔三差五的都会来金花家。她知道,这个时候正是发挥她特长的时候,大马天天见了她就催促,唯恐被人捷足先登,抢走了金花。

“哦!姨……到屋里坐!你说的事我还没顾上想,娃娃学校的事忙的……”金花搪塞着。

“你还有啥思考的呢?成东不在了,你一个妇道人家撑这么一大家子,这两年我们也看你吃力的很,大马这娃正好单身,你们又从小一起长大,你们俩一起过日子,多好啊……”红脸老妇一口气说完了她的想法,生怕金花打断她。

“姨!再婚的事我没想过,等娃娃成人了再说吧……”金花有些厌烦了。红脸老妇似乎也有些生气了,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连招呼也没打。

(五)

金花拿起炕头上的麻绳,一圈一圈盘整齐,收了起来。转身又坐回梳妆台前的椅子上,拿起给女儿买的安眠药,浑身觉得被凉水泼过一样,每个神经都在紧绷,身子好像被冻了似的,抖个不停。难道这就是我这辈子最后一点时间?……外面的麻雀叽叽喳喳,风吹杨柳的沙沙声,山上犁地的吆喝声,一切像往常一样自然,没有死亡前的恐惧和急躁,只是这屋子的空气像少了许多,憋的人难受,金花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自从苏成东去世后,大马也时常找借口来金花家转悠,有时候还动手动脚,金花不给好脸,甚至发火轰出大门,这一幕恰巧被路过的红脸老妇碰见过几次,大马去金花家的事便不胫而走,红脸老妇也因为给金花牵线不成而怀恨在心,她特意把见到大马去金花家的事编纂了一番。

女儿们在学校也听到了关于妈妈的流言蜚语,她们有两周没回家了,这两周都是金花坐班车去县城学校给送吃的,到班里去找,女儿都不愿见她,生活费还是给班主任让转交到女儿手里。金花刚开始有些生气,现在想通了,不再责怪女儿,更多的是想念,可还是没有见到。

还是两周前的周末,女儿的生日,在饭桌上,女儿突然说:“妈!都传到我们同学那里了,上次和舍友吵架,她骂我的话很难听,我到底是不是你和爸亲生的?……”

“自从我爸没了以后,每次坐班车去学校,车上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很好奇,有的甚至说我长的很像你,但不像我爸……”女儿有些无奈的接着说。金花再也抑制不住久置内心的委屈了,这一切化成怒火让她想抡起巴掌给女儿一下,但还是忍住了,只是大声呵斥女儿:“滚出去!以后别进这个家了……”这声音大的把自己都吓了一跳,然后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哭的稀里哗啦。这一哭,金花倒感觉轻松了些,可女儿再也没有回家,老师说女儿在学校呢,金花才放下悬着的心。

寡妇门前是非多。金花没想到自己成了寡妇,恼人的是非却在自己身上发生了。没出嫁之前,父母经常对她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可自己亲身经历过后,发现再怎么行的正,是非也会让人窒息。尽管这两年来,上山下地,男人干的农活自己全包了,为了孩子吃尽了苦头。自己能做的事尽量自己干,不去麻烦别人,以免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是非。事实证明,再怎么努力,该来的总会来,孩子们的疏远更是让金花心里凉了大半截。

大马并没有收敛,他似乎铁了心的要得到金花。除了不停的找机会接近她,还会在他的朋友面前吹嘘炫耀,说自己已经和金花睡过觉了,其过程被说的有鼻子有眼。他的朋友们也当真了,并迅速传播开来。

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金花准备出门查看羊圈的水路是否通畅,刚要出门,一道闪电瞬间让黑夜变成了白昼,借着亮光看乌云层叠,好是恐怖,吓的金花退回屋里,算了吧!等白天再说!金花嘴里嘀咕着正准备到炕上去,忽然听到院子的大门有打开的声响,羊圈里有羊的奔跑的声。金花着急了,正要再次出门时,又想起刚才亮如白昼的闪电和黑压压的云层,她又退缩了回来。算了吧!豁出去了,羊跑的话就让跑吧……金花自言自语的又回到炕上,坐卧不安,不知道雷雨什么时候结束,金花趴在叠好的被子上睡了一夜。

清晨,被昨夜的雨水沐浴过的村子水淋淋的,空气丝丝香甜,麻雀落在湿漉漉的枝头上迎着朝阳欢快的叫嚷着。金花突然记起昨晚羊圈的响动,她下意识的朝羊圈的方向看去,但见低矮的土围墙上有人的脚印,还有被踩出的豁口。“不好,昨晚有人偷羊了”金花着急的喊出了声。回过神来,她发现去年出生的黑头羊羔不见了……

金花瘫坐在地上,雨水浸透的地面湿了衣裤,就这样呆呆的坐了许久。

“家里有人吗?”金花被一个声音唤醒过来,她转过头看,红脸老妇早已在院子中间了。

“你咋坐在地上呢?地面湿的,快起来……”红脸老妇故作关心的上前扶了金花一把。

“我的命真苦啊!守着孩子,守着几个能变钱的羊都被偷走……”金花委屈的哭着说。

“娃娃!家里没男人不行啊,你要赶紧想办法呢……”红脸老妇趁机递话。

“是啊!没有男人真的不行!……”金花被红脸老妇的话带到了结婚之初的日子,她呆坐在地上,思绪回到了和丈夫苏成东的那段幸福的时光,红脸老妇什么时候走的她都没在意。

丈夫活着的时候,尽管繁重的农活让身体很累,但心里很踏实,很自在。没有关于他们家的闲言碎语,也没有人敢随便翻墙进院偷东西。

再说那红脸老妇从金花家出去后就直奔大马家去了。

“你让我帮忙出主意,我看的起你才指你一条路,你咋能直接偷了人家的羊羔子呢?……”红脸村妇故作生气的质问大马。

“你这么笨吗?响雷的晚上吓唬吓唬他,这样她心里更需要人陪,你们的事成功就容易些,你却直接拿人家的东西,还把羊圈墙都弄塌……”红脸老妇像个老师一样一脸无辜的训斥着大马。

“现在倒好,把事做坏了,看你自己咋办吧!我再不管你们的事了,记住,不要给人说我给你出主意的事……”红脸老妇带着警告的口吻道。

“没事!已经偷了,羊我们几个连夜宰着吃肉了,就说是金花对我有好感,送给犒劳我的,这样还是好事……”大马心里早有准备。

“亏你能想的出来,真气人!反正你别说我给你出的主意,让人知道的话我的老脸往哪里搁?本来我是为你好,让你吓唬吓唬她,可你……唉”红脸老妇扭头便出门去了。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金花整理了一番狼藉的心情,她决定去娘家转转,女儿们借口不愿回家,就当是孩子叛逆期耍性子吧,毕竟是自己的骨肉,没必要一直生气,倒是挺想她们。去看看父母吧,和他们说说话,也许可以轻松些,毕竟那里是她为人妇之前最快乐的地方,她想那里了。

门前熟悉的大柳树,从小喂大的大黄狗见了金花聋拉着耳朵,摇着尾巴激动的以拴它的铁链为半径奔跑着画着半圆,向金花示好。那扇熟悉的大门虚掩着……金花推门进去,父亲在院子里正在扎扫帚,金花用穆斯林的口吻问候了父亲,父亲先是抬头惊讶的看了金花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激动和久久不见的儿女的父爱。但这神情只持续了一会儿就又阴沉了,“你干啥来了!?还有脸回娘家!?……”父亲用低沉的声音嘟囔着低下头继续扎扫帚,没再看金花一眼。以前每次回娘家父亲不是这样的态度,他会立马起身,脸上乐开了花,嘘寒问暖。

“咋了?出啥事了吗?……”金花诧异的问。

“你去问你妈,我都没脸说……”父亲抬头翘起下巴朝屋子的方向指了指,然后低下头继续扎扫帚,脸色更阴沉了。

“金花来了!咋黑瘦黑瘦的,唉……”妈妈从屋里一脸惊喜疼爱的看着金花。“快到房里坐会,走的一头的汗……”妈妈像孩子一样摸了摸金花的额头。

“坐会儿咧赶紧去,还有脸到这个家里来……”院子里的父亲边扎扫帚边提高嗓门叫囔着。“娃娃都快成家咧,还和不三不四的男人纠缠不清,要找就找个过光阴的,你和那个死狗二流子有啥来往的呢?让我们的老脸放哪里?……”父亲一声高于一声几乎吼了起来。

“又不是小孩子了,那么大声大气的干啥!?……”妈妈朝房外金花父亲拦了一句。

“看你养的好女儿,男人无常了就不能正常找一个,偷偷摸摸的干的那啥事?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父亲摔了没扎完的半个扫帚起身朝大门外去了,把大门甩的“哐……”一声。

金花顿觉得像怀孕那几天一样,肚子里有东西在翻腾,不觉得眼睛冒星,浑身开始颤抖,想吐的感觉。羞亏、憋屈、无助和无处找寻的信任,像火山一样随眼泪不由自主的喷涌出来。

“如果成东活着该多好,我就不会有这不堪承受的日子……”金花轻声叹息着,再也安座不住了,她起身紧抓着妈妈的手:“妈,我没心吃东西了,你不忙活了……”说完便小跑出门,离开她唯一觉得温暖和依靠的地方。

逶迤的群山如波浪般向天际延伸去了,麻雀依旧叽叽喳喳的叫嚷着。金花从娘家回来,推门进院,喂惯了的芦花大公鸡追过来用脖颈蹭她的小腿,亲热的像个孩子。她径直去存储粮食的房间,抓了一把燕麦撒给芦花大公鸡,拿着绳子去房间里。

金花像睡着了一样平直的躺在炕上,哭红的眼角两行未干的泪痕,手里紧攥着空空的药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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