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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思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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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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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桶

(一)

“闲话桶过来咧,悄悄儿地……”村头小卖部门口扯沫的几个妇女互相推了推肩,挤眉弄眼了一阵,眼神往“存女子”来的方向,方才嘈杂的小卖部门口只听见风吹柳树的沙沙声,静的有些尴尬。好在这局面持续了约十几秒,几个妇女便又立马呲开了嘴换了笑容,挨个儿给存女子打了个招呼:“过来咧昂!?……”顿了一会儿,一个女人提高嗓门说:“哎吆……你捺的亥(鞋)真好看,咋这么手巧撒。”说罢,气氛又雀跃起来了,也算化解了刚才那几秒的尴尬。

存女子出生在吃大锅饭的年月,饥荒之年,生活艰难。听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说,在她出生之前,她的父母生了五个儿子,又生了一个女儿,但不久唯一的女儿夭折了,这之后两年多,存女子出生了,父母爱女心切,就取了“存女子”这个名字,希望在饥荒年代的她能健康成长,存活下来。

十六七岁出嫁,姻缘是父母撮合的。男人是她的表哥,家在隔壁一个叫“蒿子湾”村子。村子里有一条所谓的河,从两座山中间歪扭着划过,河里是没有水的。之所以叫河,因为只有大雨过后才像条河,山水的汇集奔流而下,经不起冲刷的黄土地便被深深地划了一道口子,村里人将就着叫它是河。河对岸向阳的山窝里住着三四十户人家,存女子家就在村里涝坝堰靠上一点的土台子上。村子对面也横着一座山,山脚下是庄稼地,与村子隔河相望。在对面山脚下的庄稼地里劳作时,歇息间,放眼河对岸的蒿子湾,犹如一幅水墨侵染于宣纸之上,迷人的很。很久以前,老人们说庄稼地不多的时候全是蒿子,“蒿子湾”这个名字大约就是这么得来的。

存女子男人大她五岁。读过几年书,在乡政府收发室做信件收发工作。在那个年代也算是人皆羡慕的铁饭碗。平日骑着乡政府的“飞鸽”牌公用自行车,两三天回家一次。存女子操持家务,生活有滋有味,成了方圆几里乡亲父老羡慕教子的标杆。

岁月如按了快进键,总是让人来不及品味剧情便到了剧终。“七年之痒”的婚姻生活急匆匆地流逝着,给存女子留下了三儿四女。孩子们都健康的成长,没有看到村里谣传的近亲结婚的痴傻迹象,不仅没有,而且学习成绩都名列前茅,让存女子很是欣慰。唯一让她烦心的是,男人没有了结婚之初的嘘寒问暖,亲亲我我的恩爱。反倒是平日的生活中没了言语的交流,甚至是冷言相对,横眉怒目的呵责,且不问缘由。就这样,他们的婚姻跌跌撞撞的过了二十多年,从每天言语一箩筐到点头嗯啊知意想。存女子细算过,和男人一年说不了三句话,最多的话就是“嗯!昂!啊!”。她仔细琢磨过造成这种尴尬局面的原因,应该是男人有些文化,脑子里想的事情和自己这样的文盲妇女所想的不一样吧。总之,老人们常说“进了谁家门,就是谁家人”。既然嫁给了他,就是他的女人,再怎么没话说也得凑合着过完这一生。这就是命,人得认命。

颇感失落与孤独的存女子心事无处安放,残语碎语无处尘落。偶尔和孩子们谈心,发觉心智根本也不对位。几句话过后,孩子们不是沉默无语,就是摔门而去。于是,这寂寥更甚了,存女子内心苦不堪言。还好,邻居栓子媳妇春花子和她很能聊的来。谁家狗下了几个狗娃子,几个黄的,几个黑的,几个花的,春花子都弄的一清二楚。沫能扯到一起,存女子无处安放的内心有了宿主。

(二)

深秋的蒿子湾结束了秋收,被庄稼汉们脱去了绿色的外套,只剩下零星的荞麦,胡麻,洋芋等秋粮还在倔强的生长。村里的柳树、榆树、白杨树叶儿还在支撑着蒿子湾的夏天,从对面山上看去,绿油油的还是像侵染在宣纸上的一副水墨画。涝坝堰上的大柳树上,一只喜鹊嘴里叼着不知谁家的一只鸡娃子,叽叽喳喳地卖弄炫耀着。庄稼地里有些坑坑洼洼,只有码好的麦垛和几根孤独的野草随风摇摆着。一股顽皮的山风玩弄着几个风干了的蒿子疙瘩,从一个梯田滚到另一个梯田,活像几个大大的绣球。山坡上刮起了一个“旋风子”,越旋越大,欲连天际。搅扰了本来静怡的山谷,几个放羊的娃娃追着旋风子激吼着,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突然,有几个大人从地里往村庄的方向急奔,惊慌失措的样子,放羊的孩子不顾了羊群,也跟着慌乱的大人们跑了。腰腿不便的单身老汉刘三信正在地坎子上给羊拔夜草,见众人急奔,赶紧问了一句:“咋咧?……”一个跑的稍慢的放羊娃丢了一句:“栓子把他哥打死了……”刘三信“啊……”了一声,手里的草散了一地,踉踉跄跄地朝急奔的人群跌去。

栓子的哥哥名叫穆萨,比栓子大四岁,穆萨的媳妇儿叫赛麦儿,善良贤惠,持家有道。平日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但她的心里却很晴朗,出门不管遇见老少,赛麦儿都要热情的打个招呼,笑容灿烂,那么迷人,村里人都说穆萨能娶到这样的媳妇肯定是积了不少德。少说闲话一直是父母从小教导她的话,成家后似乎成了她做人的座右铭。于是,赛麦儿只是一个劲儿地做家务,照顾老小。对弟妹春花子更是有忙就帮,腌菜,捺鞋底,打扫牲口圈舍等随叫随到,赛麦儿总是觉得弟妹是自己人,从无怨言。对别人的是非只是一笑而过。可春花子觉得赛麦儿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时间久了,一句道谢的话都懒得说。她和存女子扯沫时,说赛麦儿最多的是她身上的缺点,帮忙的事只字不提了。她总觉得这是妯娌之间应该做的,可每当赛麦儿家腌菜,打扫牲口圈舍的时候她总是借口腰疼、头晕推脱掉。赛麦儿以为是真的,还会拿两个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鸡蛋到她家里看看。

谁家粮食收不过来,赛麦儿看着着急。征得自己的男人穆萨的同意之后总要去帮帮手,男人穆萨很爱她,心底里宠着她。他们的日子过的温暖,以至于门市部门口的妇女们都找不到说他们家的话题。因为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大多是谁家姑娘没结婚就跟男人跑了,谁家媳妇单独和另一家的男人从山上走下来,还肩并肩离的很近的走。赛麦儿唯一讨厌的地方就是村口门市部,好几次她去买盐,买醋。总能听到存女子和其他几个妇女说着别人的闲话。她心里很不舒服,于是,买完东西,还是笑呵呵的打完招呼就匆匆回家忙活去了,生怕后背有很多手指头指着她说她的不足,还是家里舒服。

穆萨和栓子兄弟俩是邻居,墙连着墙,大门挨着大门。平日里兄弟两家和睦相处,可他们最怕天阴下雨。因为下雨的时候,从山上下来的雨水总是从哥哥穆萨家后院的水洞眼里淌到弟弟栓子的前门庐子。雨水大的时候冲刷出一个大洞,大门庐子摇摇欲坠。这个时候是兄弟两家最尴尬难解的时候。穆萨和赛麦儿大度且心肠善软,加之邻居是弟弟,更是主动拉自家院子的土截流了雨水,让弟弟免受损失。这样的小事破坏不了兄弟两家的感情,相反,他们两家相处的很是融洽。俗语说的好,“好饭最怕盐多”。再好的关系,最真的感情,也抵不住闲话的侵蚀。

(三)

一个秋日的午后,艳阳炙烤着蒿子湾,场里捰好的麦垛被晒的吱吱作响,远山畔上的黑云像起了的酵子,不一会儿就膨胀到遮住了半个太阳,一束阳光从黑云折层里穿射过去,恐怖的像噩梦中的地狱。地里的黄鼠在洞口蹲坐起来,尽力的拉长了自己的身体,与地面垂直,张大嘴巴“叽叽……”的呼叫着,叫声在山谷里此起彼伏地回荡,与山风敲打着草木声相融,更像合奏了一首乡村交响曲,热闹的很。它们也许在呼唤着自己的儿女,要下雨了,赶紧回家。随后刮起了一股大风。存女子赶紧扫了场里铺晒的半袋湿麦子,嘴里嘀咕着:“风在雨前头,屁在屎前头,要下雨了啊……”。突然,“轰隆隆……”一个炸雷响彻山谷,差点把存女子吓个坐蹲子。她抡起半袋麦子,捡起扫帚,冲进了院子朝房子奔去,紧关上了房门。嘴里又在嘀咕着:“这抓头的雷啊,吓死人咧……”话音刚落,男人从大门进来了,肩上扛着步犁,有些气喘吁吁。:“雨快来咧,咋把羊还不往羊圈赶撒?”男人看着敞开的羊圈门怒斥着存女子。:“下午公社有事,我得赶紧过去。哎……人一天累到撒时候呢!”男人用责叹的口气告知存女子他下午的行程。存女子知道男人下午要去乡政府工作,又是一周要自己单独度过。加上这吓人的雷雨天气,她心里空空的,沮丧地出了大门,准备赶回在大门口收割完的麦地里吃杂草的几只羊,脑子里不知道想的啥,完全忘却了刚才那可怕的雷声。一只调皮的羊羔子不愿回家,像捉弄存女子一样,拐着弯的乱跑,还不时的高高跃起,低下头,前蹄在地上刨两下,一副抵头的姿势挑衅着她,就是不愿进家门。存女子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这只羊羔子身上,随手捡了一支长的树條,狠狠地朝它的后腿和屁股抽去,嘴里咒骂道:“命尽咧地,我叫你乱跑……”。也许羊羔子感受到了存女子的怒气,乖乖的跑进了家门,一溜烟的进了羊圈,动了动后蹄子,头向后弯到屁股上用嘴蹭了蹭,它一定是刚才被打疼了。

赶羊的这会儿,让存女子有些气喘吁吁。到院子的时候,已经不见了男人的身影,屋檐下的飞鸽自行车也不在了,她知道他走了,没有吱声的去了乡政府上班的地方。她瘫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心里空空荡荡的,正在木讷的时候,一道闪电煞白的照亮了整个蒿子湾,亮过了太阳的光。存女子知道紧接着会有一声恐怖的炸雷。她三步并两步的跑进屋里,关紧了房门。紧跟着关门声,一个炸雷如期而至,这回存女子有了准备,倒是没有之前紧张,只是身子轻轻束了一下。有几个打头的雨点儿特别大,重重的落在被午后的太阳炙烤过的黄土院子里,像刚出窑的红砖那样吸水,一眨眼不见了。紧接着,房顶上“啪啪……”的作响,感觉青瓦要裂开了。雨点越来越小,越来越密集,不一会儿,黄土的院子来不及吸水,开始潮湿溢流了,屋檐上的滴水连成了一条线,屋子里锅台的正上方开始漏雨,“嘀嗒嘀嗒……”的,存女子急忙接了个洗脸盆,“嘀嗒”声更清脆了。院子里的雨雾形成一层薄薄的白纱,像纱帐一样把存女子连同整个院子盖了起来。她心倒有些静了,但总觉得有股气憋的上不来,她长吸了一口气,而后撅起了嘴唇长长的呼了出去,便上炕盖上了被子,呆呆地看着窗外,想起了几个儿女。

大女儿二十五了,结婚三年,嫁到了三十里外的村子,男人务农,老实巴交,日子过的平稳。可不知为什么,每当大女儿回娘家看存女子坐几天后,回家总要和男人大吵一架。有几次还赌气跑回了娘家。二女儿嫁给了本村村支书的儿子,因为互相见面的机会多,彼此有好感,所以婚姻很顺利。结婚不久,男方带着媳妇儿去了新疆包工,两三年回家探一次亲,存女子也就两三年才能见二女儿一面,见面次数少了,说不上话,母女之间倒多了些牵挂,二女儿的日子也过的最幸福了。存女子也经常以二女儿为傲,给春花子炫耀的最多的事也是二女儿的幸福婚姻。只有大儿子在县城读高中,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存女子也经常炫耀着。可好景不长,大儿子在高三即将高考的关键时刻早恋了。瞒着存女子和其他家人,蒙在鼓里的一家人还信心满满的盼望家里能出个大学生。幸好,大儿子学业未成,早恋的事有了结果。对象是他们班的女同学,稍有姿色且没有辜负对方,最后竟然结婚了。存女子忘记了儿子学业失败的伤痛,转而给春花子和门市部门口的妇女们炫耀起了他追求女生的本事,“娃找媳妇儿没让我操心,自己领了一个,现在我愁的是哪来的钱给他办婚事呢?唉……”。显然,这“唉……”的叹息声没有像自己男人不待见她那样的惆怅和失落,反倒是开心的笑开了花。春花子和其他妇女们听完都附和着:“嗯,你的娃有本事。都不用你托媒人找媳妇儿了”。

再说大儿子和对象恋爱的时候,他们说的最多的是“我爱你!我想你!”之类的话。青春期的他们,根本没有做好面对婚姻的准备,心想着大约成为夫妻了就形影不离了,这就足够了。怎知婚姻是认真务实的,爱情是虚幻浮夸的,需要成年人去把握。这一点存女子都蒙在鼓里,更别说两个幼稚的孩子了。

转眼间,儿子恋爱的事对象家也知道了,女方父母执拗不过女儿的坚持,怕夜场梦多,两个娃娃一起久了会闹出见不得人的事情,便开始顺水推舟的催婚了。

光阴似箭,存女子一家张罗了一个多月,终于为大儿子准备好了结婚的事情。双方父母见了面,送了彩礼,定了好日子,决定完婚。宰了一头牛,两只羊,十多只鸡,请了附近最有名的厨子。家里出出进进的孩子们以及帮忙的大人们把存女子家闹腾的像过节一样,整个蒿子湾一片喜气,热闹的很。存女子开心的像个得了奖状的孩子。她的男人也笑的合不拢嘴,不停地招呼着客人,都快二十几年了,存女子第二次看到男人如此开心的笑容。第一次还是她们俩结婚的那几天。快散客的时候,村里几个爱闹腾的小伙子和碎媳妇抓住了存女子和她的男人,不知道谁已经准备好了锅底里扣下来的黑灰,早已拌好了墨。隔着人群一把抹在了存女子的脸上,一个大大的手印烙在了脸上,眨眼的时候好是滑稽。存女子男人的脸全被抹黑了,脖子上不知被谁套上了驴耕地时脖子上套用的拥脖。几个村里的碎媳妇子抓住存女子,硬让她拿着鞭子往男人身上抽打,做出一副赶驴的模样。后面的架子车上早已坐好等待被拉的儿媳妇新娘子。厨子站在灶房门口向院子扬撒着喜糖和核桃,大人孩子们哄抢着,欢笑着,追逐着,喜庆的让人不忍罢休。欢闹声中,传出了一个老者的声音:“要散客了,不要再闹了,赶紧招待客人”。原来,女方客人早已在门外等待存女子老两口的送别,女方父亲即将留下女儿,有些伤感,抓住存女子老两口的手安顿着“娃娃年龄小,不懂事,你们做老人的多照顾,多原谅她的错……”。说着,泣不成声,此刻不舍与牵挂占据着父亲的内心,无法自己。相比之下,得了媳妇儿的存女子内心愉悦且淡定多了:“放心吧!亲家,已经是我们家一口子人了,我会像对自己女儿一样对她……”。新娘子被父亲的眼泪惹哭了,望着远去的送亲车队,她哭的稀里哗啦。

客散了,欢声笑语也淡了。新婚第一天的晚饭要新娘做,而且是面食之类的,用来见证新娘的茶饭手艺。公婆在炕上等待新媳妇儿双手敬上自己亲手做的饭,以表孝心。一家人在一起的生活也就正式开始了。可在存女子心目中有自己的儿媳妇形象,这第一次端饭的时候没有叫“妈”,已经与她心目中的儿媳妇形象大相径庭。她心里已经有一个“小疙瘩”。这媳妇子得调教,这么个样子下去还不让别人笑话死咧。因为平日里在村头门市部说闲话的经验告诉她,哪些毛病是外人所耻笑的?存女子心底暗暗决定,不能让门市部门口集聚的妇女们说自己儿媳妇的坏话。于是,矛盾开始酝酿,婆媳较量开始,五味杂陈的生活在山谷里呼呼嘶吼的北风声中拉开了序幕。

年轻人的瞌睡总是比老年人多,新婚的儿媳妇也不例外。尽管定了六点半的闹钟,可还是一个回笼觉睡到了八点半。睡眼惺忪的新媳妇拉开窗帘,一束阳光钻了进来,照在炕上的红被褥上,映红了整个新房。窗外望去,院子早已经被存女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灶房里传出了锅碗瓢盆的叮叮铛铛声,房顶的烟囱里升起了缕缕炊烟,在阳光下被眏的浅蓝浅蓝的。土院墙头的青苔上挑了无数个露珠,阳光下像金子一样闪烁着。灶房的屋檐与院墙交汇处,一只蜘蛛正在它织的网上静静的沐浴着清晨的阳光。存女子在灶房里腰系着围裙忙活着,新媳妇顿觉得尴尬,第一天就睡了懒觉,错过了做饭,打扫卫生的活计。她总觉得,婆婆是老人,会像娘家亲妈那样原谅她的懒觉。可存女子却隔着灶房的窗户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使劲用菜刀剁着案板上准备蒸包子的洋芋馅,脸势阴沉的很,整个灶房都冰凉了起来。这第一次的懒觉便成了存女子的心结,无法打开。她总觉得新媳妇进门应该勤快到自己没活可干,这样她才是真正享福的婆婆。

日子像翻书一样一天天过去了,转眼过了一个多月。这天早晨,新媳妇开始洗泡了一晚上的衣服,正要动手搓洗,存女子进来了。看着盆子里泡着的衣服,她有些生气的说道:“娃娃,男人的衣服和女人的衣服不能泡一个盆子洗,你看你身底里的线裤咋能和你男人的衬衣泡一起洗呢!?把你男人的运气都泡没了,以后干撒都晦气。唉……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说完,没好气的甩开门帘嘟嘟囔囔的出去了。新媳妇儿呆坐在盆子边气的脸有些发紫,眼泪夺眶而出,她起身爬在炕上,把头埋进了被子,哭声低沉的很。晌午,大儿子从地里干活回来了,累的感觉浑身散架了。回家的路上,他后悔在高中学习的关键阶段走叉了路,荒废了前程。一切都太迟了,想着想着,心情低落到了谷底,进门之后,他把自己扔到炕上,完全没有察觉身旁把头埋在被子里伤心的媳妇。

“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一天累死累活的干活,还要挨骂看脸色,你到底管不管!?”媳妇儿一把甩开埋头的被子,猛的坐起身来对着身边的男人怒气道。“又咋咧吗?……”男人回应道。“我辛苦的忙了一早上,又是收拾房子又是洗衣服,你妈不但不说好,倒是嫌我这个不合规矩,那个不讲礼数,到底怎么样才算合适?……”媳妇儿怒诉道。接着她又说:“你一定得想个办法,这日子没法过了,要么我们去县城租房子过,要么离婚,这个家里我没法待下去了,你自己看着办……”。说完,媳妇儿下了炕,脚尖快速的挑起布鞋,脚后跟懒得穿进去就甩起门帘出去了。男人吃力的坐了起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目光从窗户绕着房子四周漫无目的地游走了一圈,突然感觉嗓子里莫名的噎着什么东西,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呆坐了一会,他赶紧下炕,也脚尖挑上了布鞋,寻出门的媳妇儿去了。出了大门,看见媳妇儿背靠在门口的大柳树下抽泣着,眼睛红红的,眼睫毛都哭成一小簇一小簇的,怪漂亮的。男人心疼媳妇儿了,想扑上去紧紧抱着媳妇儿安慰安慰,可怕村里人看见,于是手伸过去紧紧的抓住媳妇儿的手说:“走,回房里走!”媳妇儿赌气的抽走了男人的手,又背对着男人抽泣了。“走吧,回房里再说,外面哭的眼睛肿了,人家看见咧会笑话!”男人轻声的嘀咕着。过了一会儿,男人又伸手过去抓住媳妇儿的手,这次她没有抽走,顺势跟着男人回家了。

再说存女子责怪了媳妇儿泡洗衣服的做法之后便回厨房去了,边收拾锅台上的碗筷边不时的抬头透过窗户关注着外面媳妇儿的反应。儿子牵着媳妇儿的手哄其回房的一幕她全收眼底。心里有种莫名的被排弃感油然而生。嘴里叨咕着:“我在这个家里撒都不是,么人知道我的苦楚,谁管我的死活呢!”想到这里,手里的碗筷锅勺被摔的更响了。她不再收拾厨房,抬脚跨出房门,抓住门栓使劲拉了一把。恨不得房门关的不够响亮,她的怒气全集中在房门“啪……”的这一声响里面。而后一阵风似的逃出了院子,往春花子家的方向去了。

春花子正在自家炕上做针线,有些心不在焉,从吃完早饭到快午饭时间了,指头被针扎了六七下,浮躁的心情挂在脸上,表情哭笑不得。正在唉声叹气中,听见存女子在大门外叫门:“他姨娘,在家吗?”春花子应了一声。哭笑不得的表情舒展了许多,终于有解闷的人了,她连忙下炕,脚尖挑上地上仰面朝天的布鞋,给存女子开门去了。

“唉……他姨娘,日子么法过咧。”刚开门就听存女子抱怨道。“又咋咧撒?看把你婆烦的。”春花子应了一句。紧接着存女子把嘴凑近春花子的耳根处轻声道:“他姨娘,羞着说不成,媳妇不是个好东西!”春花子像猫发现了老鼠一样,两眼立马聚起了光,精神劲上来了:“走,到房里说。”两人勾着肩进了房子,春花子给存女子倒了水,端了荞面馍馍,就着闲话开聊了。

“你看了得嘛!把自己身底里的脏线裤和男人的衬衣泡在一起洗,臊不臊!?哪有这样的媳妇子,一点儿人理待道都不讲!唉……”存女子气急败坏的诉说着,嘴角的唾沫星子都来不及收,被酿成了白沫状挂在嘴角,懒得擦拭。“我不信啊!哎吆……不得活了。女人身底里的衣裳咋能和男人的衣裳泡一起洗哩。”春花子应和着存女子的观点。“就是,羞她们家先人着,还不让我说,我还么有开口呢,她还淌咧两股眼泪,男人还差点叫不回来咧。”存女子气急败坏地倾诉着。春花子好像也被气着了,她义愤填膺的说:“这样的媳妇子是挨打少,抽一顿就乖咧……”。存女子从衣兜里抽出了手绢擦拭了还未流出眼眶的一滴眼泪,哽咽着说:“她姨娘,我……我咋这么命苦,连个好媳妇都说不上。唉……”。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倾诉消化着心里的怨气。炕上的虎斑猫抿着耳朵有节奏的打着呼噜,完全没有在乎她们的谈话。眯着的一道缝儿的眼睛倒是像不染风尘的仙道在静修,若无左右。突然,存女子一个喷嚏,这虎斑猫像被针扎了一下,像离弦的箭一样窜下炕,在门槛上停了一下,扭过头来看了炕上的存女子和春花子,一脸不满的出去了,那神情仿佛还丢了一声“哼……”呢。

转眼已是日落西山的黄昏,蒿子湾的上空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烟雾,各家的烟囱炊烟袅袅,仿佛吹着口哨,整个村子悠然自得。存女子的儿媳做好了晚饭,她让自己的男人去叫婆婆吃饭。男人刚要迈出大门,正好和回家的存女子撞了满怀。“妈,你回来了!?赶紧到房里吃饭……”大儿子说道。“不吃!”存女子还在赌气。她说完快步回到上房,上炕拉开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只剩下一个头,面朝墙面睡去了。显然,她需要有人解了她心中的这口闷气。从小知道妈脾气的大儿子没好的出去了,他知道再叫下去,一定会被妈妈大骂一顿。就这样,大儿子回到厨房给媳妇说了妈生气的事。他俩开始琢磨怎么让老人消消气,然后吃了晚饭,一家人和好如初。两个人商量之后,儿媳妇决定去上房给婆婆存女子认错。尽管心里有些不情愿,但想到娘家爸妈在她结婚之前的教诲,做媳妇就得学会忍耐,学会孝敬和照顾公婆。她还是坚定的去了上房。踏进房门,看到被子裹的只剩头的婆婆,心里的委屈和纠结扭成了一个疙瘩翻来覆去的折腾,气都喘不过来,顿觉眼睛一酸,眼泪喷涌而出。她抽泣着说:“妈,中午是我错咧,我不该把男人的上衣混在我的内衣一起洗。我下次注意,你别生气咧,起来吃饭昂!”“哼……”只见存女子把被角一拉,把仅露在外面的头都盖住了。儿媳妇见状,心里更忐忑了,她不敢再说下去了,赶紧出了房门,长吁了一口气,立马觉得比在房里轻松多了。回到厨房,看见自己一脸沉闷的男人,她的委屈又来了,哭的稀里哗啦。大儿子闷坐在厨房的炕沿上,内心纠结在媳妇和妈妈的情感之间,心里像落了一块大大的石头,沉重且难受极了。夜色渐浓,西山畔上的月牙儿更显了。存女子本来是裹着被子赌气的,可不知道啥时候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半夜了,发现自己还穿着去春花子家的衣服,背上被热炕烙了几道歪扭着的折子。再侧耳细听,儿子儿媳的房子传来呼噜声。心里更窝火了,这火全记在了儿媳的身上。“必须得好好调教这媳妇子,这样下去,日子还咋过!”存女子心想着。这后半夜,存女子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调教儿媳妇的办法和点子,居然失眠了。

鸡叫,狗咬,娃娃吵,一个热闹的早晨开始了。村头小卖部也热闹起来了,几个几乎天天落脚在此的村妇也陆续而至。当然,春花子也在其中,不同的是,她今天带来了话题,就是昨天和存女子聊的她家儿媳妇泡洗衣服的事。这事,像一道菜一样被春花子端了上来,供大家享用。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吃”了。意想不到的是,这道“菜”,让春花子略加了点佐料,那就是存女子儿媳妇泡的内衣上还有血迹。众村妇一听,个个惊奇的瞪着眼珠子,纷纷表示被颠覆了观念,殃及了礼数。这样的媳妇子根本不能要。至此,存女子儿媳妇泡洗衣服的事情经村口小卖部妇女们的发酵,迅速传遍整个亲戚邻人。而且,版本被传的乱七八糟,比如盆子里泡的还有公公婆婆的衣服等。闲言碎语如刀子扎的存女子儿媳妇喘不过气来,也伤及了大儿子和存女子,出门遇到的窃窃私语和古怪的眼神,让她们家每个人都有了压力。存女子有些后悔当初给春花子说了这事。内心有些纠结和忐忑,但很快化作了烦躁与气怒,她把这心情一股脑儿的发泄到了生活中,倾泼到儿女亲人身上,摔碟子拌碗,一切不顺不期而至,存女子心底里也意识到这是她没守口如瓶,拉闲话给春花子的结果。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嘴,一有新奇的事就想找个姐妹说道说道,这大概是女人的天性吧。

饿了一天一晚上的存女子起床后发现儿子儿媳并没有来叫她吃饭,而是在自己的新房里有说有笑,更气恼了。本来自己想通过发脾气来迫使儿子儿媳能三番五次的道歉认错并亲自端茶送饭到她跟前。谁料,这脾气发了一天一夜也没人管,想到这里,她一脚踢翻了地上的洗脸盆,“呜呜呜……”的掩面大哭起来。这下儿子儿媳被上房妈妈的哭声唤醒了,两人才惊觉,原来妈妈还在气头上,两人又开始不知所措了。两个年轻人身上还透着贪玩和幼稚的气息,没有考虑到老人深沉的情绪,婆媳矛盾不可避免啦。

儿媳听见婆婆存女子踢翻脸盆子的声音后,战战兢兢地去厨房忙活起来,大儿子则给媳妇儿透露了妈妈爱吃的荞面疙瘩子面后直奔上房去安慰存女子。见儿子猫着腰灰头土脸的进来了,存女子火更大了,不理智的大骂起来:“把儿养这么大有撒用,不要说孝顺了,饿死都不知道时间,你们还知道上房里有个老不死的里吗?还有心情嘻嘻哈哈,我死咧都不知道……”“妈,你不要生气,她年龄小,我慢慢说着,她会好的……”大儿子轻声嘀咕道。“都结婚要当妈的人了,撒时候能长大?你总要牛肋巴向里拐呢么,咋老是向外人说话。”存女子更生气了。其实,解铃换需系铃人,存女子内心要的是媳妇儿的道歉和服软。在她的观念里,做人家媳妇子的,对公婆一定是言听计从,说一不二。礼数更是不能含糊,显然,她的儿媳在泡洗衣服这件事上触犯了她心目中的“天条”,最起码要得到儿媳妇认真诚恳的认错道歉。才能符合她心目中的媳妇儿形象,不然,传出去让村子里的人笑话。因为,经常转悠在村头门市部的存女子深知那里需要闲话的剧本,她怕自己成了“剧中”的主人公。

“妈,你不要生气咧!是我不好,没有注意,把所有衣服都泡一起洗咧。下次我会注意的……”儿媳妇端着热腾腾的荞面疙瘩子来到了上房,怯怯地说。“哼……还想有下次!?”存女子狠瞪了儿媳妇一眼,把头轮过去,面朝墙坐着了。“赶紧端回去,看能把我饿死嘛!”存女子继续赌气道。儿媳妇被这第一次的婆家遭遇弄的委屈、紧张、不知所措,眼泪哗哗的流出来了,她再次抽泣的说:“妈,是我错咧!你……你吃点饭吧,一天一夜都没吃咧……。”也许是儿媳妇眼泪的作用,存女子有些妥协了。的确,女人对眼泪很敏感,无论是自己流泪,还是看见别人流泪,都会给自己内心带进一个故事。大儿子看出来母亲微弱的妥协,他给媳妇儿使了个眼色,儿媳妇说:“妈,你就吃点吧,我去洗锅了”,说罢出去了。大儿子接着说:“妈,你就别再计较了,她刚来咱们家,还不熟悉,慢慢就好咧。”这回,存女子完全妥协了,虽然还带着下不了台的怒气,但最终还是吃了儿媳妇做的荞面饭。一天过去了,晚上,全家终于恢复到了和谐的氛围。连黄昏的麻雀似乎都在开心的叽叽喳喳,不愿进窝。蒿子湾也静了,只有零星的狗叫声。

(四)

春花子也没闲着,她自从上次接收了存女子来家反馈儿媳妇的信息后,便迫不及待的去村头门市部做了扩散。还对信息进行了加工处理,比如说存女子儿媳妇泡洗衣服的时候还把公公婆婆的衣服也和自己的内衣泡在了一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儿媳妇洗衣服这事不胫而走,火速传遍了邻里亲坊,当然也传进了存女子儿媳妇的耳朵里。出门担水,拾柴火的时候总是会有邻居窃窃私语,指手画脚。巨大的精神负担让儿媳妇有些窒息的感觉。她感觉村里待不下去了,想逃出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村子。晚上,她把想法说给了自己的男人。男人只是长叹了一口气,一个字也没说,眉头锁的更紧了。男人表面没有做出表态,但心底已经做了思考和应对方案,就是找个女人给媳妇儿做做心理工作,于是他把希望寄托在赛麦儿身上,因为在他心里,整个村子里的女人当中,只有赛麦儿一个人的为人处世值得信赖。

男人的沉默,流言的折磨,婆婆的冷漠,让儿媳妇感觉窒息。她决定离开蒿子湾,回娘家待几天,啥时候回来,自己都不愿意想。乘着夜色,拎着早已准备好的行李,抄着小路朝娘家方向去了。大儿子回屋不见了媳妇儿,急了。他跑遍了整个村子,搜寻了媳妇能去的每个角落。存女子好像并不为儿媳妇的出走着急,反倒宽慰大儿子:“不会死的,着急啥呢?放心睡你的觉去,肯定回娘家咧,再不要满村子臊人咧。”大儿子还是没有啃声,低着头在大门口来回踱起步来。春花子得知消息后倒是有些激动,她屁股好像坐了针毡一样,家里坐不住了,一定要去存女子家把事情弄明白,以便明天在门市部门口给其他人说的是“首发新闻”。只有赛麦儿的反映是失落的,她仿佛不幸降临到了自己身上,锁起了眉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好不容易熬到清晨,西边山畔上的繁星还未散尽,大儿子一溜烟的朝丈人家的方向奔去。果然见到了媳妇儿,他眼里满含悔意,媳妇红着眼圈,也好像一夜没睡。倒是丈人家很明理,只是一个劲儿地让着女婿坐,端茶倒水,关心如初。说的最多的是“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拌嘴的,互相忍让,只有不要做过分的事,你们俩回去好好过日子……”听了丈人的话后,大儿子耳根都红了,他感觉到愧疚,没有给心爱的人幸福的生活,反倒在村里受委屈。想到这,他当着丈人家所有人的面说:“你们放心,我们回去想办法,一定去县城生活,以后会好的。”告别丈人家,带媳妇儿回家。流言更甚了,不孝,跑娘家,不会干活,矫情……一系列不好扣在了儿媳妇的头上。没几天,大儿子领着媳妇去了县城,很少回蒿子湾。存女子也很少去村口门市部那里和村妇们闲聊,她知道,最近那里的话题定是自己家的事。

(五)

时间是良药,可以去除痛苦和折磨,也可以淡化记忆。没多久,人们好像忘记了存女子有个大儿子,话题也就不在她身上了,存女子好像也焕发了以往的精神,去门市部的次数多了,到春花子家闲逛的时间也长了。说的也尽是谁家牛娃子出生后好几天站不起来,谁家媳妇儿捺了几双好看的鞋,哪家媳妇儿两三年不生娃,可能在没结婚之前堕过胎……诸如此类鸡毛蒜皮的话题。聊这些已经让她们觉得乏味,提不起精神来,有好几次在春花子家炕上,聊着聊着,存女子就睡着了。还是春花子叫醒她才回自己家的。

儿子儿媳的出走,让存女子内心受到极大冲击,门市部的妇女们远远的看见她就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待她到跟前就会说一些很正常的家常话,且没说几句便各自借口回家散去了。显然,存女子来之前,他们的话题是存女子家最近发生的事。这种尴尬让好强的她无法接受,像以前,大家可都是等她来提供话题,非要聊到日落西山,鸡鸭进圈不可,为此,存女子男人还打过她几次,因为在门市部扯麽错过做晚饭了。如今被她们冷落,她一个人委屈的哭了半夜。

其实,存女子儿子儿媳搬去县城的事,只有赛麦儿一个人真心的觉得遗憾。以她的性格,眼看着一家子人不和气而无动于衷和恶人没什么区别。思来想去,她决定去存女子家尽自己最大的能耐调和一下,也算是这辈子积了点德。“在家里吗?姐姐!”赛麦儿在存女子家大门口喊了一声。“谁啊?……”存女子在院里回应着。开了大门,存女子道“哎吆……他姨娘啊!撒风把你吹来咧撒!?快到房里!”两人到了房里炕上落座,存女子给倒了杯开水,一言不发,面对赛麦儿,她不知道说啥!除了说别人的“八卦”,其他的变的不善交流了。

“姐姐,两个娃娃的事你咋弄咧?不行让回来住算了,对你也有个照应……”赛麦儿先说话了。“唉……他姨娘!提起这事羞着说不成!看他们咋弄哩!就当我没生养过他!”存女子有些赌气道。“娃娃们虽然结婚了,但年龄还小,总归是娃娃么!你忍耐一下就过去咧。不要和他们计较太多,慢慢就好咧。”赛麦儿耐心的劝导着。她继续说道:“不行的话,我哪天去县城跟集时,找他们说说,如果能回来到你身边,也算有个照应。”存女子只是听着,没有像和春花子聊天的时候那样滔滔不绝。在她心里,觉得赛麦儿是来看笑话的,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反而从内心油然而生的反感,盼着她快点离开家。

赛麦儿前脚回家,存女子跟着后脚出门去了春花子家。赛麦儿的来访给了她和春花子扯闲麽的“佐料”,这是她们俩喜欢聊的内容。

“真是闲的没事干,跑我们家打探我们家的丑事来咧……”见了春花子存女子就牢骚起来。

“哎吆……谁又把姐姐你惹生气咧?”春花子嬉笑着。“还能有谁!狐狸精!还会来事的很。给我教做人的道理来咧!”存女子继续发泄着怒气。“就是的!谁家还么有个烦心事,跑你家瞅撒笑话去呢!唉……”春花子火上浇油道。

“心眼不对!上次改你们家门口的水道我就看的不顺眼,我就觉得他们是故意的。”存女子揭起了去年下雨时栓子两兄弟改水路的伤疤。

“那倒是没事,他们当时还拉咧自己家的土填了被冲坏的路。”春花子觉得实在没什么刺可挑。

“心眼不坏的话,能把水洞眼朝你家大门炉子对开着!!?那不是故意要冲坏你家大门吗?”存女子好像非要春花子把赛麦儿一家恨起来才罢休。“唉……有撒办法哩!”春花子只是叹息。

存女子这次到访,让本来风平浪静的春花子内心像丢了一个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无法平静,她一个人越想越气,脑海里尽显赛麦儿得意的表情。

(六)

秋日的蒿子湾被正午的阳光烤的发烫,却没有挡住抢收的繁忙。村里的劳力大都头顶着草帽,有的在地里割麦,有的拉着架子车装上捆好的麦子,孩子们没有玩耍,而是蹲在地里捡着掉了的麦穗,一个也不能漏掉。栓子的哥哥穆萨正拿着铁锹整理门口的水路,昨夜一场暴雨,水几乎淹了院子,穆萨着急了,他披上雨衣,拎着铁锹,把手电筒咬在嘴里胡乱的挖了几下,院子里的水总算流出去了,可是早上起来发现把弟弟栓子的大门口又冲了一个大的裂缝。他心声内疚,正郁闷时,栓子出来了。穆萨忙歉意的说:“这把你家的墙差点冲塌咧,昨晚天黑雨大,着急的随便挖咧几下,你看这事弄得。你不要急,我一会儿给你整理好……”

栓子笑着说:“没事儿,晚上下雨发大水人有撒办法!?又不是你故意拆的,你赶紧收粮食,这点小事闲了再弄不迟。”“趁这会儿有时间,我给你修整了。”穆萨拿着铁锹边修整边说。正在修整时,存女子拿着镰刀过来了,她借口去栓子家磨镰刀又想和栓子媳妇春花子拉家常。

“妹子啊!人家院子的水老冲你家的大门不好,晦气。”存女子压低嗓子凑到春花子耳根处说道。“真是的,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改改水路,你们两口子可真能忍……”存女子接着说。

“唉!么办法,既是邻居,又是亲弟兄么,又不是故意的!”春花子理智的回应着。

“你心眼好,心宽,能忍。要是我,早给他们颜色看了。唉!不过你们是亲弟兄,可以谅解!要是旁人,这真是欺负人呢!”存女子愤愤不平地说。

本来心如湖面般平静的春花子被存女子这顿言语跌的溅起了涟漪,虽然口头上应付存女子没事。当晚,春花子生气的给自己的男人栓子抱怨了穆萨家水冲大门的不是。说必须把水路改了,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栓子被抱怨的心底也起了波澜,怎么真的觉得哥哥穆萨故意和自己过不去,专门改水路冲自己家大门。他心里莫名的有些生气,又一想,亲弟兄不会做那种事,只是哥哥家的院墙就这一面是没有盖房的,水洞眼只能从这面墙根处留,可偏偏这面墙又紧邻着自家的大门,想到这,栓子又不生气了。

穆萨认真的修整完被水冲坏的墙根,他跺了跺脚上的泥土,心想:“不能这样长期让水冲下去,弟弟家和自家一样,只是多了个院墙,等农忙完了买上几袋水泥,把门前两家共用的路硬化一下多好。”想到这,他嘴角上扬,开心的笑着回家了。此刻,媳妇儿赛麦儿已经煮熟了饺子,是韭菜鸡蛋馅儿的。她给穆萨端了一大碗并双手递上筷子,“饿的很吧!?慢些吃……”赛麦儿有些调皮的笑着。“我再煮些,一会儿给弟弟和弟妹端过去也尝尝,今天特意多包了些。”赛麦儿说着便向厨房去了。

栓子在自家的炕上斜躺着,正无聊的看着电视,一旁无所事事的春花子唠叨着今晚要做什么饭吃。这时,赛麦儿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饺子叫门了。“这个狐狸精又干撒来咧!?”春花子边起身边低声唠叨着。

“妹子,我今天做的饺子,味道不咋好,你们俩凑合着尝尝!”赛麦儿谦虚的说。“让你费心咧,正好我们愁做啥饭呢!这刚好当午饭吃了。”春花子回应道。

栓子吃着送来的饺子,一脸的开心,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真好吃!下次你也做一些。”

春花子听了没好气地说“你干脆住到狐狸精家里让她给你天天做着吃算了……”。

省去做午饭的时间,栓子睡了一会儿,趁下午凉快了便去了地里忙着收麦子,春花子有些撒懒,她漫不经心地跺着碎步,腋下夹着镰刀朝自家的麦地里挪动着。经过门市部的时候,发现存女子正在和两个女人拉家常,眼里顿时有了光,便凑了上去,加入了其中。

“我昨晚看见刘三信割完麦子回家时,牵着他的两个黑头羊,一路上故意停下来让羊吃人家地边的粮食,心眼太坏咧……”存女子抽出了一个话题。“怪不得一辈子娶不到老婆,心眼太瞎了……”春花子迫不及待地做了评论。“心眼坏的人多了,我们的嫂子还不是一样,老是把雨水改道冲坏我们家的大门,还假惺惺的端点饺子来哄我们。”春花子接着把话题带到赛麦儿身上。“就是,我也觉得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存女子火上浇油了。“这样的人得防着,说不定哪天害人哩……”其他几个妇女应付道。“就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样的人得找机会收拾一顿就乖咧,妹子你心太善了,要是我,早就让她乖乖的了。”存女子继续挑着闲话。“唉……狐狸精,气死我啦……”春花子心底彻底恨上了赛麦儿,怎么想都是赛麦儿有恶意。

第二天一大早,穆萨和媳妇赛麦儿拉上架子车去地里拉麦子啦,栓子和春花子还赖在炕上,栓子昨天一个人在地里割麦子累了,睡了个回笼觉,此刻还打着呼噜呢。春花子昨天下午在门市部扯莫迟了,没有去地里帮栓子割麦,太阳落山时直接回家做晚饭了。所以,她似乎不累,这会虽然在被窝赖着,但眼睛睁得光亮,回想着昨天存女子在门市部的话,这赛麦儿必须收拾一顿。正想着怎么收拾,却听见墙外说话的声音,她起身穿上衣服看个究竟。出门发现穆萨两口子拉了一车麦子回来了,恰好栓子家门口的粪堆堵住了一个车轮过不去,赛麦儿正在用铁锹铲粪堆,准备挖出一个车轮能过去的路,穆萨手扶着车辕正指挥着赛麦儿挖。见春花子出来了,赛麦儿礼貌的说:“妹子啊!这车子挡住过不去,我把你的粪堆挖一下,麦子拉完我给你重新埋好,你不要生气咧。”春花子正好有气没处撒,见机会来了,突然翻脸道:“你们也真是的,挖的时候也不说一声,真当自己家的地方呢。”赛麦儿听了一脸尴尬,她看了看穆萨,眼神告诉他不要生气,就这样算了。见媳妇儿受了委屈,爱妻心切的穆萨罕见地大吼起来:“咋了嘛!?粪堆堵住路咧,再说我们就挖了一个车轮能过去的路,又给你保证了拉完麦子就立马给你填好,都是自家人,你这样不饶人至于嘛!?”春花子见穆萨怒气冲冲,气势逼人,自己会吃亏,就边回头边随口骂到:“狐狸精,等着……”说完便跑回家里。

“还睡着呢!人家都把咱墙挖塌咧。你个没出息的就知道睡……”春花子进门就一把掀开被子怒骂着栓子。栓子被从梦中惊醒,睡眼惺忪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呆呆地坐在那里。也许被春花子连续的“没出息”伤了自尊。栓子顿时火冒三丈翻身起来,胡乱的穿上裤子,鞋跟都顾不上提就冲了出去。走到大门处,只听屋内的春花子补了一句“空脚扎手的出去能干撒?”。栓子听了,顿了一下,回头看见大门口立了一把铁锹,便随手拿上了。出门见赛麦儿正填埋粪堆准备道歉。栓子误以为还在挖,便骂了起来。穆萨见弟弟如此无理,又口无遮拦的辱骂自己的妻子赛麦儿,就想着随便教训一下弟弟,“你这样没大没小的骂谁呢?这么点小事,至于你这样吗?”穆萨生气的说。毕竟是亲弟兄,栓子听了哥哥的训话,倒静了下来,谁知春花子又出来了,早已失去理智的她嘴里不干不净的大骂着,又捎带着责骂了栓子一句:“你个没出息的,让人骂两句就怂的像鹌鹑一样,看你那点出息。”栓子静下来的火气又被点燃了,他回怼哥哥道“你是个撒东西,这样教训我!?”从小如父的哥哥从没见弟弟对自己这么无礼,生气的扇了栓子一耳光,栓子被打的怔住了,待回过神来,却又听见春花子在远处激愤道:“没出息的,人家都打你脸咧,你没长手吗?”

再说穆萨扇完弟弟耳光就后悔了,他转过身扶着车辕有种想哭的感觉,赛麦儿正在责怪他为啥动手打弟弟。谁知气急败坏的栓子听了春花子的激骂,失去理智的挥起手中的铁锹,朝着正在转身悔意难过的哥哥后脑勺拍去……赛麦儿抱着一动不动的穆萨撕心裂肺的哭着,天不应地不灵,只有她痛彻心扉的哭声。突觉眼前发黑,赛麦儿也晕倒在穆萨身边。春花子手足无措了,赶紧对栓子说:“出人命了,赶紧跑吧……”栓子见闯下大祸,恐惧战胜了亲情和同情心,进屋随便拿了件外套,朝山背后跑去了。

不一会儿,赛麦儿家被村里的人围的水泄不通,挤在最前面的是存女子和经常在门市部一起扯莫的妇女们,她们恨不得挤出眼珠子去看个究竟,尽力的摄取现场信息,其敬业精神胜过顶级新闻记者。只是,她们回去成稿的新闻与现场事实大相径庭。

不几日,县电视台发了警方的通报,栓子逃跑时被抓,懂法的人都说,等待栓子的可能是死刑。蒿子湾的门市部的空地上,聚集的妇女更多了,存女子正在像一个西方政客在演讲,说穆萨的死是因为栓子和嫂子赛麦儿有不轨的事,被穆萨发现骂了弟弟几句,在赛麦儿的鼓动下,栓子才动了杀心……讲到紧要处,存女子有些手舞足蹈,嘴角的唾沫照旧干成了白色,她却全然不知,也没人提醒她擦拭,她们只顾着从她嘴里出来的闲话,如苍蝇逐腥般积极。只是,最近却不见了春花子,存女子说她去了娘家,消息应该是准确的。

失去了穆萨,赛麦儿没有往日的笑容了,眼里的光都是呆滞的,走在路上也不给熟人打招呼,路人叫她也不回话,只是径直的走自己的路。娘家人催过她几回,让她另寻个好人家过日子,赛麦儿总是搪塞说过段时间再说,尽管在门市部空地上关于她成寡妇后的传言很多,但在很多老年人心里,她是附近最受人尊爱的寡妇。

冬去春来,一年过去了,穆萨的死好像又被村里人忘记了,村里的男人们见了存女子像有仇似的躲着,慢慢的,连门市部空地上一起扯沫的妇女们也有意的疏远她,这对存女子是个不小的打击,没人和她说话,她就开始自言自语了。村里的娃娃们都说存女子疯咧。自己男人又借口乡政府工作忙几个月不回家,她开始厌恶蒿子湾了,于是,她试着去县城大儿子那里转转……

存女子背着颜色深旧的化肥袋子,佝偻着腰身,手里拄着满身疙瘩的木棍,沿着街道有很多门店的一侧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听见一家门店里有女人大声吵架的声音,她习惯的驻足,好像有一种不可莫名的力量揪着她不由自主的掀开门帘看个究竟。“滚……有撒好看地哩!”她被一个声音轰了出来。存女子知趣的退了出来,她向街道上扫了一眼,匆匆的人群各奔前程,没人注意她。

新农村建设也在蒿子湾掀起了热潮,一条宽敞、平坦的柏油马路由南到北顺着蒿子湾铺了过来,从西山远望,好似一条彩带系在一个获奖者身上,向东边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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