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性（组诗）

离别

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奈
壁虎在挡风玻璃搭便车，从昌黎到北戴河
一次跨县域的出行，已然超过
我的很多穷乡亲的一生

究竟是我的粗心，还是它的误判
雨刮器轻轻一摆，它的尾巴离了身体
井下一声炮响，矸石瞬间飞起
小叔的胳膊也离了躯体

究竟是在告别，还是顾眷
断尾在玻璃上扭动，壁虎在不远处徘徊
在我们家乡，有的老人跟着儿女离了故土
有的儿女为了老人回到山村 

留守老人

宅院，十有九空
小庙，断了香火
老井，是祖辈辛酸的见证，哭干了眼泪
我回来，却不进村
南山坡上，是一片坟地
我挨个烧纸，磕头，点酒，上香
挨个喊醒他们，我的先人，久久等待着
隔世的呼唤
坟地不远处，有老人在晒太阳
阳光，黄土一样，落满他们的肩膀
息了农事，歇了筋骨，他们就像守墓人
守着搬不走的坟院，和剩余的空位
夕阳一样，一点点褪去光芒
直到有一天，退入
一堆黄土 

白描一场雪

我必须以白描的方式记录那场雪
天空一无所有，可以省略
大地生长过很多幸福和苦难，此刻
即将一无所有，也可以省略

村民在热炕头算账，种子、化肥、农药
还有农机具，都是具体的数字
钱两短缺，不可省略
河畔孙家寡妇，在这样的雪天
为自己的老年生了一个儿子，取名自有
我们几个孩子，嘴里寡淡，商议着
抓一只野猫，剥皮，烹煮
这些关系到生死，不能省略

雪，盐粒一样，覆盖沟沟坎坎
让人间百毒不侵
对于一场雪，不适宜抒情，而适合白描 

杏花雨落

都城外，仲春时，杏林恍惚
只有满树粉花，知道我想起什么
淡淡的香，轻轻摇曳
迷魂药一样，让我深陷童年

杏树，是家乡唯一的果树
横枝斜杈上，挂满了稚嫩的快乐
从胚芽开始，孩子们把杏的一生吞进肚里
人生的第一课方得毕业

风起处，林间飘落杏花雨
打湿我的来路
黄土漫道，杂草掩映
拍落尘埃，一路回溯，好想替苦难的人间
找回第一个绳结 

惯性

充了一夜，电量到了顶格
电动车比我着急
我刚跨上去，它就冲出几十米
在莲石路上，一个更大的车把我掀翻
电动车，仍在狂奔
铁，是养不熟的狼
永远只服从于牛顿第一定律 

六树连榕

六棵榕树，在一个坪坝上静静围坐
个个披头散发，老态龙钟
它们静得像竹林七贤或商山四皓
共荣共枯数百年

它们不是手臂挽着手臂，而是彼此共用手臂
不是依附主根啃老，而是各自扎下新根
它们即是父子，又是兄弟
即像修行者，又像布道者
六树连榕，有着人间之外最好的亲情

坪坝还有一些空地，新的气根正待落地
船型屋的黎族百姓，荷担往来，总会
在树下歇肩
好想问一声，我能不能，靠着溪边住下来
把自己坐成第七棵 

磕长头

橡胶与石质的摩擦，是速度与激情的尖叫
身躯低下去，与路面擦出火花
会不会是灵与肉的尖叫

朝阳升起，所有的车马一齐醒来
我在洪流的漩涡中，拜山一样，磕长头
车马从脚部、头部、肘部飞越而过
鼻息粗重，无暇停留

耳根贴近路面时，听到了石头内部的呻吟
呻吟举着无数双手，把我托举
整个京城都在奔跑，唯独我倒下去
在一个长头中，沉沉睡去 

绳结无声地解开

我说，记性正在变差
提笔忘字，开口忘词，出门忘事
总有一天，我会把自己忘在寻找的路上

岁月是魔术师的手，轻轻拂过生命的线索
那些精心绾成的绳结，被这只巧手
无声无息地解开

你说，先想好，再提笔，再开口，再出门
朋友啊，如果能够记得“先想好”
那又何需先想好 

完美是一种缺陷

你说：人老之后，完美是一种缺陷
最好是，耳朵背一点，只能听见
房梁折断的脆响
最好是，眼力差一点，勉强看见
脚下的深渊和命运的招手
最好是，脑子糊涂点，飞来的箭矢
都有一个漂亮的尾巴

你说，最怕身子动不了，脑子还清楚
这岂止是缺陷，简直是
老天对肉体和精神的双倍惩罚

你的这些话，我听了一遍，就已认定
你若不是哲人，必是诗人 

游交河故城

悬崖陡峭，城已陷落
灰烬犹在，炊烟断了袅袅
置身交河故城，风起于天山，携冰川寒凉
风过故城，似有鸡鸣犬吠
酒肆微醉，斜阳回照，涛声湮没婴啼
黄土筑就、终被黄土掩埋的繁华，别了
艾丁湖底的鱼鳖
郊外群婴墓葬，曾有多少母亲泣血
涨了交河，荒了
人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