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维驹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神的右臂几近瘫痪
神的两只衣袋，装着不同的机会
给动物的，在左；给人类的，在右
神是左撇子，过早地掏空了左口袋
于是，动物首先站起来，起飞和奔跑
而人类，还在襁褓中吮吸
动物在很短时间里用完了全部机会，然后
用一生去简单重复
人类的苦情在于，神老了，右臂几近瘫痪
能够掏出来的机会少之又少
人类一生都要不停地学习，就连死亡
也需要独自练习
ICU，死亡课程的终极考场
有人考了满分，拿着通行证挥别人间
而你，总也学不会这门课程
第五次交了白卷
将来……
老，从发胖开始，然后是瘦
实在想不起来，你从什么时候胖起来的
我们知道，胖，耐熬
接受脂肪，就像接受孤独
我们憧憬将来的样子，就像
期待新生命的诞生
想象岁月会如何雕刻和焙烧我们
你我会是怎样两件作品
我们会有精致的开片，镀上时间的亚光
甚至会瘦成一片薄叶，你我互为叶柄
瘦成一道闪电，你我互为天幕
瘦成一声雁鸣，你我互为湖泊
你说，千年以后又将如何
我说，你如果化为水晶，那我就是一块岩石
宇宙中将有双星闪烁，它们互为伴星
如果你成为一声叹息，那我就是一道绝壁
为你反射回音
岁月的证据
三十五年前的大檐帽，圈口小了一些
它是我做过扳道员的证据
那时，你笑我的脸太瘦、眼睛太大
你从大檐帽下读出了滑稽
现在，大檐帽是岁月流逝的证据
而你是我年轻过的证据
那颗依然鲜红的路徽，你的食指拂过
还是那个动作
只是，食指的颤抖，是新添的
细节
我的幸福
浓雾，乳汁一样，从半山腰漫上来
我感到了温暖和清甜
山头露出的部分，像一只饱满的乳房
我站在山顶，恰是它的点睛之笔
在海南，树木夸张地高，果实夸张地大
我手捧硕大的椰果，慢慢吮吸
多像小时候，捧着妈妈的乳房，贪婪地索取
椰汁中，品出淡淡的乳香
我的婴幼时期，正当那场天灾人祸
母亲吃糠咽菜，却给了我
四年的乳汁
一生中，所有半圆的形状和清甜的味道
都令我想起母亲
我的幸福，是那样的独特而又绵长
潜逃
花大半天时间，一路转车
到达海南省保亭县三道乡
这里有座热带雨林，名叫呀诺达
找到一家民俗，不需登记身份证
住进二楼角落的一间小房
仔细清理过一寸长的蟑螂和长腿蚊子
憧憬明日上山时，顷刻暴雨如注
然后是电视节目中断
然后是电灯熄灭
然后是手机电量告警
绝佳的要素组合，多像潜逃啊
深陷于山林呼啸之中
隐身于蛛丝马迹之外
今夜只管安歇，只要没有惊梦
不会再有追踪
隐忧
小行星飞过地球时，我坐在南海边看海
潮汐退去，海面一无所有
太阳从海中升起，带着发黄的水渍
大海是雌性的，它那波涛起伏的腹部
经过一夜的阵痛，仅仅产出了
如此弱小的婴儿
早起的游客陆续来到海滩
来不及退回大海的小蟹，纷纷钻进沙子
每一只小蟹的成功隐身，都让我欣慰
坐久了，能够感受到，沙，在微微下陷
我抬头看天，并不担心飞临地球的那块石头
倒是那满树满树的青椰子
头颅一样，悬在上空
恍惚意识到，我也有足够多的理由
把自己埋起来
致……
我是少年阿波罗，你是豆蔻达佛涅
我们注定今生相遇，却又无缘相聚
可恶的丘比特啊，为什么射出两支不同的箭
为什么将无情射向你的心房
我跳出神界，以人类的情思
追你到海之涯
你却舍弃美丽的肌肤，站成一株月桂树
从此后，你将随季节轮回
从此后，我只有撷取你的枝叶，来妆点
我的竖琴和箭镞
琴声日夜呜咽，银弓再无神性
我有无限光明，可以照亮人间的每一寸土地
却无法给你一个温暖如春的四季
你的每一次落叶，都像我的金箭，呼啸着
射回我的胸膛
梦还乡
草多了，我高兴
庄稼熟了，我更高兴
草和庄稼争地力，到头来，没有输家
谷子、糜子、葵花都会低头
而麦子不会，它用一个季节磨几支锋利的箭
要用带血的箭伤，去换
金黄的籽粒
绿叶片，小黄花，白绒伞
小风轻吹，满山满山的降落伞
就像满山满山的绵羊群
那牧羊的人，是我的太爷爷、爷爷和父兄
不向他们学放牧，我惜野草，惜尘埃
要学，就学深耕，学点豆，学种麦
诗一样，一行一行的
有血有肉
灵魂肃立
会有一天，我会从人群中抽身离去
时间和大地，给我一个精确的坐标
我将遍历西部的雪山，在大河的源头放歌
不要以为我厌倦了尘世
不要殷切挽留
当你遍寻人群时，我会在高处俯身大地
把身影投向人间
而你，会忍受巨大的隐痛
迎风流泪
泥土为我赋形，尘灰给我性格
你我相对而坐
会有短暂的沉默，和莫名的漠然
请不要讶异，不要失落
那只是，有神从眼前经过
我的灵魂，肃立而迎
紧迫
我们说了好多话
说到某人，某人化了，话头出现断痕
说着说着，说到了病，老，疼，穷，和冤
咽不下的，最终还是咽了
互相提醒，好好活着
可是，你我都知道，这有多难
见面越来越少。越不见，越不敢见
你每次捏着不同的人名，让我把他们减掉
共同的熟人本就不多，不能再减了
再减，就要减去你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