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维驹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惊扰
切开苹果，惊扰了你
你的慌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这只苹果，对我来说，毫无价值
而它，却是你的全部
我轻轻合上，放在树下
你做你的好梦
我享受下一只苹果的清甜
修改一只鸟
作为一名资深编辑，我想
对笼中鹦鹉作三个层次的修改
使它成为一只好鸟
第一层次：结构
失去了天空，双翼显然累赘
轻轻剪除，用连词巧妙转折，不留硬伤
塑造纺锤状的身体，线条流畅、过渡平滑
增强对环境的适应能力
第二层次：天性
修改具有攻击性的爪和喙，删除过重的疑心
学会委婉表达，避免大词、虚词
纾缓直白的抒情成分
以内敛、隐忍的弧线营造内部张力
第三个层次：灵魂
培养独立的鸟格
删除人云亦云、鸟云亦云的思维定势
删除狭隘、自私、偏执等痼疾
在正义、博爱、自由等普世价值上加重笔墨
作为老编辑，依靠的是剪刀、浆糊和朱笔
对一只试图通人性的鸟进行修改，难免
造成一些伤口，甚至会有骨头折断
三个层次，层层递进
越深入，越残酷
这是我的顾虑所在
讳
花店、服装店、手机店、杂货店，一字排开
出了杂货店，是丧葬用品店
附近是医院，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你一个挨一个地逛
到了最后一个店，似有片刻犹豫
你惊奇地发现，其他店里有的，这里都有
纸糊的服装，纸糊的手机，纸糊的楼
纸糊的花朵，纸糊的汽车，纸糊的人
除了精致的盒子，一切都是纸的
笼中跳跃的画眉鸟，像一个
头脑灵活的店小二
声声脆鸣，是殷勤招呼，空气轻轻颤动
你仔细了解商品的档次、价格和售后服务
然后，若有所思地离去
你知道，这种地方，早晚要来
你不来，孩子会来
体内的战争胜负未决
跨过鸭绿江大桥的双腿，已经疲弱无力
老，从腿开始
门后，立着手杖
旁边靠着双拐
双拐旁边是折叠起来的轮椅
它们有过值得信任的过去
而现在已不可靠
冰凉厚重的铁架床，是你唯一的依靠
你的每一次扭动，铁都在喊疼
你的每一声喊疼，铁，都会
微微哆嗦
你的胸腔有巨大的火焰
而你最无可奈何的，就是没有足够的力量
把空气压入肺泡
一生的记忆，蜕皮一样，丝丝缕缕
化为铁架床的呻吟
唯有战争，在你的体内
胜负未决
我不敢再回故乡
我不敢再回故乡
从前，故乡是一个热闹的村庄
曲折悠长的小道，宽敞明亮的院落
人欢马叫的早晨，掏心掏肺的亲人
为我撑起成长的大伞
后来，每一次回乡，都会发现
故乡是一位老人，骨节在弯曲和压缩
河变浅，山变矮，院落在变小
认识的人，越来越少
长辈们腾出了高处的位置
年轻人带着孩子走了，空出了山坡和院坝
一个小而空的故乡，已经很难装得下
饱满多汁的乡愁
到了今天，故乡，只是南坡地角上
那一堆小小的黄土
不敢再回故乡了，我不愿让故乡
在我频繁的造访中，缩小为一粒
哽在喉部的坷垃
素瓷幽幽的哑光
炖羊羔、烤乳猪、香酥乳鸽，人类沉湎于
这些稚嫩的小身体
它们没有经过世俗的染色
肢体柔软，目光天真，性情素净
有追求极致者，热衷于负数的生命
比如在蛋壳中做梦的雏鸡
比如透明圆润的鱼卵
比如胎儿的小暖房
我不忍翻阅菜单，就像不忍动用刑具
在这个月光如雪的时刻，我是一个
怀揣仁心的信徒
收起铁质的物什，遮蔽刃上的寒光
在素瓷幽幽的哑光下，品尝
一盘素食淡淡的清香
扶助
十个砖垛，扶着一堵老墙
街边大树，尚不适应城市的繁华
三根木柱为其加持
冬夜的南天，南河三、参宿四、天狼星
站成大三角，协助宇宙
稳住动荡的夜空
我的两颗磨牙摇摇晃晃
这算不算残疾？
纯钛牙冠，忠实地助我咀嚼筋头巴脑
虽然基因不会接纳外来者，而我的心里
早已把它们认作至亲家人
旅途
登上车，记起一些事物
列车奔跑起来，另一些事物被略去
华北平原，土星环一样旋转起来
风物是长篇小说的缩写版
故事完整而细节缺失
微小的事物，被拉成线条，在车窗外弹跳
人，介于高大与微小之间，结石一样
卡在光斑涂成的线条上
早晨吃的一套煎饼果子，在体内站起身来
为我撑住疲弱的筋骨
三千公里外，有一扇灯光温暖的窗子，和
一锅手工羊肉汤揪片
膻味飘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