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维驹近作短诗六首

夜归

山路暗下去时，星空亮了起来

云从北方涌来

细雨湿了眉梢

天地暗下来时，你的窗口亮了起来

我奔波千里

只为扣响这扇斑驳的思念

我是诗人

我喜欢在人流中逆行

喜欢无所顾忌地追逐落日

喜欢仰望夜空，寻找天狼星

喜欢俯伏在草地，与泥土、虫豸交换暗语

我喜欢你的笨，你的沉默

我以一个男人的骨架，在大地上奔跑

却把一颗柔心，交给大地

把坚硬的思想，悬于虚空

我用日渐近视的双眼，极目宇宙深处

我爱人间烟火

我爱你的死心塌地，你的叹息和坚韧

我是诗人，无用的诗人

灵魂高于肉体、眼睛望向深空的诗人

在深夜的书桌旁

我装神弄鬼

笔尖流淌魔法

给方块字赋能，并将它们一一驯服

落日

落日像一枚蛋黄

软软糯糯，表面紧绷，停歇在燕山之巅

它让我心动

萌生呵护它、托住它的冲动

我把镜头对准落日

刻度告诉我，下坠已无可挽回

稍近处，有飞机、鸟群从蛋黄表面擦过

这是一天中最短、最有诗意的时刻

也是最为令人不舍的景象

日落之后，我们就要开启夜模式

放慢脚步，轻声道别，弹拨涟漪，互赠玫瑰

换一套行头

在夜生活中释放本性

我喜欢落日，却害怕夜

有时，日落之前，赶了七十里山路的舅舅

刚好进门

给我们背来过年的白面和腊肉

有时，一觉醒，满村狗叫，哭声动地

所有村民都醒了，只有一位老人

睡过去了

石榴

我甘愿，从夏等到秋，从鲜红到深红

换来你的驻足

我有无数子孙

等你来，请给我的家族最后的荣耀

如果，你再不来

我就剖一道伤口，撕心裂肺把你唤

归来

出门时，把钥匙搁在门框顶上

给归来的自己留门

上山，挑陡坡行走

平坦的那条，是留给自己的归途

所有的出发

都是为了归来

所有的选择

都是某一个结局的伏笔

深夜归来的

已经不是出发时的那个人

上一次出门，我是少年

四十年后归来

家乡老成了故乡

少年，把自己的青葱遗失在漂泊的路上

这一次，我无法从老屋的门框上找到钥匙

却在门槛下摸出了我的乳牙

在漏风的墙缝中，摸出了

母亲在世时，塞进去的一团白发

节日思乡

世间有那么好的黑土地、红土地

我独爱大西北的黄土地

天下有那么多的名山大川

我独爱黄土高原的无名山梁

大山里，那么多的皱褶

在别人眼里，都是一样的丑陋

而我，独爱这一道梁，这一条沟

爱着光秃秃的梁

爱着呲牙咧嘴的沟

爱着荒原上，无限接近于绝对的静和无

爱是一道疤痕

刻在骨子里，刻在梦深处

飞机上，我能一眼认出这条沟

卫星地图上，我一个像素一个像素地找

在无名大山中，翻开无数条皱褶

终于找到了这条唯一

我看到了我的西坡坳

我找到了母亲长眠的玛瑙沟

故乡啊，你的穷、你的丑

让我爱得那么深沉，那么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