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
在天山牧场,一只雪白的小羊羔成了你的新朋友
你用青草饲喂它,用拥抱亲近它
你的天真和它的天真,山花一样烂漫
玩累了,你在帐篷入睡
手里握着准备送给小羊羔的花环
睡醒后,你们举着稚嫩的骨头,吃骨缝里的肉
下山时,想起雪白、天真的好朋友
想起没有送出去的花环
你有些伤感
而你不知道,朋友,已和你们融为一体
暂时收起你的伤感吧,也许,在今后的某一个深梦中
你的好朋友,会轻轻摇醒你
压箱底的岁月
他是穿着这件宝宝服度过婴儿期的
那时候,我们觉得他就是一只胖小猪
今天,从箱底翻腾出来,平摊在床上
胸前的小猪,睁着诧异的眼睛,看着陌生的我们
睡了三十多年,养足了精神
小猪就要在小小猪胸口醒来了
无法救赎
输电线,裹着厚厚的冰壳
运煤车,被大雪堵在荒郊野外
炊烟,斜斜地冻在半空,指向蛋黄一样的太阳
它们都是带火的事物,却困于
自己的反面
我也是带火的事物,体内携着
沸腾的血液和熊熊烈火,却常常
在冰冷的面孔和刺骨的言语面前
无能为力
铁锅
男人点小锤,女人抡大锤
一口锅,需要女人抡三万六千锤
女人,锤头一样,反射星光
铁锅,在女人手中,有时是一锅火,有时是一场欢叫
三万六千锤的苦痛,换来
吃香喝辣的命运
一口铁锅,见证人生的荤素凉热
每一锤,都是一段修行
每一次揭盖,都能释出人间的味道
语言
哭是你的第一种语言,笑是第二种
这两种语言,不用教,不用翻译,全世界都懂
亲密接触中,我发现,你还有更多的语言
抚摸、眼神、表情,你一说,我就懂
语言是技巧,不用,就会生疏
哭笑,是铁质的语言,不用,就会生锈
李家哑巴,有她自己的语言
有了她,村里人都学会了用手说话
手语,比别的语言更硬一些
哑巴,用说话的双手,给脖子打了一个结实的绳结
内心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用空间
她略显惶恐地看着我,往我怀里偎了偎
我把她的小手送进窗口
食指消毒,扎了一下,出了一滴血
她看着那滴血,游进细细的透明吸管
然后,小手还了回来
她又懵懵懂懂地看了看我
旁边有个大一点的孩子夸张地哭
手臂在抗拒,很疼的样子
——而他的手指,只是开始擦酒精
小孙女的这个年纪多好啊
既没有长出痛感
也没有长出戒心和畏惧
她的内心,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用空间
为将来的一些事儿留着
婴儿语
我本无为,汝等何故无中生有?
我睁着眼哭,我闭着眼哭
我拳打脚踢,我涕泪横流
告诉你们:我不高兴
谁是儿子,谁是老子?
谁是孙子,谁是爷爷?
你们说的,我不认可
我本裸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你们负责给我安装语言,安装应用,配备外设,建造机房
等我功能强大了,咱们再来
论论辈分
缝隙二
在记忆中,墙缝比一条河流更深
河流比山谷更深
在所有缝隙中,最深的,还是伤口
墙缝中塞着母亲的发团和我的作业本
母亲说,老人的头发和学生的字纸
能挡住最硬的风
故乡的河沟,欢叫着光屁股娃娃
河底的黄泥,像母亲的呼唤
软糯而温暖
河沟之上,山谷是造山运动的残次品
西北高原,像巨大的毛肚
芸芸众生,在一条条皱褶中蠕动
早春,冒失的嫩芽,熄灭于春寒
他稚嫩的理想,熄灭于父辈的一个污点
青春,被划开一条深深的伤口
健忘
下楼后,右手摸了摸裤子口袋
没有摸到手机
于是,用左手的手机,给夫人打了一个电话
请她帮我送下楼来
在一个寂寞的下午,约了一位朋友相见
见面后的最初五分钟,我在心里做着一件事
那就是,努力回忆,他究竟
叫什么来着
就在这个晚上,我反复修改着一首诗
缪斯是一位不安分的来客
在他长时间离开的空挡,我沉迷于分行中
整整一夜,我把自己遗忘在
一页文稿的行间距里
无法找到出口
我,我们
我们三人,从不同的时代入世
我们互为情人和宿敌
在相同的风景里,我们各抒己见
对斑驳的世相,持有相似或对立的态度
长长的旅程,我们有过孤独面对的寂寥
更多的时候,我们搭伴同行
争吵、妥协、感恩、屈从,是旅程
乏味而又惊心的过程
我们先后路过了太多的转角和歧路
所幸的是,没有改变行进的方向
我们也路过了许多绝壁、陷阱和莽莽森林
在最后的关头,却发现了
弯曲、陡峭和细若游丝的小径
无论独行的岁月,还是同行的年代
我们共用一副肝肠,并很好地
维护了肉身的尊严与安危
人类的天空,每天都会上演精彩的离合
我,将会以我们的名义
做一颗明亮的星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