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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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知道了世界上有“科学家”这个东西之后，我就好像变得有出息起来。
大约十年前的时候，我就准备当一个科学家了。那时每逢有人问起，我都踌躇满志，双手交叉抱着，嘴里流出的都是得意。“科学家”这三个字就好像成为了有出息的代名词，大人们每次听到我准备做一个科学家，都是对我竖着大拇指连连夸赞。但要问起那些年龄稍大点的孩子，他们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时我就会站在旁边大声说我要做科学家，大人们就会拿我跟他们作比较，说我以后是有大出息的。
不过奇怪的是，当我上了小学六年之后，再有人问我，我虽然还会一如既往地准备做个科学家，但是回答之外也有了曾经那些孩子的犹犹豫豫，旁边也有着那些懵懂的声音脱口而出，那感觉就好像自己想要吃糖又没钱买，旁边的孩童不想吃糖却满是糖果一般。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了那些孩子的心情。
等到上了初中的时候，我仍记得那年春节，父亲笑着问前来串门的孩童时，那孩童大声的说他要做宇航员，父亲笑着夸赞说有志气，接着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却再没有原来的脱口而出，只是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那一刻，我清晰的看见了父亲眼中的失望。儿时我的成绩一直很好，但现在却滑落谷底，不求上进，巨大的落差感使我更能体会到父亲那种失望的眼神。之后的整个春节，我都是在患得患失中度过的。孩童时的脱口而出，也只是口中的立志，而上学后的茫然犹豫，却是因为实际的践行。落差的感觉不仅给我带来了失落，也让父亲感到失望，那眼中的失望总会在四下无人时从心底升起，时时缠绕，让人感到羞辱、悲伤。
大概也只有那懵懂的年纪才不会让人感到失望吧。
一直到第二年的开春，我遇到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人。
那时正是初中二年级，他就坐在我的旁边，开学那天上的第一节课是语文课，讲古诗的时候老师问了一句国泰民安的近义是什么，然后点了点他。
他站起来说了一句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话：
“海清河晏，时和岁丰。”
全班一片哗然，老师惊异的看了他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
“王嘉锐”
“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他挠了挠头，“不知道”
老师示意他坐下，他立马一抽板凳，小声朝我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说错呢。”
“你这么厉害？这都知道。”
“哎一点点一点点。”他的语气里有掩盖不住的得意。
至此，我都以为他应该是那种特别优秀的学生，结果第一次的考试却让我大跌眼镜。
试卷还没发下来的时候他就在那里吹嘘自己有多厉害，估计编的自己都信了。试卷发下来那一刻，我俩都傻眼了。
第一次考试，他倒数第三，我倒数第六。
拿到试卷那一刻，我就已经想到了今晚可能要遭殃了，伤筋动骨那种。他却一脸的无所谓，说自己只是一时大意，下次直接眼睛闭着考第一。
我告诉他我今晚可能又要上批斗台了，他顿时哈哈大笑，说自己根本不怕，家里就一个奶奶管他，他怕啥啊。
他的父母都在外地上班，很少回来。
孩童大都希望呆在父母的身边，可那一刻我却由衷的羡慕他，因为他的家里没有满满的失望，没有那种压抑与沉闷。
晚上回到家果然一进门就是询问成绩的声音，我根本不敢说，只是告诉父母成绩还没出来。我怕看见他们眼中的失望。可我却并不会因此就努力学习。不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不喜欢。
我一边看着父母对我愈发的失望，一边又日复一日的在学校消磨着时间。我一边在课堂呼呼大睡又幻想着自己考到了优异的成绩。
光阴就好像在时间的长河里停滞，岁月的渡船静静的停在了那一刻。明日仍复明日，于我而言，明日都是一般模样，光阴就好像停滞在了我的身边，不曾流逝。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我曾不止一次的下决心从明天起一定要努力，结果第二天早上依旧我行我素，嘴里念叨的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然后接着等待下一个明天。
光阴流转间，到了初二的下学期，初三的大山提前压了下来，周围的同学好像都用功了起来，只有我，愈发的颓废。
当周围人都在前进时，我又沉迷在了手机当中。当我从老家翻出那个老旧的古董之后，我的世界就好像不一样了起来。手机里是光怪陆离的游戏世界，是引人入胜的小说情节，是让人废寝忘食的影视剧情。它就好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样，让我感到新奇，新奇之外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满足。
到学校后，我就偷偷摸摸从书包翻出了那部手机，朝王嘉锐瞥了瞥，“瞅瞅这是啥”
他看了一眼，满是不屑，扬言我的就是块砖头，他拿的才是手机，放学还把我拉到了他的家里瞅。
我第一次到了这个让我羡慕十足的地方。门口老奶奶慈祥的坐着，黄昏的那一抹光辉照在她的身上。他的家里没有那沉闷的气氛，仿佛满目洋溢着欢快。王嘉锐就这么光明正大的从他奶奶眼皮子底下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与我这块“砖头”相比确实是高端上档次。我当然羡慕他，但不是因为他的手机，而是因为他在家里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感到拘束。
这也是我非常亲近他的原因之一，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那种自己所渴望拥有的感觉。
一直浑浑噩噩到了初三，中考的长跑开始了拉练，所有人都在拼命的冲刺，我却蹲在跑道上系鞋带。除了父母外，几乎所有的人都不认为我能考上一所高中。周围人对我的期望已经停止在了那个连自己将来想要干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我的每一次考试都让父母感到失望，每次的成绩都是在意料之中，也是在意料之外。
王嘉锐也在开学时被分去了其他的班级，那一整年我都很少见过他。我再没有遇见第二个让我感到那么亲近与羡慕的朋友。
那一年，我又迷恋上了写小说。当我的作品第一次被编辑认可的时候，我心里就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满足感。那是在所有人都满怀失望的时候，我第一次的释怀。
那种感觉没有持续太久，当父亲发现我写小说的时候，拿去了手机，许久后走进我的房间对我说，“我看了你写的小说，根本语序不通，还有语法错误，你发的这些东西有人会看吗？你有这些时间为什么不好好学习呢？”
我犹记得当时还倔强的反驳说有人看的，有好多人看。
父亲只是说了一句看的人肯定都是一些比你学习更不好的。
我没再说话，任由父亲拿走了手机，我至今都形容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天晚上我只是哭，我感觉自己最值得骄傲的东西被画上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还是不喜欢学习，上课的时间我都用来翻字典词典，我喜欢看上面的文言注释。所有人都对我满怀失望，包括我自己也是。
正值十四岁，我便长出了白发，可笑的是白发里所藏的东西一钱不值。
我想要逃离现世的一切，又被枷锁狠狠的束缚，人们对我充满着失望，又期望着我有一天会给他们带来希望。
我终于感觉到了时间的流动，那流沙般的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中考的体育就在那时如期而至，为了让我能全力以赴，父亲甚至去医院买了葡萄糖让我喝，我对自己满是失望，但我害怕父亲对我失望。我畏惧那失望的眼神。
那天的我全力以赴，终归是拿到了不错的成绩。这时距离中考已经时日无多。
看到我体育成绩还不错，家里似乎重新抱起了那一丝的希望。可我并不感到高兴，我甚至感到恐惧，我深知自己的根底，但我又不敢说出自己的根底，我只能靠着微薄的知识储备，怀揣着家里人对我的期望，在父亲的注视下走进考场。
每考完一科，父亲都会询问我考的如何。我只是一味的说着还不错，我的心里满是不安，父亲也只是笑着鼓励我，说考不好也没关系，大不了再复读一次。
或许在父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出了我的谎言。
我多么想让时间停滞，光阴却像留不住的洪流，卷走一切，奔向远方。
成绩出来那天晚上，父亲一直沉闷着，他的眼里满是气愤，我惴惴不安。父亲问我在学校都是在学什么，我只是沉默。那堪堪达到民办高中分数线的成绩，是我为整个初中画上的句号。
我一直都在碌碌无为，父母却总愿为我抱有一丝的期望。我一次又一次的让家里的人失望，他们便暗自舔舐那遍体鳞伤，抬眼时仍期望我是那明媚的阳光。
父母给了我两种选择，一个是去读职高，另一个是去读那所费用昂贵的高中。
我一直以为，真正的失望就是从来没有抱有期望，可我又害怕他们对我失去了所有期望。这也是我第一次坚定不移的做出选择的最重要的原因。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白头发越来越多，惹得理发师每次都会奇怪的询问我“你这么小怎么长了这么多白头发啊？”
这时我就会卖弄从字典词典上看到的注释，告诉他我这叫人间雪满头。
时间就像沙漏一点点滑下，流转间就到了高中。
当我背着书包站在那所学生公寓楼下时，我看见了熟悉的人儿再向我招手，我笑着一把捏住他的胳膊，王嘉锐嗷嗷大叫，我那灰白的世界顿时仿佛有了一抹灵动的色彩。
书上总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就当我还在感慨的时候，他直接给我泼了一盆子冷水，“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我还以为你考到重点高中了呢，再不行也得是个公办的啊。”
“失误失误，发挥失误。”我恨不得拿胶带给他把嘴封住。
“哎一样一样，想我初三那么努力，结果考到了这么个破地方，天妒英才啊天妒英才。”
三言两语间我才知道，高中就开始了，只是他在重点班，我是次重点。
第一次到那个班级，我只是感到新奇。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也算是一名高中生了啊。
就仿佛是开窍了一般，高中的我开始读书学习了，当父亲掏出那厚厚一沓学费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了一节课是如此的昂贵，我那阵不敢浪费一点的时间，就好像那沓子学费就在随着慢慢缩水一般，我想要把它们装进心里。
当你想变得优秀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向靠拢，有人会使你重新堕入深渊，有人会认为你是唯一的亮点。
当我第一次收到那张娟秀的字迹时，内心的波浪就好像卷了起来，它冲上了云端。
我回头看向她时，她朝我笑了笑，拇指按着食指的那一刻，波光流转，我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从未有过的感觉莫名的涌来，让人迷醉。
我第一次找到了优秀的感觉，那是一种高昂着的骄傲。
王嘉锐与我大不相同，当他牵起那个女孩的手的时候，脸上徜徉着笑意。不同的选择就好像分叉的路口，最后我以全年级第7的名次顺理成章的进入了重点班，而他选择青春的草长莺飞、依依的杨柳和清风吹过的明月。
我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那是我从没到达过的山腰。当我拿着成绩单回家时，父亲的眼中再没有了那种失望，他的高兴让我难过，如同久旱的田地得到了甘霖，他为我感到了骄傲。
我听过父亲许许多多勉励的话，可只有这句，让我感到无以复加的高兴，那是一种真正的认可。
人生就好像一个个的渡口，每个渡口都有人上岸，也会有人撑船离开。
到了高二，我又遇到了一个让我如浴春风般的人儿。
那时的学业已经日益繁重，我显得有些沉默寡言，可每次与她说话都让我感到如浴春风。
只是在她选择单招的时候，我还是一昧的前行，沉重的行囊让我难受，可前方的曙光又时时吸引着我。我渴望考上大学，我渴望让那些对我满怀失望的人对我刮目相看，为了最后的那一刻，我不能松懈。
当我从高考的考场出来的时候，没有父母的跟随，我就这样孑然一人缓缓向家里走去，那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成绩出来的那一刻，我看着那并不算出众的成绩会心的笑了，虽然不够优秀，但我达到了自己的目标。父母的脸上从未这样的光彩，我看见了那山顶才有的风景。
后来的偶一次闲聊，我提到了王嘉锐。他现在在一所大专院校，纵是如此，他仍是我学业生涯最重要的朋友。
趟过光阴的长河，时间不再匆匆，它在到达山顶的那一刻变成了永恒。
懵懂时的理想只是脱口而出的言语，现实的实践才是艰难的践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