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服老

不 服 老

谁会想到，清晨起了床，老许猛然一阵大咳，就突然发病了。气管里好像堵了什么东西，喘气特别费劲，就把他憋得脸面青紫，满头大汗，似乎要被活活憋死。老伴李桂兰就急得哎呀乱叫，满地乱转，好像快要发疯。女儿许艳梅更是惊慌失措，又哭又喊：“爸呀，你可要好好的，千万不能出事呀。”急中生智，就慌忙按压他胸口，且做人工呼吸，就使他猛地吐出一口稠痰，呼出了淤气，呼吸就顺畅多了。

老许已九十七岁高龄，可他偏不服老，谁说他年龄大谁就会挨骂。但凡上街都要骑上摩托车赶路，从不徒步。熟人都说他体格真好，肯定能活一百岁。而他还是突然有了急病，可马虎不得，就被送进县医院急诊室，经过一番救治，他的病情有所缓解。主治医生就给他做全面体检，这一筛查，就发现他肺部长了一个肿瘤，约有五公分。而最终确诊那个肿瘤还是恶性的，病情可就相当严重了。刘医生好为难，不知咋给他家人通报病情，只好把许艳梅叫过去，让她细看那个诊断书。

“那瘤子会不会是良性的？”许艳梅就怕误诊，请求刘医生再复查一次。可他肯定地说：“已经做过复查，就是那个结果。病人年纪挺大的，可经不住一再折腾。”还说他可是高龄病人，不能做化疗。最好让中医给他调理，经过一个阶段保守治疗，也许会出现奇迹，他体内那个肿瘤就不见了，许艳梅轻声一叹就说：“但愿会有好结果。”

她就隐瞒了实情，让父亲继续住院，注射营养素，五天后就让他回家调养。病还没全好就要出院，就弄得老许满心疑惑：“到底咋回事？医生，我得继续住院，把病彻底治好，再办出院手续。”且说他可是公认的长寿老人，亲口答应人家，一定要活过一百岁，好好给人家做宣传，把责任尽到。帮人帮到底，不然就是说话不算数，红口白牙哄弄人。老许态度如此坚决，可把刘医生难住了，就不得不说谎，老人家只是突发急性气管炎，经过几天治疗，病情已经消除了，再要住院，就是遭罪。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回家好好受调养，逐步恢复良好的精神状态。老许只好乖乖回家，按时服用医生给的药品，相信会逐步除掉病根。

有一天，老许喝完药那般念叨：“急性气管炎可够厉害，差点把我撂翻。妈的，我还没老，耳不聋，眼不花，腿脚都利索，骑上摩托满街跑，气管炎能把我整垮，妄想！必须把它连根除掉，起码再活十年，给外界一个满意交代。”李桂兰已知他病情，也就有了心病，一听他那样叨叨，就不由得心慌，急烦躁地叫嚷：“你快闭嘴，好好养你的病吧。”老许就说：“我得出去多走动，病根才能彻底除掉。”

老许穿鞋的时候，笑着又说：“脱下的鞋，又穿上了，可真好。”李桂兰就起了疑心，他是不是已经察觉得了怪病，以后日子难熬，苦中作乐，才要那样说，她就急切地说：“不许你胡思乱想，要好好活人。身体一直好好的，陪我多活一些年，可不能走在我前头。你要是先走了，我可咋活呀？”老许就问：“你让我多活几年？”李桂兰就说：“五六年也行，十二年更好。”老许就嗨嗨笑着说：“你放心，我体格向来都好，绝对能陪你活到最后，我说到做到。”那可是真心话，他早就有打算，就是有灾有病，也决不服老，一定要好好活，陪着李桂兰活到底。他比李桂兰大一轮，整十二岁。而她一没文化，二没工作，一直靠老许养活，她才不许他先走一步。而他为了完成那个承诺，特别注重身体保养，每日都要喝一点名贵药材泡制的药酒，疏通气血，补充身体所需营养，延年益寿，在为度过百岁大关而不懈地努力。

收拾利索，老许就说，得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不然会把人憋坏。李桂兰就特意叮咛：“你还没有好利索，可不能吸凉风，最好戴上口罩。”老许可说：“我不去阴凉地方，口罩就不戴了。”李桂兰只好说：“也行，不要走远，也不要骑摩托。”老许应一声就走了。李桂兰并不放心，就匆忙撵上前去，暗暗监视老许。他真没有骑摩托车，一直往东走，赶到街边向南一拐，走到庭州宾馆楼下，就再也没动。随意望了半天街景，然后转身盯着一个巨幅广告画出神。其实就是面对自己的影子在沉思默想。那是一幅房产宣传画，背景是几幢色彩醒目的洋楼，还有街道及行驶的小汽车，而街边停留的那个人正是他。挺身骑在摩托车上，侧过脸在看马路像是要走的样子。广告画上有十二个大大的金字：宜居宝地孚东，百岁寿星故乡。那是一次回家，一位认识他的记者临时抓拍的照片，而后觉得效果挺不错，就把它放大参加县上的摄影展，结果让房产公司何老板看出门道，就将那照片拿去，让行家做了技术处理，最后把它做成了巨幅广告画。期盼更多的外地人能来孚东，投资兴业安家养老，好让他卖出大量的楼房，将房地产业做大。

那幅广告画张贴之前，何老板怕出什么问题，特意上门让老许过目。老徐当然很高兴，可也看出一点问题，自己才九十七，离百岁还差三岁，而说他是百岁寿星，那可是夸大事实，弄虚作假，十分不妥，就实话实说。何老板可说，老许那么刚强，可说是金刚不坏之身，活到百岁决没问题，给他公司做形象代言人，特别合适，希望他不要推辞。老许思前想后，这才勉强答应，满足了何老板的心愿。事后，暗暗告诫自己，必须好好往下活，一定要活到一百岁，成为合格的宣传员。那一刻，他看够了自己影子，就小声念叨：“你得尽快养足精神，继续骑上摩托满街快跑，让全城人天天都能看到你，夸你可真皮实，还竖大拇指。”

老许一进家门，就见何老板坐在沙发上，望着窗户出神，好像有什么心事。先不管那么多，赶紧露出笑脸冲他打招呼。何老板就回过神来，赶忙起身向老许问好，握紧他的手一直没放，且笑且说：“听说你老人家病了，可我看你没有一点毛病，全都好好的嘛”

“也不知咋回事，我还真病了。”老许不好意思一笑：“还在县医院住了几天，医生说我得了急性气管炎，已经把病治好了，我也就出院回来了。”何老板就说：“你已经平安回家，真是太好了，我太高兴了。”其实在说谎，他老婆就在县医院上班，回家以后，特意透露了老许得绝症的消息，他一听心就悬了起来，坐立不安，就赶紧跑来看望老许。从面相看他不像是病人，何老板的心头就轻松了许多。说什么才好呢？只能说宽心话，好好安慰一番，让老许心情畅快，尽快增强抵抗力，降住病魔，逐步恢复健康。他便说，许老，你就一点小病，千万不要在意，把心放得宽宽的，病情忘得光光的，高高兴兴过好每一天，体内的良性细胞就会不断增加，来抵挡恶性细胞，身体自然就会越来越好，不再出一点问题，健健康康度过百岁大关。最怕的就是病人多疑，但凡有一点疼痛，就怀疑自己得了大病，就快不行了。成天思来想去，就把自己害惨了。其实好多病人，都是吓死的，要么是旁人，要么是自己。反过来说，要是老在想，我没病，一点也没病，我身体挺好，还特别得好，一定能活到一百岁，那就一定能成百岁寿星。所以，一定要保持坚强的信念，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老许就嗨嗨笑着说：“我完全有信心，能把身体彻底养好，决不再得任何怪病，健健康康往下活，度过三五个春节，成为名符其实的百岁寿星。” 何老板就连声叫好，还乐呵呵地说：“那我们就一起努力。”

临走的时候，何老板特意留了一些现钱，还拿出一部新手机，要让老许使用。老许再三推脱，死活不要。何老板灵机一动，就笑呵呵说：“这可是多功能手机，不仅能打电话，还能拍照片，是我特意给许老买的。”还说天天带上它出去转悠，见到新鲜景色，就能随手把它拍下来，回家以后，再慢慢欣赏，心情肯定特别畅快，真是一种高级享受。老许这才动了心，乐呵呵收下了那部智能手机。何老板便教他使用方法，老许学会以后，何老板才放心离去。

客人走后，老许就不由得回想何老板那番话，还下意识念叨，良性细胞，恶性细胞，一遍又一遍，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就吓得心头猛一跳，靠在沙发背上，皱起眉头暗自叹气，气息越来越弱，他就变得苶苶的，呆呆的，看上去挺吓人的。

“你咋啦？”没有回应，李桂兰不放心地又问：“你到底咋啦？”老许还是没理。李桂兰再问，老许也还不理。李桂兰就一下害怕了，以为老许已经昏迷，就使劲拍他一把，拉着哭声叫嚷：“你快醒来，你快说话，我都快急死了。”老许这才懒懒一动，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好好的。”李桂兰就追问：“那我问了你几次，为啥都不吭声？”

“我正在搏斗。”

“跟谁搏斗？”

“我说了，你也不懂。”老许不耐烦地说：“再不要打烂砂锅问到底，惹我心烦，我正忙，你快走远。”李桂兰可说：“你就是再忙，也得给我说实话，到底在想啥？”老许只好交底：“我在跟邪魔搏斗，还得好多回合，才能把它彻底打垮……”

那天已到深夜，李桂兰心里还很乱，怎么也睡着，刚要闭眼养神，忽然被一声怪叫吓了一跳，随后就听到老许在乱喊：“我不能……真不能跟你走，答应人家的事情……正在办，还没有……”之后就是一番胡言乱语，根本听不出头绪。李桂兰就被吓得脊背发冷，丧气地嚷嚷：“你可不能出事，你要出了事，我也不想活了。你可得说话算数，等我走了，你再走……”叫嚷一点不顶用，李桂兰就连连摇晃他上半身，丝毫没反应。李桂兰并不甘心，继续又喊又摇，折腾半天，还是一阵白忙。还想再摇再喊，又怕弄断老许那口气，只好放手，等他慢慢醒来。等了好大一阵，老许好像醒了，左腿胡乱一蹬，两手乱甩乱抓，还下意识地翻身，李桂兰见状，就赶紧盘问：“你睡醒了，刚才到底在做啥梦？”

“一直乱做梦，也记不清有啥内容。”

“好像是，谁要把你弄走，可你死活不情愿，在跟人家较劲。”李桂兰说：“你好好想一想，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老许没吭气，默默地想了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我梦见了我妈，非要让我去陪伺她，我有事还不能去，她就死拉活扥，非要把弄走，我就一再跳弹，这才跑脱的。”一听李桂兰心头就猛地一紧，连打几个冷战，暗自思量，老许他妈去世已经好多年了，她活着的时候，老许工作太忙，实在没法在她身边尽孝，老妈走后，老许就有了心病，一直也不见好，才会做这种怪梦。梦里他没有跟老妈走，那他的大病就会一天比一天轻。那般一想，李桂兰就放心了。

次日天黑，老许又犯病了，像是丢了魂，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迷迷瞪瞪，傻傻兮兮，嘴皮看似老在动，可就是不出声。李桂兰又慌了，就赶紧听他呼吸，好像正常，再摸他手腕，脉搏好像也没问题。再一看他半死不活样子，李桂兰就不由得害怕，急慌慌叫来许艳梅，让她快快叫来出租车，再次送老许去住院。她们费了好大劲才把老许弄醒，一听又要让他去住院，他就急得乱摆手。她们就一再催他走，催急了，他就猛推她们一把，再也不动了。许艳梅就想，要不就算了，静养或许更好一些。母女俩就守在老许身边，担惊受怕熬了一夜。次日，老许还是老样子，一直昏睡不醒，李桂兰就愁得要命：“这人半死不活的，到底该咋办？”许艳梅就说：“妈，可不能太性急。我看病情并不严重，就让爸静养吧，一星期左右，他就会醒过来。”

李桂兰就耐住性子守护病人，熬过一天又一天。每天都要在老许耳边喊叫一番，要么在叫，老伙计，你的摩托车不见了，快起来找去。要么在叫，老掌柜，家里钱花完了，快快起来，收拾利索，到银行取回一些钱来。也还那样喊叫，你不能再偷懒了，赶紧起来，拿上何老板送的手机，去拍一些照片。过几天，他要来看你，还要看你拍照片没有，要是没有，他可要收回手机。还会捉弄老许，赶快起来，抓紧时间上班去，你要敢耍赖，单位可要停发你工资。那样做就一个目的，不能让病人睡得太沉，而丢了性命。每天那样一顿喊叫，还真能把老许吵醒，迷迷糊糊喝几口牛奶，再喝一点温水，而后继续昏睡，病情一点不见好转。好不容易才挺过一个月，可把李桂兰累得要死，实在撑不住了，心想老许也快完了，再过几天就会咽气，就心情沉重地为他准备后事。

就在她们母女最绝望的时候，忽然听到老许啊呀一叫，然后吃力地干咳，在清除嗓眼浓痰。闻声，许艳梅就惊喜地叫嚷：“老妈，我爸可醒了。”李桂兰就边流泪边嚷嚷：“真不容易呀。”母女俩相互一望，就都打量老许，他确确实实醒了，看上去神志已经正常，李桂兰便放下悬心，一边流泪，一边笑着埋怨：“你整整躺了一个月，一直迷迷瞪瞪，差一点把人吓死。现在，你总算醒了，谢天谢地。”

“爸，你现在有啥感觉？”

“浑身舒服。”老许那般说：“心里更舒服，为啥？心病总算除掉了。这次，我专门回去，陪伺了我妈三年，总算尽了孝心，她很满意，我心里总算踏实了……”一听李桂兰就特别害怕，脸色唰地就黄了：“你回去……陪你妈三年？决不可能。哎，老家伙，可不许你再装神弄鬼，胡说八道……”

“我可没有胡说八道，说的全是真事。”老许还说：“我妈听说，我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做完，就亲口保证，再也不来打扰我，要让我活过一百岁，把大事彻底办妥，给人家一个满意的交代，我心里这才彻底有底了……”

“爸，我信你的话。”许艳梅害怕惹出麻烦事，赶忙又说：“妈，你不必害怕，我爸在说他做的一个怪梦，全是梦话，你千万不要计较。”李桂兰就说：“你可说对了，你爸满脑子都是怪梦，想咋说都行。我懒得再管。”老许没理她们，顾自念叨：“往后，我就可安心过日子，把答应何老板的事情做完，给外界一个好的交代。”

次日，老许靠在沙发背上静养，忽地想起李桂兰喊过的一番话，就当即起身，将那部智能手机塞进衣袋，要去外面散步。李桂兰就忙说：“你才缓过来，身体还虚呢，要不缓两天再出去。”老许可说：“我要去公园照相，缓几天好景就没有了，今天必须去拍照。”李桂兰就说：“可不许你骑摩托车。”老许就说：“我步行过去，你不必担心。”李桂兰说：“想去你就去，可要早些回来。”老许说：“我决不乱跑，就照公园里美景。一照完就回来。”还是去年秋天，他偶然发现，城北公园那一棵老榆树浑身缠满爬山虎，经冷风一吹，再经寒霜一冻，浑身叶子片不仅没有零落，反倒全变得红艳艳，特别得漂亮，越看越喜爱，心情格外畅快，似乎能把人看醉。那种美景一年也就有一回，很想把它拍下来，日后反复观赏，让自己开心快乐，可惜没有照相机。就想住在树下，守护那棵神树，随时观赏那幅美景。

今年情况可不同了，他已经有了专用照相机，再要见到那种美景，必须好好拍些照片。他兴致勃勃进了公园，放眼望去，眼前美景果真没让他失望，红彤彤的叶片将老榆树裹得严严实实，不是那种刺眼的大红，而是比枣红稍亮一些，红得恰好。老榆树已成身着袈裟的树神，好高大，好强壮，好神奇，满身灵气，能为人消灾祛难。似乎还散发着美酒的阵阵醇香，要让他过一回酒瘾。一眨眼，就恍然看到树神端着酒杯，正笑盈盈地迎接他，他就猛然激动起来，呵呵直笑，喜滋滋叫嚷：“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就赶紧拿出智能手机，不停地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