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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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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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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 罪

  一

“啾—呖,啾呖……”红肚黑身白头鸟飞箭似的窜出来,于芦苇荡上空将身稳住,扑唰扑唰耍嫩翅,在练好嗓门。秋日天,苇将熟,通身黄绿,脑顶吐白絮,叶挤杆,杆碰叶,杆搡杆,轻声絮叨心语,沙啦声蝉联,风婆婆莫想溜进去。河道处,绿水戏逗苇杆,绸带缠绕蒲腰,撒欢飘前去。河滩真是玩乐的好场地呵!花鸟戏耍烦了,把翅翼扇得噼啪乱响,一头扎下去,擦着苇絮斜飞横翔,一声声脆叫“啾呖”,朝着东边河坡飞去。

“吉利?”骆贵生就坐在河坡边。还以为花鸟在说吉利二字,就仰头挑眼乜一下远去的花鸟,心头略觉轻松。刚要想事,苇荡中鸭叫声忽然响起来,不停地“呱呱”乱叫,似乎在斗架吵嘴。劲风也随后闹起来,将苇杆拨拉得东趔西趄。人呢,心绪就被搅得有点乱。眼皮突地跳起来,昏懵懵自语:“鸟儿在说吉利,也许菊香的事能弄出黑白?”心里稍觉畅亮。倏忽,寸心又被愤恨揪紧了。腰身猫成镰背,眉心有如弯弓,尘世祸事扰人,心头好似扎了刀子。哪样祸事?亲生姑娘殁了,活脱脱肉身进了外乡土坑,已无影无声,只留给天穹一个土馒头,馒头就在父亲身边。不望心不寒,一望心头就发颤。“菊香,爹打老家来……你可知道?出来,快出来,把冤情说清……爹为你打官司……”菊香没有感应。劲风愿道实情,却没嘴,就突然打呼哨,将芨芨草野玫瑰吹得胡乱摇摆,呜呜乱叫。劲风真是厉害,他的嘴皮很快就被吹干了,口里也发苦。不由得打冷战,打得满眼都是冷泪,可不愿流出眼眶,就将它咽下去润口舌。还那样瞎想,天一黑菊香魂灵就会出来见他,那就耐住性子等她。就厮守坟茔半步也不离。闷坐着,不知不觉就胡思乱想,菊香稀里糊涂丢了性命,该怨谁?就怨你心太野,非要去秦州城干活挣钱,菊香没人去管,由性子跑到铁路边看新鲜,让黑心家伙哄弄到西疆,才落个凄惨下场。丢掉的找不着。可还是收到菊香来信,道明了她下落。说是住洋房,吃干饭,在过好日子。“屁话,菊香受人蒙骗,才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一番折腾,就使骆贵生脑瓜发昏,两眼昏花,一眨眼,恍然看到菊香身影就在近处,忽高忽低,穿一身灰布衣裤,黑头巾蒙住一半脸,只外露眼睛和鼻子,让人能看清她是谁。木呆呆站着半步也不挪,忽然幽幽哑哑地哭起来。骆贵生就心慌,慌忙叫喊:“快快过来,菊香。让爹好好看一看,你成了啥模样?”菊香使性子哭几声,随即用微弱喑哑声调说:“爹爹呀,我是家里大祸害,丢人鬼,真没脸见你。我的爹爹,我着实命苦呀!骗子哄我说,你到西疆当了工人,一月能挣八九十块。可反倒跌进火坑……”再一眨眼,恍然看到更可恨情景,菊香竟然被公公霸占了,“妈妈呀,我死也不……”

袁兴究竟是啥样人,所说的都是实情?蓦地,骆贵生想起那人所说的话:“乡党,你姑娘的公公老常,可是个贼大鬼,拿上老羊皮能捯来羊羔皮。倒是老天有眼,让他婆娘养了半脑娃,半聋半哑,跌倒不会叫啊哟。还让他半路死了婆娘。老家伙花钱买来菊香,心急火燎给苕娃成亲,可是在演戏……”可他不敢信:“这丑事你从哪听到的?”那人回话:“从哪?老常酒后,亲口对旁人吹的。”他才信了。他原以为到了西疆,人地两生,想要弄清菊香死因,恐怕比登天还难。可巧遇到了老乡袁兴,人不亲土亲,彼此很快就交了心。让他得知了菊香一些情况。菊香被常家买回来,稀里糊涂失了身,后悔得要死。动不动就闹腾,赌气不吃饭。还大哭大闹,用头乱撞墙,冒死反抗。哪料已有怀孕,肚子渐渐变大,身子牛笨,就没法闹了。娃儿生下就给她套了绊,只好窝着一口脏气,在常家将就活命。老常得了“孙子”,乐得头上虱子都在笑,还想占菊香便宜,菊香偏就不干。他就一顿乱骂,还打了她几巴掌。菊香实在受不了,非要另立锅灶,老常就不准她离家。无奈,菊香就愤然大闹,揭了公公老底,老馋猫没闻上多少腥味,倒是扬了臭名,可气得够呛。害怕丑事让下世祖宗知道,要罚他得怪病,这才准许菊香分家。给了菊香一间偏房,划给几亩责任田。这一弄,菊香算是占了上风,但也摊上难辛事。庄稼活一环套一环,种、水、管、收,样样都得干。而半脑男人猪一样愚笨,一样也干不了。菊香呢,也是个外行,难事实在干不了,很想求人又怕丢脸,只好在地头哭天喊地:“爹爹呀,我命咋这么……苦死我……地里不长粮……吃啥?花啥?爹爹,来帮我……”

当然,袁兴只提及与他无关的。这段旧事他只字未提。菊香的那种哭喊声,每次他都可听到。起初没当一回事,后来心一软,就冒出得帮她的念头。哪怕自己农活再忙,也要腾出手来,要帮菊香干一些活。干罢,一点也不困乏,心里反倒畅快。原来他已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没闻过女人身上味道。如此说来,他搭帮菊香干活,就是闻到她臭汗味也是香的。帮来帮去,两人心就贴靠近了。他就悄悄攥住了菊香的手,霎时心头猛然乱跳,头发快要直竖,浑身也又烧又痒。他俩日近日亲,梦里身连影,影连身,影迭影,共享人间艳福,醒来全然一场空。再次相见,都是冷脸谁也不言语,只是埋头狠劲干活,以免惹出祸事。

常生富察觉他们在交往,相当恼火,竟然当面辱骂袁兴:“ 姓袁的,我看你早就打好鬼主意,搭帮菊香干活只是由头,怕是要先骚情,然后拐上她跑掉。害人鬼,你要敢惹出丑事,老子就打折你-牙狗腿。” 袁兴并不在意:“哈哈,随便。孙子长手,爷爷也长手。常掌柜,把话听清楚,我帮菊香干活,老天高兴,菊香高兴,我最高兴。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

忽觉袁兴悄悄跑来,就站在身后,也在等菊香露面。他就猛然扭头左看右望,并不见他身影。倒是想起他的骂声,还有一些大实话:

“常生富可算世上最坏家伙,头顶害疮,脚底流脓。乡党,你已经来了,必须下决心打官司。除了你和我,咱再找几个可靠人,拧成一把子,谋好一套计策,到时候,一齐出手,把常老贼彻底撂翻,再也别想爬起来。”他则说:“人命官司,无凭无据,难下手哇。”

“先打他背攻炮,杀尽威风,叫他知道咱的厉害,然后就去告状……”可他冷冷一笑,拳头猛然砸向膝盖,恼忿地叫嚷:“该咋干,我自有主意。妈的,我从不怕恶人。要没本事,姓骆的就不来西疆。” 袁兴又叫:“乡党,头三脚难踢。可要瞅准拿稳,头一脚可得踢中常老贼卵子。”他就回话:“我当然知道……”一顿乱想,就弄得他心里乱糟糟,老半天才捋顺头绪,开始思谋计策,咋样才能兜头狠敲老常一闷棍,杀尽老贼威风?最终,总算想出一个计策。

这天,骆贵生拿定主意要下手,就主动找到常生富,神色显得丝毫不慌,声调拿得特别沉稳,道出一句揪心话来,他闲得怪难受,特别想去攒菊香的坟,给坟顶添加一些新土,以防雨水漏进去。干脆常生富也陪他一起去。“他姨父,老子没亲眼见上姑娘最后一面,一直过意不去。好不容易来了,要不亲手在她老坟添些新土,外人肯定要骂我,狠心贼,不得好死。嘿嘿……”

“你说啥……”常生富察觉他要闹事,顿时慌了神,故意装聋卖傻,将脑袋扭了过去,老手在大脑门上搓来搓去,然后扭过眉眼,假惺惺地笑着说:“嘻嘻,亲家,攒坟,嗯,好意。可此地有规矩,不到过节,不能上坟。要不就等几天,到了十月初一,再去……”

“管他节不节的,规矩由人定。”一语未了,骆贵生就撇下老常,性急地跑进盛炭棚,抓起一把铁锨,就心急火燎小跑起来,一步比一步快。常生富暗吃一惊,不再装傻,就慌忙去撵骆贵生,就见他东趔西趄在跑,可能随时会跌跤。顿时心生疑惑,他到底要干啥?眼珠骨碌几下就恍然大悟,这家伙肯定要去挖坟。脑壳“嗡”一声钝响,眼前忽地一黑差点栽倒,两腿发软就势蹲下,苦叹几声,就仰头望天,失声在叫:“老天爷,可要睁眼,保我没事哇。”倏地,浑身来了蛮横劲,就猛地弓起腰身,狠劲蹬直两腿,给自己鼓劲:“不必害怕,你得赶紧把他截回来,以防闹出大乱子。”便一阵猫蹿狗撵,赶到了骆贵生前面。两腿疲软无灵神,不由得扑通一下跪倒,慌里慌张嚷嚷: “亲家,菊香害暴病,早早下世,我比你更心寒,就不要去打扰……菊香确实害怪病,才……”

“半道截你,证实他害了人,心虚,最怕你挖坟,挖,心不能软……”骆贵生竖眼狠狠剜了常生富一顿,使劲冷哼几声,机敏地一闪身,快速避开常生富,不顾命的往前快跑,跑得痛快而有力,一脚踹出一个小坑,脚步声催人跑得更快。还以为常生富定会过来,哪料他想错了。常生富却撒欢腿往回赶呢。一个往西,一个向东。到了东边河坡,骆贵生刹住步,将铁锨狠劲蹬进泥土,端起一锨黄土使劲撒开,仰脸张望青天忽然苦叫:“我是秦州人骆贵生,在此请老天爷作证,我来挖坟只为找证据,决无害人心肠。我姑娘死得冤枉,我要打官司,为她伸冤,才要这么做。恭请老天保佑。”说完,这才想起常生富,四处打量,并不见他人影,骆贵生心里生疑:“怪事,莫非老常调头找人去了,要合起来狠狠打你,起码打个半死?他顾不了那么多,只想赶快下手挖坟。刚要动手,忽地有了新想法,常生富可不在场,你就是一只老虎,乱发一通威风,他可一点也看不到,不就白费力气嘛。还那样在想,你冒冒失失一挖坟,肯定会使菊香受惊,不得安生,可要怪罪你。

疑虑种种,就使他一时很难下决心。只好坐在坟茔边,望几眼坟头,就再瞅躺在眼前的铁锨,一转脸再望坟头,再瞅那把铁锨,翻来覆去折腾。还自言自语:“你要不闹,老常就装糊涂。事情要不闹大,老常就不会怕。干脆豁出大闹一场,事情才会有好结果。”一时冲动就猛地起身,一把拿起圆头铁锨,就急冲冲往前走。哪料忽地刮起一阵怪风,将地上尘土掀了起来,在他眼前飞荡,呼呼作响,还往他眼窝乱钻,就赶忙连连眨眼,还将眼闭紧以防尘土吹进去。怪风说停就停,很快声息全无。他就睁开两眼,左右一望,苦叹一声,丧气地嚷嚷:“菊香对我不满,要大发脾气,才变成一阵怪风窜来闹腾。那行吧,这坟我再不挖了。”就使气将铁锨扔了,胡乱一望,又慢腾腾走几步,将铁锨捡起来,锨头朝里一扣,坐在上面歇息。不由自主唉声叹气,责怪自己:“你就是个窝囊鬼,遇事就溜软蛋。事情没闹成,老常就还威风,眼里没你。拿不到证据,就没法打官司。要是两手空空回了老家,你可没法给家人交代。可不能就此认输,还得另谋点子,一定要彻底赢了老常。”进而又那样想,常生富不敢随你来攒坟,实际上已经心虚,怕你大闹,他实在挈不住,要被你一顿乱打,鼻青脸肿没法见人。他就认为已经赢了一半,情况还不错。心情就忽地变好,自得其乐嗨嗨笑了几声。

骆贵生不想过早回去,由性子在野地里乱转,一边思谋下一步计策,心里有了主意,这才回到常家庄子。黄昏将要来临,太阳西斜,天际一片残红,红霞很快被灰黄云堆吞没,云堆在持续裂变,就变成一群恶狗形状,好似会猛扑乱咬,要将骆贵生赶跑。一脚踏进院门,他就眼岔了,便见满院子都是生人,像是来贺什么喜。他往里面走时,他们个个喜眉笑眼,点头哈腰,连声叫他快进屋去坐。犹豫片刻,他就往屋里走去,他们尾随在身后。一进屋子,就让他更加傻眼,只见方桌上早摆好烧酒和热菜。老常要请客?没容他多想,他们劝的劝,推的推,搡的搡,硬是把他弄在上岗子坐了。

“他姨父,这是接风洗尘酒,你可得喝。……咱只说喝酒,不提闲事。”

“来,端头杯,一口喝干。”老常笑得两眼眯成细缝,看上去特别好客,特别友善。骆贵生就一下心软了,左右为难,这酒该喝,还是不该喝?究竟是喜酒,苦酒,还是毒酒……?

姓骆的到底来干啥?

乡党老远跑来,说要打官司,咋还不见动静?

菊香老爹怕是喝了迷魂汤,已经跟老常和好了?

“哎,常哥,你亲家从秦州跑来,究竟想干啥?”个别好事之人故意探听虚实,就在常生富面前那样问他。听了,他佯装一副不慌不忙样子,挺爽快地胡诌:“干啥?他来挣浅。都知道秦州是个苦焦地方,挣钱比喝尿还难。日他哥的,半大娃仔还精身子乱跑,也不嫌丢人。”还说西疆要强几十倍,地大,人少,钱好挣。那地方人穷急了,都想来挣钱,发家致富。真没说假,要想挣银子,就到庭州破城子。“哈哈,这地方流金子淌银子,还会招来更多人。”这番言辞让他很满意,认为别人准会信,就很自豪,活人全凭一张嘴。不几天,他的心就时不时发虚。究竟啥原因?他听到了风言风语,骆贵生这趟跑来,哪怕豁上老命,也要打人命官司,还非赢不可。就使他神魂不安,影子就跟他闹别扭,他蛮横地说人不必怕鸟,姓骆的要打官司,没凭没据,妄然。而影子已被吓破胆,却说姓骆的可是野蛮人,一肚子鬼主意,心歹狠,要提防,蔫叫驴踢死人。忽地,他脑海冒出一副骇人情景,骆贵生把状告赢了,公安局和法院来人,将死人棺材起出来了,经验尸,断定人是喝下毒药,才丧命的。马上,亮铮铮手铐嗒嗒一响,他的两手就被拷在一起了。你可完蛋啦!还连声呻吟。老天的确长眼,会报应人。继而影子告诉他,当家的,你可得多多动脑筋,想尽办法哄弄骆贵生,使他不再恨你,大事就会化小。他就自说自道,你可是日能人,自有办法降服骆贵生。

喝过那场酒,常生富竟然改头换面,成了挺好一个人。每天早晨,亲手冲好一碗鸡蛋絮絮,笑脸相劝,硬让骆贵生喝完。每晚,亲手端来洗脚水。每天吃晌午饭,都要劝骆贵生喝两杯烧酒。只不过他在酒里掺了凉开水。不掺行吗?姓骆的喝多了,胆大了,怕是会借酒劲闹事,那可不好收拾。骆贵生呢,可是正经人,长人心,面皮也软,每遇厚待,心里不免一热,心绪就乱了,苦味就淡了。还冒出那样的怪念头:“看来亲家,这人并不那么坏。官司要不就……人整人,可要造下大孽,不得好报。说不定,袁兴跟亲家结下大仇,才煽风点火,借你的手害人?”心肠冷下来,就责骂自己是糊涂虫,软骨头。

此后,老常家来客不断。来的全是常姓人,要跟骆贵生认亲戚。一坐下就亲热得很,拉几句家常话,就打听他老家情况。还给他讲破城子流传的神怪故事,让他开心。你来他走,客人总不断,他就得陪侍他们,说东道西,不觉其就是几个钟头,把他弄得真心烦,还得假装情愿。认过亲戚,他们的招数就变了,就有人跑来劝他:“嘻嘻,亲家,几千公里路,你可不能白跑,既然来了,就得好好挣钱,挣够了,你再回老家,给娃他舅娶媳妇。”算是一番好意,他就即刻应声。

没过几天,另有人来说事:“亲家,乡上砖厂正缺人,你有烧砖技术,就给你联系好了,工资很高,你可要去呀。”他只好回应:“好事,我想好再说吧。”

还有人带来好消息:“亲家,乡里搞了个秦腔剧团,听说你是唱大戏行家,就给团长说了,他满口答应要收你。”他就答:“好事,应该干。”

还有人叫他去造纸厂看大门。还有人让他去乡中学当校工。好消息总是不断,就使他心里热乎乎,眼窝湿漉漉。然则菊香的冤情还没弄出头绪,能干的事情哪怕再好,他也没心思去干,也就一拖再拖。

老常见他赖着不走,只好又摆酒场子,要让他下最后的决心。而他也瞅准机会,放量猛喝,感觉已有几分醉意,就假装醉了,随即发酒疯,哈哈大笑几声,忽然大叫:“老常,我要让你-知道,前天夜里,菊香给-我托梦了,告你欺负-她,逼得她-实在没法活,就喝了农药,丧了命。唉唉……”随即苦笑一声,就用沙哑嗓音唱秦腔,高一声低半腔,让人倒胃口。忽地收住唱腔,可嗓门吼叫:“哦嗨,王朝马汉来吔,将丧天良,欺良女,老刁民拿下,快快铡了。天理不可违,恶人不可饶……哦嗨嗨嗨……”就有人悄悄提醒老常,当心骆贵生闹事,而老常一点不在乎,怪笑一声,一拍巴掌就说:“没事,他喝高兴了,在给我们唱大戏。”骆贵生被气得要死,登时真成了醉汉,几声哇哇干呕,就不停地回酒……

骆贵生厮守在菊香坟前,情酽酽,意昏昏,特别想见女儿面,说一番心里话。分别几年,父与女可有一马车掏心话要说。片刻,似乎听到菊香话音:“爹爹,我出不去……快急死……” 骆贵生心一抖,牙齿就磕得嗒嗒作响,嘴里咝咝冒寒气,忽然大喊:“菊香,冤枉气,爹还没给你出,要怨就怨,你爹没本事。”根本听不到回话,他就牛叫似的嚎了一声,“菊香,你太可怜……”

不愿多想,就赶忙解开小布袋,抓起一把干沙枣往坟前乱撒,“菊香,沙枣是咱家老树结的,甜得很,你赶紧吃,吃得越多,爹越高兴……”一边瞎嚷嚷,一边撒了又撒,还露出一脸微笑,似乎在跟菊香玩耍。玩得兴头正高,忽听有人大声咳嗽,调头一望,见来的是袁兴,就赶紧咋呼:“我正忙,你不能过来。”袁兴并不理会,照直前来,边走边叫:“乡党,不要白费心了,撒得再多也没人吃。”骆贵生就顿时烦了:“我在了心思,跟你没相干,不要过来。”

“哈哈……”袁兴几步跑过来,望着满地红黄沙枣,馋得口水满嘴。索性就地一蹲,一条腿跪在地上,挪来挪去,大手忙乱地又抹又揽,才将那些沙枣弄在一起。性急地抓了一把,噗噗吹去尘土,就往嘴里乱塞,腮帮子就鼓起了包。嘴皮一阵吧唧,枣核就涌出来,一个接一个往地上乱掉。咽完枣泥,他就大声嚷嚷:“乡党,这沙枣确实好吃,十年了,又吃了几口,可算过足了瘾,哈哈……”就搞得骆贵生更心烦,“你乱吃菊香东西,真没出息。”

“乡党,你错怪我了。”

“你胡说。”

“你收没收过菊香一封信?”

“收过,我才知道菊香在这地方。”

“那封信可是菊香 托我写好发给你的。”

“啊……”骆贵生忙问:“菊香说走就走,到底啥原因?”

“不想多活,喝了毒药……”袁兴很想把话说透,可那个秘密牵扯到他,实在没勇气说破。

菊香原本不想寻死。某日夜晚,她偷偷溜进了他的居所,一阵嚎哭,一阵乱骂,并且诅咒常生富快死。还疯了似的扑到他怀里,使劲闹腾。最后,悄悄道出心中秘密,她想撇脱尕娃离家,求他带她一起逃命,脱身以后,无论在哪儿落脚,心甘情愿和他过一辈子。说完,就噗地吹灭煤油灯,要和他一起睡。他就顿时紧张,浑身皮肉一下绷紧了,不知如何是好。正在发慌,屋门被敲得咚咚乱响,随即听到常生富咋呼:“哎,老光棍,咱家菊香,就在你屋里。快开门,我要把她弄回去。”那一声好厉害,唬得他心乱跳,慌忙躲到门后回话:“我没见她。你去地里看,她还摸黑干活呢。”

“买下的破烂货,黑天半夜去哪卖骚了,气死老子。”狠狠一跺脚就走了。被骂了一顿,菊香气得快要发疯,就数落常生富,一等老牲口,骚牙狗,也不怕丢脸。话音刚落,屋门被咣当一声撞开,手电筒那道黄光柱一顿乱扫,就将菊香忽地罩住,不敢动弹。常生富恶狠狠骂了两句脏话,就猛地扑了过去,抱住了菊香腰身。菊香快要急疯,就丧气地呼喊:“快帮我打老牲口,帮我……”袁兴却没敢动手,半楞半醒地丢了一句:“你欺负人,王法不饶。”常生富回骂:“你放屁,爷爷没空跟你多说。”就拖着菊香要出门。菊香死不情愿,又乱踢,又乱喊使劲挣扎,常生富就气急败坏喊叫:“非得给老子回去,拿钱买的贱货,活是常家人,死是常家鬼……”就硬将菊香拖走了。袁兴怎就眼睁睁看着菊香被弄走,没有搭救?要知道,村里姓常人太多,他一个外路人可惹不起。等常生富走远,他才跑了出去,可劲喝喊: “姓常的,我要上法院告你……”还没来得及,菊香就丢了性命,才二十多岁。

收回思绪,袁兴就恶狠狠骂常生富,还给骆贵生进言:“乡党,你得拿定主意,为菊香告状,伸冤。”骆贵生就反问:“催我打官司,你可有证据?还敢当庭作证?”袁兴忽地一蹦,把胸脯拍得噼啪乱垧,怒声喊叫:“我光棍一条,没有拖累,当然敢豁出去,上法庭作证。我见过菊香死相,脸面青紫。知情人说,她让人逼急了,喝了毒药,才丧命的。”骆贵生冷笑一声,嘴皮动了动,又什么也没说。袁兴倒是爽快,又说没啥可怕的。打完官司,得罪了常家,他就离开此地,跟随骆贵生回老家。“走的时候,干脆把菊香……也带回去。”

骆贵生就苦笑:“你想得倒是容易,唉唉……”袁兴就嚷嚷:“哪怕再难,这官司也得打,为菊香讨回公道。”

这天吃过早饭,骆贵生刚要出去找袁兴,冷不防胳膊被常生富一把抓住了,说是有好事要说:“亲家,我早就说过,娃她舅到了年龄,娶媳妇可得花一大笔钱。我就费心给你找活,总算找到县城修房子营生。说实在的,西疆钱好挣,凭你手艺当上大工,一年能挣不少钱,嘻嘻……”

“啥,真有这种好事?”骆贵生疑惑地望着常生富。他就赶忙回话:“真有呀。亲家,你们秦州人能吃苦,你要去干的话,肯定能发财。”便替骆贵生作挣钱计划,说得头头是道,让人心里痒痒,暖意融融,全然忘了他的丑行。他呢,鬼主意早打好了,骆贵生这一走,就休想再回来。出门门槛低,进门门槛高。他要是再跑回来闹事的话,可没好果子吃。骆贵生可没看透他的鬼心思,就随意说:“还真是好事。”常生富就特意叮咛:“亲家,你就安心守在家里。过一阵,我请的人都来咧,就一起说些开心事,然后陪你好好喝一顿酒。”

果真摆好酒场子,要好好喝一顿酒,还非要让骆贵生坐在上岗子。作陪的全是常姓人,就让他感觉特别别扭。暗自在想,他们恐怕不怀好意,仗着人多势众,要对你耍威风,快快把你撵走。真让你去挣钱?大概是哄弄人吧。心里就很烦躁,连半句话也懒得说,更不愿搭理他们。察觉骆贵生心里搁事,没心思摸酒杯,常生富嗨嗨一笑,就主动去碰了他酒怀。随后就响起一阵乒乓碰杯声,且纷纷劝酒,“快喝,亲家,他姨父,干杯。”骆贵生仍然不想喝那杯烧酒。那些陪客倒是爽快,个个咧开大嘴,呲出白牙,脑壳一仰,咕嘟一声杯中酒就全干了。而骆贵生还是没端眼前酒杯,可真让大家扫兴。常生富好像并不在意,反倒笑眯了两眼,殷勤地拍了拍他右手,亲手送上酒杯,随即端起自己杯子,再次碰了碰,然后托住骆贵生右手,恳请他喝了那杯酒。陪客也纷纷在劝。实在没法推辞,骆贵生只好暗自苦叹,把牙一咬,惨笑一声,硬着头皮在喝那杯酒。顿时响起叫好声。骆贵生顿时就来了邪火,火蛇猛地乱蹿,满嘴烧酒就有了怪味,时辣、时苦、时麻,就怀疑所喝的是毒药,毒气从鼻孔乱冒,似乎很快就会要了他性命,可还是咽了下去。

还没消停三分钟,第二杯酒又斟满了。“他姨父,此地有个规矩,烧酒最少也得喝三杯,多喝更好。”听了,骆贵生瞪大两眼,盯着酒杯愣了愣,忽然连声冷笑:“我喝,你们舍命陪君子,我要是不识抬举,还能算人么?我喝,姓骆的没坑过人,没害过人,老天爷定会保佑我。就是单喝一瓶烧酒,也不在话下,绝对不会喝醉。在场的各位,谁敢跟我打擂台?”常家人就都被镇住了,谁也不敢出面逞能。见此情形,骆贵生一把抓起另一瓶烧酒,咔咔两下咬掉瓶盖,快速倒满酒杯,又将那杯酒水浇在地上,以表示祭奠菊香之意。随即再倒一杯,猛地仰头喝干。紧接着,就抓起那个酒瓶,忽地咬住瓶嘴,一仰头脸,看架势真要将那瓶烧酒一口气喝干。常生富一看将要出事,顿时慌了神,扯嗓子就喊:“亲家,可不能乱来。”就去夺那酒瓶,骆贵生偏就不松手,常生富就更着急,就使劲拽他胳膊,骆贵生就可劲抵挡,双方都死犟,谁也不愿认输。

“你想醉死在我家,哼哼……”常生富惨笑了一声,“要让我给你抵命,绝对办不到。”骆贵生被酒水呛得够呛,就不得不松开口,连声咳嗽,眉头拧成一疙瘩,表情特别痛苦,神情激昂地叫嚷:“老常,这瓶酒我不喝,也行。可你必须老老实实,亲口承认,菊香是你逼死的。菊香死得太冤。你敢,还是不敢?”

常生富就被难住了,脸面顿时失色,忽而寡黄,忽而灰黑。嘴唇失血簌簌响,胸腔贼心咚咚跳,一副狼狈相,不知咋圆场。常家人就急忙出头,有的发笑,有的作揖,有在说:“他姨父,怕是你听信谣言,相信老常逼死了菊香,才怀恨在心,处处跟他顶牛。其实,另有原因……”

“说实在话,菊香进了常家门,都把她当亲姑娘一样看待,一直在享福呢……”

常生富就此抓住机会,趁热打铁,干咳两声,嗨嗨三声苦笑,随即怪声怪气说:“我敢做就敢当,菊香早走,跟我真有关系。可她半夜三更跑出去,在跟老光棍瞎骚情,正好让我逮住,把我快要气疯,就顺手打了她。没想到,他一赌气,就喝了毒药……”话还没说完,他竟然放声嚎哭,越哭越来劲,像是老牛在为死去的小牛哭丧,让人心里着实发毛。还边哭边嚷嚷:“我真后悔哇,在气头上,万不该乱打菊香哇。菊香丢了性命,那我就是大恶人,哪天死了,就该下地狱。”

骆贵生脑筋就被搅昏了,不知如何应对,只好愤愤地叫骂:“菊香,你真是贱骨头,丧良心的东西。就是糟害人,也该招呼一声。不声不响跑出来,可跌进了富窖,不管老子死活。就怕老子沾光,再也没有一点音信。反正,老子决不会轻饶你,要把你挖出来,当面给老子赔罪,还要赔上养你性命的钱……”

有人怕事情闹大,就慌忙劝阻:“他姨父,有话好好说,气大伤身,要是气出病来,可太不划算。”其他陪客也纷纷劝骆贵生。骆贵生根本听不进去,脸色黑得吓人,依然骂骂咧咧,在奚落常生富。还再次抓起酒瓶,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就狠狠地摔在地上,只听啪嚓一声,那酒瓶就成了碎渣。紧接着,屋里再次响起他咆哮声:“菊香,你给我听清楚,必须赔我养命钱!”听了这一声喝喊,常生富忽然明白过来,就赶忙回应:“赔就赔,没问题,这笔钱就由我来出……”说完要去解手,就匆忙跑了出去,陪客紧随其后都走了。过了几分钟,他们一起走了进来,个个都是一副笑模样。常生富面带笑容走过去,轻轻一拍骆贵生胳膊,就面带愧色自责:“亲家,都怪我缺心眼,一直也没问你的想法,让你难开口,真心烦……唉唉……请你大人大量,多多体谅我。我呢,一定满足你的心愿。说实话,你我结了亲,那就辈辈亲,砸断骨头还连筋。”

“少绕弯子,快给我一句实话,菊香的养命钱,你到底能出多少?”骆贵生抹了一把黑脸,重重地长叹一声,有点丧气地说:“你要能将心比心,真心实意看待我,那我决不会讹你,养命钱出多出少,我都愿意接受。”常生富就赶忙拍巴掌,还叫了一声好,然后道出实话:“出去以后,我们已经说妥,凑了整两千。亲家,你不要嫌少,就把它收下吧。”

“行呀。”骆贵生轻声一叹,就说老常要是遇上贪财家伙,肯定要让他交出一两万,才会饶过他。而他可不愿做那种缺德事。凭良心说,老常只靠种地挣钱,可真不容易,那他就不能昧着良心讹人钱财,害得人家没法过日子。再者说,老常已经真心服软,亲口承认了罪责,其表现相当好。还凑了两千现钱,来表示他一番诚意,那就再也不能抓住他小辫子不放,该饶人就饶人。“在世为人一辈子,可不能把事情做绝。老常,我说的对吗?”

“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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