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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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十三
第二天晚上，李忠东和梁栋一同去见张厂长。他们来得太突然，就让张厂长感到有些意外。他好像不愿见他们，勉强打个招呼，才让他们落座。毕竟他们是客人，还得以礼相待，张厂长就又是倒茶，又是递烟。之后，好像谁都无话可说，就各怀心思，你望我，我望你，就使屋里气氛那么沉闷。梁栋觉得很压抑，心里就莫名地发慌。张厂长肯定要问他来意，说不定还要问一些古怪问题，到时候，可咋给他答复？李忠东说过，全由他出面解释一切。而张厂长就会认为李忠东在扯谎，胡说八道，还会当场发火，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将他们轰出去。若是张厂长要让他说明事情真相，又该咋说？还说他记性不好，做过的事情一点也想不起来。还是说他画过那种图案，不知咋回事，就被弄到瓷器上了，可真让人左右为难。说假话或许会弄巧成拙，说真话又怕张厂长不相信，事情可真难办。紧要关头，你嗓子一下哑了，有嘴说不出话，那该多好，也就不至于遭受如此折磨。
张厂长凭着生活经验很快断定，上门来的两个客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请求他高抬贵手，从轻处罚梁栋。他们结伴跑来，肯定要说瓷器图案一事，又不好开口，这才装哑巴，在等说话机会。那就让他们慢慢等，好好尝一尝坐冷板凳的滋味。可又觉得他们待在眼前碍事，惹人心烦，还不如让他们早说话，早离开，眼不见心不烦。于是他就主动发问：“小梁，你们黑夜跑来找我，是要说事情吧？”
梁栋赶忙回应：“对对，就是要说事情。”话音一落，李忠东就马上接了话茬，开门见山便说，他和梁栋跑来，就是要在张厂长面前澄清一个事情。而那个事情跟梁栋有关，已经困扰他好几天了，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也没法安心工作，弄得都快有精神病了，实在可怜。这才陪伴梁栋贸然跑来，想要澄清事实真相。黑天半夜来打扰领导，真是不应该，对不起。张厂长冷脸就一抽搐，语气冷淡地说：“我不官僚，允许你们说话。就从头说吧。”李忠东就将事先想好的那些话一一道了出来。梁栋听得很认真，不知不觉就想起设计那个图案的情景。也正像李忠东所说得那样，当时，他就是想搞出新花样，这才设计了没有花蕊的花朵。因为找到了事实依据，他心里就一下踏实了。就在想张厂长要是再问，也就不至于昧良心说瞎话，就可详详细细说明事情经过。李忠东一说完，张厂长就怪笑一声，说李忠东真是能说会道，把假的都说得跟真的一样，真是了不起。可是，说得再好也没一点用，假的就是假的，绝对变不成真的。说完，他懒得再多嘴，只是望着窗户发呆，就把李忠东和梁栋晾在了一边，弄得他们都很难受。李忠东很不满，就挑衅地大咳一声，激动地说：“张厂长，我说得可都是实情，你不该不信。”张厂长故意冷落李忠东，还是不理他。
梁栋见状，就再也不能沉默了，也就鼓起说话勇气，激动地叫道：“张厂长，李忠东所说的可都是事实，一点也没有掺假。那个图案就是我亲手设计的，就是想搞出新花样。”
张厂长再也沉不住气了，怪笑一声板着脸说：“小梁，你是厚道人，那我就信你说的。可我要问你，那个图案咋就跑到了瓷器上？我咋一点印象也没有，你得给我说清楚。”梁栋有点心慌，一敲脑门就丧气地说：“整个过程我怎么也想不清楚，可我没有说半句假话。”张厂长接着就说“那就还算你工作出了差错。那我就得好好说你，分给你的好工作，你偏不好好干，非要三心二意，又是上班，又要画画，耽误工作不说，最后还是出事了，所造成的影响相当坏，你就是解释再多，也不起一点作用，必须要承担一定责任。”
“张厂长，我已经知错了，请你给我一次改错机会！”张厂长却说：“恐怕不行。我一人说了也不算数，也没法给全厂工人交代。”
“我敢说，全厂工人都不会难为梁栋的。”李忠东强辩说：“千锤打锣，一锤定音，关键是要看你的态度。我还要说，技术创新是一回事，工作失误是另一回事，性质不同，一定要区别对待。那你必须慎重处理此事，可不许随便冤枉一个好人。”
张厂长一摆手，不耐烦地说，现在，有些年轻人不知好歹，目中无人，有错也不知错，不肯担当一点责任，也受不了一点挫折，跟方良伯一比，简直相差太远了。当年，人家可是城市中学的美术教师，因他师傅被打成黑帮，下放到新疆兵团一个农场劳动，他被牵连，也被剥夺了教师资格，成了学校的清洁工，成天打扫卫生，还掏厕所，行动处处受到限制。后因他实在担心师傅，就偷偷跑了出来，独身一人闯到新疆，四处打听师傅消息，结果一点线索也没有。就在他最困难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好心人，不仅收留了他，还为他办了落户农村的手续，他只好在生产队安心劳动，继续打听师傅下落。后来，陶瓷制品厂要招新工人，说是最好能遇上会画画的，那个好心人就为他报了名。经过一番测试，他完全符合厂里要求，就被留了下来，一干就是多年。落实政策的时候，他只是给那个中学去信，反映自己的真实情况，请求组织给予解决，可学校一直都没有给他回信。按说他应该回去四处喊冤，三更半夜去领导家里闹腾，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可他没有那么做，自己把冤情封死在心里，继续当工人，尽心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让人不得不佩服他度量够大的。“方师傅是很好的榜样，你们应该好好向人家学习，遇事要能沉住气，耐心等待组织处理。哪怕只是个教训，也要虚心接受它。多接受几次教训，才能经得起考验，变得有出息，以后才能干成大事。”
梁栋觉得那番话有一定道理，也就信服地说：“张厂长，你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今后，我会努力改正错误，好好工作，决不再犯错误。”
张厂长就说：“我知道了。明天还要上班，你们就早些回去休息吧。”梁栋他们就知趣地往外走，临出门的时候，李忠东忽然调转身，言辞恳切地说：“张厂长，小梁的问题，你可要慎重处理。要知道，他可是少有的人才，威信很高，大家喜欢他，爱护他。而在县里也有名气，连县长都知道他，因此，你可要慎重作决定。”
张厂长的态度说变就变了，居然换上笑脸说：“不必担心。你们快回去好好睡觉，明天好好上班。对你们来说，工作要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必须好好干，才会有前途。”说完，张厂长就亮出了送客的手势，李忠东也就不得不往外走。到了外面之后，李忠东有点高兴地说：“看样子，张厂长被我说服了，可能要从轻处理你的问题。”梁栋作为当事人，想法要复杂得多，就认为事情不会变得那么简单，张厂长不会轻易放过他。梁栋就忧虑地说：“事情的结果还很难说。大权在人家手里，可由不得你和我，我就得做最坏的打算。”
“你也太悲观了。”李忠东奉劝梁栋：“应该往好处想，活得轻松一些。”梁栋就说：“我尽量做吧，实在做不到，也不能怪我。”李忠东忽然叫嚷：“小梁，你不必担忧。张厂长要敢冤枉你，我就鼓动大家罢工，让他知道我的厉害。”梁栋就说：“你可不能乱来，我可不愿连累你，陪我一起倒霉。”
“谁连累谁呀？咱们都是年轻人，谁有事都得帮一把，要是不愿出手就不能算人。”梁栋就说：“李忠东，还是耐心等吧，性子太急，会把好事办坏。”
四 十 四
前一阵，方良伯回内地老家探亲去了。回来之后，他所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居然是梁栋犯了错误，给厂里造成了很大损失。方良伯怎么也不相信，梁栋会犯那样的错误。要知道，梁栋一向谨言慎行，工作从不马虎，要干就要干好。他那样的人居然也犯了错误，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他还是找到了梁栋犯错误的根源，就因他一再灌输成名思想，让他有了功名心，未能处理好主次关系，把画画看得比工作重要，投入了过多的精力，上班期间精力不够用，一时走神才画错了图案，犯了大错误。为此，方良伯很内疚，也很后悔，真不该在梁栋身上花费那么多心思，好心办了坏事。可是坏事已经发生了，那就得想办法处理。
方良伯不愿让梁栋跌得很重，伤得很惨。一时冲动就要去见张厂长，想彻底弄清事情真相，有可能的话，他要义不容辞为梁栋说情。可是快走到厂长办公室时，方良伯忽然冒出另一个想法，去为有错的人说情，就是在推卸责任，做法大错特错，就决不能做。他便放弃初衷，调转头就回去了。他想通过另外的途径保护梁栋。很快也有了好主，他就直奔梁栋宿舍，要跟他好好说一番心里话，让他得到安慰。而后道出他的打算，让梁栋看到希望。
方良伯一到梁栋住所门口，就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焦糊味，还以为室内失火了，他就慌忙闯了进去。屋里烟雾弥漫，乍一看什么也分辨不清。方良伯就睁大眼睛仔细打量，这才看清，并没有发生火灾，而是梁栋正在焚烧画稿。就见地上放着一个灰色碎花搪瓷盆，里面的火焰正在乱跳，梁栋蹲在火盆前，不停地往火堆里乱扔画稿。火舌舔着那些画稿，画中的精灵被烧得疼痛难忍，不停地扭动，无谓地挣扎，发出绝望的怪声，可他一点也不心疼。火焰烤得他满脸是汗，脸面发红，表情阴郁，看样子心情相当沉重。火焰很快将那些画稿吞噬，噗噗地往上跳窜。方良伯实在看不下去，急忙大喊了一声：“再不能烧了，画稿可没有错吶！”
梁栋被吓了一跳，不禁一愣就扭头打量，看见方良伯就站在门口，他就陡地站起来，猛地转过身去，激动地叫道：“方师傅，你可回来了。”方良伯点了点头，就边走边开玩笑：“幸亏我回来得及时，要不然，你会把所有画稿都烧光。对吧？”梁栋苦笑一声，不好意思作答，不会的。方良伯就热情地伸出了右手，梁栋就赶紧用双手紧握方良伯右手，表达内心的喜悦之情。方良伯笑着说：“小梁，画一幅画可真不容易，烧一幅画倒是好轻松，伸手往火里一丢，它就变成了一包黑灰，再也看不见了。你是咽不下一口气才要烧画吧？气头上做了错事，可以原谅。可我要劝告你，今后，不管遇到多大困难，都不能赌气再烧画稿，那可是你的心血哇……”
“方师傅，我在惩罚自己。”梁栋懊恼地说：“我真是无能，本想又上班，又画画，工作和画画两不误。结果呢，画画没有进步，工作又出了差错，简直太丢人了，让我真失望。”方良伯就说：“再失望也不能烧画嘛。”
梁栋不好意思说，他并不想烧掉全部画稿，所烧的只是最差的一些作品。以此来发泄内心的坏情绪，能使自己尽快振作起来，勇敢地面对挫折。经过一次折腾，他会更有信心画出好作品。“方师傅，你不要为我担心，我决不会自暴自弃。”
“那我就放心了。” 方良伯说，但凡成大器者，都难免要遭受种种挫折。最好的例子，就是唐僧西天取经所遭遇的八十一难。跟人家相比，梁栋遇到的挫折就不值得一提，那就不要再去想它，该干啥照样干啥。梁栋赶忙回应：“我一定会振作精神，用心做好所有的事情。请方师傅放心。”方良伯语重心长地说，绘画可说是梁栋一辈子要做的一件事情，那就得有长远打算，一步一步稳妥地往前走，千万不能有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从今往后，梁栋可得合理地调配时间，上班期间，尽心尽力干好份内工作，保证不出任何差错。工作之余，再不要强迫自己天天都要画画，而且还要开夜车。必须要合理地利用时间，精力不济的时候，就不要勉强画画。可以去读古典诗词，可以去写日记，将生活方面的收获与感想，绘画方面的成绩与不足，人生的经验与教训，一一写下来。那样的做法看似在浪费时间，实际上是在修炼自身。可以说，一个人的成长过程，就是自身不断完善的过程，每一个环节都不可缺少。话到此，方良伯呵呵一笑，温和地发问：“小梁，我说得太多了吧？”
“一点也不多。”梁栋坦诚地说：“方师傅，我还想让你传授更多人生经验，让我变得聪明一些，再也不做傻事。”方良伯笑着说：“我今天就准备了这么多，已经说完了，要想再听就等下一次吧。”就逗得他们开心地好笑。笑完，方良伯又说，他记得有人说过，阅透人生可知纸厚，踏遍青山方觉路平。一个人若是达到了那样的境界，遇事也就不会惊慌，能够应对自如。那可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可不容易。梁栋就说，从今往后，他会用心总结人生经验，使自己早些成熟。方良伯微微一笑说：“那你就得多经历复杂事情。为此，我要特意为你搞一次画展。”
“为我搞一次画展？”梁栋疑惑地说：“现在，我的处境这么糟糕，恐怕没有这种可能性。我是犯了错误的人，厂里肯定不允许我搞画展。”方良伯却说，他的想法正好相反，正因为梁栋处境不好，面临很大压力，才要给他搞一次画展。梁栋被弄得越发糊涂，实在猜不透方良伯的用意，就只好问他：“方师傅，为啥非要在这时候搞画展？”方良伯淡淡一笑说：“简单地说，在这种时候为你搞画展，就一个目的，给你加油打气，消除你的压力。”
“消除我的压力？”梁栋想了想就说：“方师傅，你的心意我懂了。可我还不具备搞画展的条件。一来我没有一批像样的作品，二来没有经济实力，画展也就没法搞。”方良伯就摆手说：“小梁，不是你想得那么一回事。只要你有信心，画展就能搞成。”尽管方良伯那么热忱，梁栋可还是有顾虑，一时沉默不语。方良伯就分析搞画展的几点好处。第一、画展可以为梁栋正名。梁栋出事以后，在外界造成了不良影响，一些人说三道四，把他看得一无是处。而一搞画展，人们就会改变对他的看法，小梁真有骨气，一直在悄悄地谋大事，是个少有的人才，应该好好对待他。第二、搞一次画展，一定会对张厂长有所触动，能够使他改变对梁栋的看法，以亲和的态度对待梁栋，为他成才提供方便。譬如梁栋有了急事可以请假。县上要搞美术活动，能让梁栋前去参加。若有短期培训机会，能够为梁栋报销所需费用。在处理梁栋问题时，也会慎重再慎重，做出最恰当的决定。第三、搞一次画展，梁栋就会从中获得一种满足，精神得以放松，心情变得愉快，压力不知不觉就消散了。第四、画展还是一次总结。梁栋学画以来，一直也没有做过总结。通过此次画展，可让他认真回想以前画画的整个过程，总结经验，找出不足。进而做出长远打算，放松心情去画每一幅画，那样收效反而会更好。听着，梁栋忽然开口说：“方师傅，你分析得太透彻了，让我心服口服。你处处为我着想，关心我，保护我，画展要是不搞，可就太对不起你一片苦心。那就按你的想法做吧，哪怕困难再大，也要把画展搞成功。”闻言，方良伯就激动地拍手叫好，乐呵呵地说：“那就把画展的事情确定下来，不能再变。”
“绝不再变。”梁栋激动地说：“哪怕遇到再大的阻力，也要想办法闯过难关。”方良伯就说，那就由他出面跟张厂长交涉，排除一切阻力，估计问题不大。梁栋就说：“我一点也不担心。”方良伯就让梁栋集中精力挑选画展所用作品，至少要九十幅。所选作品可要有特色，一律不做装裱，从中挑选十件最好的作品，装上镜框展览。其余八十幅就那样展出。那样一弄，既搞了画展，又节省了费用，一举两得。“小梁，我的想法有没有问题？”梁栋忙说：“方师傅，一点问题也没有。”方良伯就笑着说：“小梁，你不该事事随我，有啥想法，就大胆地说，我一定采纳。”梁栋这才说，他的作品尺幅大小不一，不作任何装饰就那样展出，显得不雅观，可能会被人见笑。他就想，除了要装镜框的十件作品之外，其余八十件作品一律加上尺幅一样大的衬纸，那样一来所展的作品效果会更好一些。一听方良伯就赞许地说：“小梁，你的想法很好，那就按你说的做。从明天起，我们就一起动手来干。”
“方师傅，你不必受累，具体事情还是由我来做吧，。”方良伯却说，所展作品都得由他把关，再由梁栋作装饰处理。”梁栋就笑嘻嘻地说：“方师傅，由你把关挑选作品，我可真高兴，画展一定会搞得很成功。”方良伯就逗笑说：“当然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哈哈……”两人就开心地发笑。之后，方良伯就去鉴定墙上所贴作品。梁栋也就将另外的作品全都翻了出来，做好了鉴定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