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茉莉

夜来金风起，暑气忽尽消。节气已至白露，天气舒爽，傍晚在小区附近活动的人更多了。我住在临街的小区，街道上熙来攘往，喧嚣非常。因此我修炼了“闭门大法”，非到必要，尽量不出门。倘出了门，也是来去匆匆，从不做过多停留。而今天，我却被一阵香气勾住了，不由得停下脚步。

是花香。

香气馥郁醇厚，十分熟悉，如夜色中的美酒，令人沉醉。我循着香气寻去，发现了楼前绿化带里的紫茉莉。想不到在这里竟也有他们的身影。这里的紫茉莉长势极好，葳葳蕤蕤，泼泼洒洒，紫红色的花瓣像张开的小喇叭，迫不及待在歌唱；又像拇指姑娘的睡床，伸出长长的花蕊探看这个世界。月光洒在这些美丽的小精灵上，宁静美好，带我回到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

我的童年是在乡下的爷爷家度过的。爷爷出过国、当过兵、做过工人，但最终他回到家乡，做了一个普通的农民。因为爷爷说，叶落归根，家乡就是他的根。他把所有的热情都抛洒给了脚下的土地，在许多人还吃不饱的时候，爷爷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盖起了村里第一间砖房。我的童年，就是跟在爷爷屁股后面，行走在乡间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当爷爷在田里劳作时，我便像个男孩子一样，疯跑在广阔的田野上，时而爬上高高的树梢摸鸟蛋，时而下河捉鱼虾，村庄的每一棵树每一条河都是我的伙伴，田间地头的每一种植物和动物我都了如指掌。田野仿佛是我的第二个家，我和我的伙伴们一起，聆听风雨，感受日光，经历荣枯生长。

等到爷爷年逾古稀的时候，他终于在儿女的强烈要求下“退休”，但他仍然闲不住，房前屋后都被他开发成了一块块的菜地、花园。花园里没有什么名贵的花，仙人球、太阳花、珊瑚豆、菊花……十分普通平常，有的是爷爷的朋友送的，有的是在田间地头挖回来的，但这不妨碍它们绽放风采，个个像铆足了劲儿的士兵，精神抖擞，神采奕奕。

有一次我去同学家玩耍，一下子被他家院子里一大团的紫红色花朵吸引了，于是那个傍晚，回家的我手里就多了十几颗种子。我顾不得跟同学道别，飞一样地冲回家，大喊：“爷爷，爷爷，你看看我带了什么回来！”爷爷闻声出来，看到我手心里的种子，微笑着说：“这是地雷花，好看好看，还能赶跑蚊子呢！”

“那快种上，爷爷咱们快种上！”

“好！咱们现在就种上！”

落日余晖中，我们一起种下了地雷花，也种下了期盼和希望。

时光飞逝，我渐渐长大，爷爷的白发也越来越多。我跟随父母到了城镇上学，进入初中，学业繁重，每周才能回家一次。但我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骑车去看爷爷，看爷爷的小院子。爷爷的菜园缩小了很多，屋后的树木日渐粗壮，没有了蔬菜生长的空间。爷爷就将菜园搬到了院子里，小小的院子，热闹非凡。茄子、豆角、黄瓜、辣椒、韭菜……蔬菜们看起来挤挤挨挨，却互不干扰；石榴树、月季花争相开出火红的花，日头越盛，开得越红。当然，还有我们一起种下的地雷花，它早已长成一大片，绿油油地如团团锦簇，但花儿们总是姗姗来迟，当太阳渐渐西斜，月亮挂上树梢，她们才在千呼万唤中，露出娇羞的笑脸，身着紫红色的衣裙，在月影中翩翩起舞。融融月光下，幽幽暗香不绝如缕，无需把酒，也可馨香满袖，我想起它的学名——紫茉莉，这小小的紫色花朵，生长在这乡间，不似牡丹高贵，也没有茉莉的清雅，却依然不卑不亢，不疾不徐，静静地绽放自己。颇可以配得起“暗香浮动月黄昏”，想来也不输易安笔下的黄花吧！若是此刻伫立花边，闻着这沁人的花香，便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畅快无比。我想，这也许就是家乡的味道吧，像母亲的手，如故乡的歌，轻抚你浮躁受伤的心灵，让你感受到平静和美好。

长大后，我走进了城市工作，城市里到处是忙忙碌碌的人群，鲜少有安静的所在，绿色也少了许多。为了弥补不能时时看到花朵的缺憾，我到花店买来鲜艳的花朵，插在瓶中。美艳的玫瑰、清丽的百合、淡雅的桔梗……这些花朵，被精美的包装纸包裹着，却总是失了神气，渐渐萎靡。后来我明白了，失了根的花，开得再美艳，也不过是一具躯壳罢了。从此，我再未买过鲜花。

清风徐来，紫茉莉的馨香又撞入我的胸怀。我凝视着紫色的精灵，他们绽放在了异乡的城市里，逼仄狭小的空间并不能遮挡他们的香气，他们兀自美丽着，依旧鲜活，因为，这里有他们的根。

可是我的根呢？

时代的发展日新月异，城市乘上了时代的快车，乡村被远远落在了后面。周边的村庄不断被合并后消失，乡村的年轻人也纷纷走出村庄，前往城市。村庄更安静了，树少了，河干了，爷爷院子里的花也换了几茬，只有紫茉莉一直在，他像一个忠诚的卫士，守护着爷爷，守护着村庄和土地，也守护着这一方美好天地。

因为他知道，他的根在这。

我们的根，也在这。

日暮归途晚，何处是吾乡。也许不久后，满载着我的童年和回忆的村庄将不复存在，寄托了爷爷所有深情的土地和小院，也将永远成为回忆。到时候，我们去哪里寻自己的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