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中秋,我回到了故乡,刚走到村口响水河边,眼前的景色便一下子吸引了我。
这是什么时候种植的芦苇呢?70年代不是都毁光了吗?我急切地想找到答案,但发现周围没有一个人。瞬间脑海里立马又浮出一个疑问:怎么这些芦苇都长得那么矮小呀,花穗儿也不大。不过,我还是把它当作芦苇。紫色的花穗,远远望去像飘浮着一团团紫烟。突然,一群苇雀像是被什么惊到了,叽叽喳喳地叫着飞向上游更浓密的苇丛中。今秋雨水丰沛,河水比往年多,潺湲流过漫水桥,发出哗哗哗的响声。这时一个年轻女子从桥上款款走来,美丽的倩影叠印倒映在清澈的河水里。
岁月悠悠,往事历历。 70年代前,响水河上游沿岸,密密匝匝长满了芦苇。从我们村至上游几个村子,绵延铺陈,足有十多里路长。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它们犹如秘密花园,对我们这帮孩子充满了神秘诱惑。“山水怡情洗夏愁,绿枝飘荡咏风流。”每当夏季来临,一条巨龙似的绿色长堤立在河的南岸和东岸,微风吹过,芦苇随风俯仰,掀起一波一波绿色涟漪和波浪。说到芦苇滩的景致,我觉秋九月的芦苇滩更具魅力。“困酣娇眼 ,欲开还闭”,这是芦花初开时的情景。芦花初开时,呈穗状,绛紫色,鲜嫩柔滑,如羽如絮。“秋水芦花一片明”,整个河滩湿地都笼罩在紫色的烟雾里。然初冬的芦苇滩又是另一番景象,这时候芦苇尚未收割,站在村头望去,满滩的芦花像染了霜,又像飘着雪。张潮说“花不见其落”,我想他一定是说错了,其实芦花的美,在很大程度上美在花絮的飞扬。有古诗为证:“晚风亭院倚阑干,两岸芦花飞雪絮”。
响水河给我留下了太多的童年记忆,当我还是一个翩翩少年的时候,夏秋天常常和小伙伴们到苇荡里薅草、拾柴、捉蝉、掏鸟蛋。有时渴了或者玩腻了,就跑到远处的河湾里,那儿不但水深,而且芦苇也长得茂密,有它的遮蔽即使赤裸着身子也不用怕羞。我们先把嘴巴贴着水皮喝个痛快,然后在水中嬉戏打闹,闹够了就游到芦苇边摸鱼掏蟹。有时候玩得兴起,常常连吃饭也忘了,直到家人在远处的河岸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嚷唤,才恋恋不舍地爬上岸来。
故乡的响水河和芦苇滩毁于70年代初那场改河造田的大会战中,这次灭顶之灾不仅使响水河大瘦其身,而且让近百亩芦苇荡眨眼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半生不熟”的农田。在那些日子里,没了芦苇的响水河,从此萎靡不振,像丢了魂的人,少了精气神,也没了生气。许多年后,老人们每当提及此事,还不胜惋惜,并认定响水河昔日的景象再也不会重现了。不过人们并没有遗忘响水河曾经的美丽景象,和给人们带来的诸多好处。特别是那紫色的芦花,已永远定格在乡亲们心里,永不凋谢。那时我对响水河芦苇滩的感情并不亚于乡亲们,尽管自己当时还是一个少不更事、不谙世事的少年,可芦苇根已 经深深扎进少年的心里。
说到响水河滩里的芦苇,有几件事让我没齿难忘,及至人到晩年有的场景还不时浮现在梦里。
有一年冬天我受了大风寒,连续多天高烧不退,爹找到我们村的一位老中医长辈,给开了一个小偏方。配药时缺了一味药,老中医见我爹蹙着眉头,遂笑着对我爹说,缺的这味药不用您花钱买,河滩长苇子的地方都有。其实这味药不是别的,就是芦根,爹回到家没顾上喘口气就扛起一把镢头去了村南的芦苇滩。当时已是“四九”天气,芦苇滩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爹扒开雪刨了几镢头才发现,芦根已被冰冻住了。那次爹费了好大劲才刨了几根芦根,爹回到家才发现,手上的虎口已被震裂,正往外渗着血珠儿。娘想给爹包扎上再熬药,可爹却硬是不让,叫娘先把芦根洗净切碎把药熬上。俗话说土方治大病,两副土方就退了烧。从此以后,我每次受了风寒,爹都是用这个土方来治。同时也给我的童年记忆留下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场景,那就是爹扛着镢头走出家门去河滩刨芦根的背影。
故乡人过端午有吃粽子的习俗,那些年每当进入农历五月,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儿纷纷走出家门,到芦苇滩去擗苇叶。我对芦苇滩的最初记忆是跟娘去擗苇叶。娘裹着小脚走不远,不能到上游芦苇长得葳蕤茂盛的地方去,只能在靠村子很近的矮苇丛中擗小苇叶。后来我渐渐长大了,就再没让娘擗过苇叶。我跟姐姐、嫂子们去擗苇叶,走得远,能擗到大苇叶。娘包粽子用上了大苇叶,常常一面包着粽子,一面不停地夸,说还是大苇叶包的粽子好,到明年娘和你一起去擗。然而娘却没等到来年端午,第二年春天因受大寒患了骨结核,一病不起,一个月后娘就走了。
芦花绽开后,在紫芦花还没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时,是村里人集中采集芦花的最佳时节。这时候的芦花“欲开还闭”,花穗絮多绒厚,编织的毛翁穿着最暖脚。每年芦花开时,我和小伙伴们常一起跑到芦苇滩采芦花玩,掐一把芦花扫着脸颊,感到痒酥酥的,很享受的那种。那年我在水泉子上中学,爹怕我冬天没棉鞋穿冻着脚,芦花开时特地跑到芦苇滩采了两大捆芦花,请邻居陈大娘给我做了一双老毛翁。后来我把毛翁带到学校里,平时放在课桌下面,上课时换上,下课后再换下来。开始有的同学还笑话我老土,可当他们冻得跺脚而我却安然不动时,他们才知道毛翁的确是个好东西。一双毛翁我穿了两个冬天,后来毕业回家我也没舍得扔掉。
“美的残败和没落,总是令人伤戚和悲痛的。” 世事难料,造化弄人,谁也没想到有一天响水河和芦苇滩会成为故乡亲人们的伤痛和心结。1978年元旦前,家里为我准备婚房,爹对我说,屋笆熏得太黑了,能扎个顶棚就好了。我说这有什么难的,到河滩里砍些的苇子扎个顶棚就是了。爹听了我的话霎时脸上露出难色,遂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说您怕大队干部不同意,我去给他们说,他们会给我这个面子的。爹听完我的话摇了摇头说,你是忘了吧?咱河滩里哪还有苇子!不是……我苦笑着向爹摆了摆手,没让他再说下去。我想那一刻爹的心是痛着的,而我只能把这痛藏在心里。
那天回到城里的家才想起来,应该向堂弟确定一下河滩里长的是芦苇还是芦荻,他准能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堂弟在微信里告诉我,说:“大哥,咱们河滩里原来长的是钢苇,就是微山湖里的那种。现在长的应该不是芦苇,而是叫芦荻,都是这几年自己长出来的。”听说是芦荻,那一刻我虽有点儿失望,但我却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转念一想,怪不得植株矮花穗儿小,不过即便是芦荻也不错,因为它们总归是一个家族的吧!我还是觉得太神奇了,毁灭几十年的芦苇没有再现响水河,却长出了一河滩的芦荻。芦荻也很好,因为从它们开的花上,一般人是很难分辨出芦苇和芦荻的,就像我,不是也把芦荻当作芦苇吗?堂弟还告诉我,说这些年上级号召搞美丽乡村建设,村里在河道改造方面投了不少资金、下了不少功夫,但现在还不尽如人意,下一步将加大生态环境保护治理力度,力争早一天恢复响水河原来的容貌,为乡亲们打造一个美丽宜居的新农村。
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故乡,瞧那绽开的满滩芦花,正如烟似雾,摇曳在秋风里,荡漾在蓝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