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山楂园

近半个世纪过去了，这对人的一生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够遥远的了吧？可我对故乡那片山楂园的记忆，不仅没有被岁月的砂轮打磨去，反而像老人脸上的皱纹，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深刻和清晰。

山楂园在我们村前响水河南岸的河湾里，面积大约四五亩地的样子，山楂树有近百棵。紧挨山楂园是一片芦苇滩，像一个巨幅的屏风立在那儿。山楂园相对独立，东面和西面是两条通往山上的路，并与山坡上的梨园也扯不上关系。山楂园南面隔一块田是一处历史遗迹，即被村人称为南城子的汉代桃山侯国遗址。

春天里，山楂树比樱桃树、杏树、梨树和桃树开花都要晚得多，待前面的花都开完凋谢了它才开，其时序已经过了清明。民谚说：花生俩荚，山楂开花。山楂树开花的时节，也是点种花生的时候。山楂树是叶子和花蕾一起成长的，当叶子长成了，山楂花也该绽放了。山楂花呈白色，花朵不大，每朵花有五个花瓣，花蕊是黄色。山楂花一簇一簇地开，一簇有十几朵花相拥在一起，并且簇与簇上下之间，是一蓬一蓬的，很像白流苏花。山楂花的花朵虽小，但很稠密，刚绽放时有一股清香，常引得蜜蜂嗡嗡叫着上下翻飞。每当山楂花盛开时，如早晨站在响水河对岸，远远望去，山楂林像下了一场桃花雪。

春天和夏天，山楂园是孩子们的乐园，小伙伴们三五成群常到这里拾柴、薅草和挖野菜。进入夏天不久，人们忽然察觉山楂已长成手指肚般大小，这时还是绿色，很青涩那种，就像一个个淘气的孩子。这时的孩子多是贪玩的，而且玩起来总是不管不顾，直到发现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大家才着急地薅起草来。在我们的玩伴中，有一个叫九妮的女孩，因为她傻儿巴叽的，人们送她一个绰号一一“疯妮子”。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想不明白，她明明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呀，怎么她娘给她起名叫九妮？后来我娘告诉我，说她娘怕犯九女星就起了这么个名字。

九妮扎着两根羊角辫，一张红扑扑的脸蛋，就像那熟透的山楂。她还长着一对虎牙，笑起来腮上有一对浅浅的酒窝儿。我们玩的游戏九妮都会，譬如打瓦儿，每次玩起来她甚至比男孩子还要泼。九妮拾柴火薅草也是一把好手，男孩子没有人能比得过她。

秋天是山楂成熟的季节，这时的山楂园绿树红果煞是好看。熟透的山楂挂满枝头，一嘟噜一嘟噜的，像红玛瑙一样掩映在青枝绿叶间。这时一群一群的鸟雀从芦苇滩的柳树上飞过来，它们在山楂树的枝叶间嬉戏鸣唱。近处的响水河潺潺地流淌着，使山楂园显得愈加幽静。

此时，山楂园旁边的农田里，社员们刚干过一阵活正在休憩。忽然，有两个年轻女子，一前一后，说说笑笑向山楂园走来。她们来到一棵山楂树下，各自伸手在树枝上轻轻摘下一颗鲜红的山楂，其中一个山楂还没放进嘴里，口水却先流了出来。而另一个则早已把山楂送进嘴里，一面嚼着一面笑着说：“妹妹，我吃着没觉酸呀，看你没吃就流口水了。”说着她伸出玉手，又从树枝上摘下两颗紫红的山楂。

说话的是玉芳嫂，她是半年前从西面平原上嫁到我们街上的媳妇，我们在背后都叫她新嫂子。“谁像您呀，是有喜了吧？酸男辣女，好像怀的还是小子？”说这话的是她远房的小姑子玉真，话音还没落地，她却捂着嘴哧哧地笑起来，脸颊羞得像一颗熟透的山楂。“嗨，连这个你都懂呀，女孩儿家真不知羞。”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不仅庄稼要收获，各种秋果也要收获。农谚说：“七月核桃八月梨，九月柿子堆满集。”秋分收获黄梨，寒露收获山楂，丹柿收获最晚 。各种秋果的采摘方式也不相同，如黄梨和柿子叫“下”，核桃和枣子则叫“打”，山楂却叫“撸”。撸山楂，是一项男女老少、整半劳力皆宜的农活，也是一件最有趣的事情。因其轻松和有趣，从劳动一开始，山楂园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甚至连鸟儿吓得也不敢近前，立在远处的柳树枝上，啁啾地叫着，觉得这些人真有点莫名其妙。在撸山楂的人们中，最招人注目的是那些年轻的媳妇，如被人发现谁吃了山楂，大家都会笑而不言、心照不宣地向她投去暧昧的目光，直到把对方的脸盯得像熟透的山楂方肯罢休。可孩子们并不知道此刻发生了什么，见大家笑，他们往往也不知所以地跟着傻傻地笑。

撸下的山楂被分到全队各家各户，为了储存山楂，各家都会根据所分得山楂的多少，用土坯在自家院子里的背阴处砌一个大小、深浅不一的池子，池底铺一层细细的沙子，山楂上覆盖一层山楂叶。农谚讲，正月的山楂二月的梨。这是说，山楂要在正月里卖，黄梨要在二月里卖，错过了时间再卖货就迟了。至于山楂为什么要在正月里卖，这个问题好理解，因为年前年后是各项民俗活动最多的时候，例如年集或者村里唱大戏，就是卖山楂串最好的时机。至于黄梨为什么要在二月里卖，村里人的解释是：黄梨不储存到二月不出汗，而没出汗的黄梨吃起来就会比出过汗的黄梨差了一个成色。其实，判断黄梨出没出汗，用手一摸便知，因为出过汗的黄梨表层有一层油脂，给人一种黏黏的感觉。当然，吃起来口感也不同，舌尖上会给人们留下不一样的记忆。其实在大集体时生产队产的黄梨都是集体储存，且多半在收获后就卖掉了，根本等到不二月。不过梨树被分到户就不同了，各家都会把黄梨储存到来年二月才卖，这样会卖一个好价钱。

眼下山楂的用途比较多，譬如，沾山楂串，榨山楂汁，做山楂糕，切山楂干等。山楂可降脂，还助消化，有的宴席上就有糖醋山楂这道菜。还有，山楂干如果搭配上枸、菊花，是一种很好的代茶饮，并且，农村炒煳粮食茶最少不了的一味就是山楂片。据说眼下一种名为“山楂树下”的饮料销售比较火，我喝过几次，感觉的确不错。不过有一点我没想明白，为什么给它起了这样一个怪怪的名字？人们明明喝的是山楂汁，怎么就变成了山楂树下了呢？

故乡的那片山楂园，是在20世纪70年代农业学大寨运动中，大搞改河造地时和芦苇滩一起被刨掉的。我当时还在学校读书，没有参加那次劳动。我毕业回村后才发现，曾经让我魂牵梦萦、给我童年留下美好记忆的山楂林不见了，并且河道也被裁直了，原来的山楂树园已被夷为平地。沧海桑田呀！那一刻我感慨万千。在之后的岁月里，每次我回故乡来到响水河边时，我的思绪便会和响水河一同缓缓地流过。眼前便会浮现出那片山楂园，以及那洁白的山楂花和红玛瑙似的山楂。是呀，红艳欲滴的山楂，就像一个个火红的日子等着人们呢。现在故乡山坡上虽然还有不少山楂树，但都是零星分布的，再也成不了山楂园了。那天当央视电视剧频道播出《远方的山楂树》时，伴随《山楂树》优美的旋律，竟把我再次带到了童年那段美好时光，并梦幻般地回到那片山楂园。但遗憾的是，一部电视剧看完了我也没看到一棵我所熟悉的山楂树。也是从那一刻起，使我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情，故乡的那片山楂园离我们也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