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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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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柏树坪(年少篇1)

月夜,圪蹴在柏树坪五月间的那块儿麦地边,悄怆幽邃之中弥漫着沧桑。月光如水,身边拔地而起的麦秆儿林立摇曳,麦叶儿颤抖不已,叶面上绽露着针丝状墨绿的筋脉,酷似苦痛时额头太阳穴跟前暴起的青筋儿,历历在目。

恍惚中麦子正在纵情抽穗,一番亢奋作响之后戛然而止,分明是个晴天霹雳,却琢磨不透声自何处?蹒跚的身后没有荡漾起金色麦浪。

思念袭来,像砸在心头铅重的一团乌云,向着麦田拼命呼唤,撕裂的胸口被当空坠落的乌云悄无声息地淹没,独自哽咽到窒息,挣扎着捶胸跺足,无济于事。四下里安静的要死。直到眼前忽然一片模糊,仅留眼角泪水汩汩……

梦醒了,蜷缩的身子还在一阵阵悲恸,暗红色的枕巾上汇聚了一团湿红,浑浑噩噩地起身伫立窗前,窗外灯火阑珊,霓虹跳跃……

柏树坪啊!——无时无刻不想你!

柏树坪如秦岭向东南无限延续了一撮儿尘土,很不起眼。又如裙衫衣襟褶皱处一丝短小多余的“线头儿”——微不足道,也无可炫耀。山到了这里都是无精打采地仰躺着,忘却了日出月落。水到了这里竟也深藏不露,妄想会有“清泉石上流”。唯有形态各样的青石板和青石头层层叠叠砌围成一座荒凉而几近原生态的土丘而已。其北靠宇泰山,南踩黄鹰崖,东临棺盖梁,西探圆潭河。

小时候起,门前头的柏树坪就有一条穿于其中的羊肠小路,路面是一节节儿被脚板磨光了的青石头夹杂着一坨坨儿被踩瓷实了的红泥土,起起伏伏连着坑坑洼洼,像一条死掉的巨蚯蚓。记忆中常和院里的伙伴儿一起站在柏树坪或是柏树凸,张望着远方的层峦叠嶂尽情浮想,无数遍来回扫视着对面跨过毛家峡后与官山半腰间绕过“野鸡梁”的那条公路,犹如一条金色飘带而想入非非。那时候“野鸡梁”这条唯一通往山外的公路上格外寂寞,一年半载里经过不了几辆汽车的。每当我们幸运碰上有辆“老解放”驶过时,第一个发觉的伙伴儿总会满院子兴奋地吆喝:“看车去喽!——”呼唤此起彼伏,瞬间便在峡谷里连声回荡。虽然相隔千米之遥,可那驾车的司机似乎心有灵犀:车喇叭响得格外欢实,发动机的轰鸣声分外起劲儿。稀罕的模样儿让伙伴们兴高采烈地欢呼雀跃好一阵儿,顷刻间也打破了柏树坪上空往常的宁静,飞奔而来的伙伴们一屁股葡挞在柏树坪梯田地边的青石高坎儿上,身后一阵儿灰尘直冒。纷纷忘情指点谈论着那辆甚是稀奇的“铁怪兽”——那是童年里唯一来自山外边的“精灵”与“信使”。

自打那时起,我就痴痴地苦思冥想:山外的世界该有多么精彩多么美好啊?

从我记事起,从未见过柏树坪长有伟岸像样的大柏树,更别提有耸立着千百年的神秘古柏参天了。唯有柏树凸贫瘠的坡脑上稀稀疏疏地生长着数棵柏树,那些柏树似乎比铁树都长得还慢,人们传说可能是被“土地爷”诅咒了。奇怪的是这些柏树大多只长到一人多高,拳头粗的树干上浑身竟是疙疙瘩瘩,惹眼之处算是树叶四季常青。虽然这些柏树看上去个儿不高大,但枝叶异常茂盛,特别是每棵树上一年一度结出来的柏树籽却格外繁多,而且颗粒饱满硕大。记得那时候,每到柏树籽成熟的夏末初秋时节,天高云淡的晌午,柏树凸就热闹红火起来了,我同伙伴们手提蛇皮袋子或是背挎篮子疾步穿梭于柏树丛林间,呼朋引伴去采摘哪结满枝头的柏树籽,瞬间惊飞了柏树凸丛林间安逸久日的麻雀们,叽叽喳喳夹杂着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艳阳之下,抬头只见柏树籽三三两两的凝结在青翠的树梢绿叶间,散发着一股股特别诱人的香气,成熟的柏树籽状若一颗颗“跳棋”般大小,表皮呈青褐色,微微渗着一层薄薄的柏树油,黏糊糊而硬邦邦的颗粒在大伙儿眼里如若珍贵的“玛瑙”。伙伴们个个手脚麻利,个个一副你争我抢般的架势,就连额头不停滚落着一串串汗珠子也全然不顾。尽兴采摘回家后,立马在院里道场边支起一面晾晒的竹席,将采摘的柏树籽摊放在席子上狠狠暴晒上几日,那些深藏在“玛瑙”里黝黑若半粒米大的柏树种子就再也忍耐不住了,纷纷从炸开的青黑色“玛瑙”里蹦跳了出来,其子与壳在骄阳下实现了自然而完美地分离,又各得其所:无子的柏树壳日益泛黑干枯,晒干的柏树壳能入药,也可碎成粉末后成为祭品——“香”的原料。于是村头小商店的外墙上定会贴出大量收购柏树壳和柏树籽的新布告来。那段时光,院里的伙伴们衣兜里时常揣着好几颗甜甜的水果糖呢!更揣满了我们童年甜美的记忆。

雾,像是天地一番云雨之后那阵儿快活的喘息。

春雨过后,柏树坪悄然升腾起一团团薄雾来,如纱的薄雾绵软的摩挲着沟壑凸包处的每一个角落,大自然的亲吻更是如痴如醉。薄雾深情地缠绵着青翠欲滴的一棵棵铁塔拔地着的柏树,轻盈温润的雾气在树梢绿叶间无声呻吟、吸吮着青春的肌肤。满树青蛙爪子模样的柏叶尖儿上悄然凝结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儿,高低错落,将一汪碧绿映照其上,恍若童话里多彩的梦,颤抖闪烁着,一颗颗悬挂在迷雾里。雾色再也托掩不住的时候,禁不住划过一层层舞动的薄纱滴落到翘首以待的毛草丛中,那一簇簇伸展着的手臂欢呼雀跃地摇曳起来,将深藏其间的雾儿逗笑,又一阵儿欢快地喷薄着。饥渴难耐的大地激情澎湃地孕育着夏梦,热切地盼望着天空的温晴。

柏树坪的石头场子历经雨雾一番洗涤,格外干净清亮。场子上堆砌着一方“小石仓”,仓内尽是千姿百态的小石块儿,青蓝色的质地夹杂着雾白色的时粗时细、时断时续的筋络,勾勒着一幅幅奇异的画图:有嫦娥奔月,有大圣筋斗,有火箭汽车,有大厦高楼……坚硬不朽而诱人浮想翩翩。这里是伙伴们的“天然乐园”。

雨过天晴,阳光灿然,伙伴们饭后相约着飞奔向石头场子而去,席地坐在一大块洁净光亮的石皮上,眺望着“野鸡梁”,期待着有辆迷人的大汽车嚎叫着绕梁而过。然而半晌儿也没见着个车影。实在无聊至极,更令人无精打采。或仰躺在石皮上观赏天空一团团白云飘荡,或匍匐在其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学唱着山歌道腔。忽而有伙伴儿提议玩“过家家”,大伙儿立马精神抖擞,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大伙儿懂得:要“过家家”得先有“家”,头等大事就是盖房子,小石仓里尽是不愁盖房子的“原材料”,听话的年幼者成了搬运石块儿“小工”,年长者自然成为筑房的“能工巧匠”,盖了这家修哪家。石头场子成为了“大家园”。有了房子就渴望有车子,慧眼懂点儿车的伙伴就在小石仓里一番精心挑挑拣拣,选中几块儿像汽车模样的石头来。于是有了汽车就得修出通往各家各户的公路,大伙纷纷一起谋划着:定路线,修路基,平路面……忙得大汗淋漓,却又一个个乐此不疲。

一切像现实生活一样安排:当大家有了房子和有了车子之后,自然就想到有妻子,甚至有孩子,然后才能安安心心过日子……

也许人只有在追寻梦想的路上才不知疲倦吧!

柏树坪石场子上“过家家”是我童年度过最无忧快乐的时光,每当回忆起来,不亦乐乎!

盘坐在柏树坪的石涧上,满世界都是山,高低突兀、蜿蜒陡陷的山脊让人浮想:像游蛇、像牛背、像母乳……站在门前头的柏树坪向南观望,面前是开阔许多的,只因脚下方圆十多里尽是低矮的山谷起起伏伏,齐脚面儿的那些山脊是柔和亲切的。只有最远的天际恰被一道横跨东西的连绵山峦挡住了视野,直到天山合一形成一道“屏障”。十二岁之前没有见过山外城市繁华的模样,我时常望着遥远的这道山峦痴痴遐想:那一道曲折蜿蜒的山脊或许就是老城墙的样子吧。

童年里,除了熟悉的山,就是山上的树,最熟悉的算是柏树、松树和花栗树这三样了。松柏情同手足,四季常青;花栗树属落叶乔木,耐旱好活。

三岁时,记得出了家门我也仅能知道名字叫石板沟、野夫梁、圆潭河和韭菜崖这些离家方圆不足半里的沟沟畔畔。能到这些地方大多是跟在大人屁股后面的,甚至是爬在大人肩上的。大人们常要肩扛着原始的农具在沟畔贫瘠的土地上“刨食”,那是靠天吃饭的年月,风调雨顺便会赶上个好年景,久旱不雨的庄稼长得像院里的伙伴们似的:个个面黄肌瘦,营养不良。

伫立在柏树坪石坎上回眸西北方能望见“松树岭”,遥相呼应。松树岭东牵宇泰山,西依红岩子(山名),其介于两县之间的界畔上,岭下有条扭扭咧咧的小河名为界河。松树岭并不高大险峻,海拔地势和宇泰山齐平。松树岭上似乎也不见长有奇松怪柏,就是一普普通通的山岭而已,但那是我三岁之时第一次出远门徒步征服过的地方,至今还有清晰而模糊的记忆:当年姑姑住在松树岭背后二十余里山脚下的戴家铺,一晴日,我听得父亲要去姑姑家一趟,没出过远门的我死缠着要一起去。父亲拗不过就答应了。那时候去往姑姑去家唯有这一条翻越松树岭的山路最近便,就这也得吃早饭出发,赶到天黑才能到地方。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讲是个不小的挑战了。

记得那时候,这条山路考验着我首次远道步行的小脚丫。登临松树岭的山路并不险峻,但也不平坦,似乎整个上岭的路上都是天然大如席的青面巨石或是小如鸟蛋的碎石铺就而成。屈曲盘旋于岭底至岭头,自然契合间流露着参差不齐,形成一步步天然的石阶,斗折蛇行,高低不一着延伸至举头难望的山顶,迂回缠绕着松树岭。上岭的每一步石阶对一个三岁小孩来说都是挑战,有的石阶轻而易举抬腿而上,有的石阶则过膝齐腰障碍全靠父亲的扶持越上。厚重的巨石时而如温顺的大象,时而似狰狞的“无常”;稀碎的石子时而如花式鸟卵,时而似闪光珍珠。诱惑着我的双脚和猎奇天真的双眼,一路不时痴痴地蹲看,幼稚地拾捡,无心搭理山路两边旁逸斜出的松柏和蒙络摇缀的青藤翠蔓,还有林间的蝶舞鸟鸣,因为它们在我眼中早已司空见惯。记忆里,仿佛脚下每一步踩得全是硬朗青灰的大地图:河流戈壁、沼泽洞穴和飞鸟虫兽遍布其间,无声召唤着我的好奇心。石阶上丰富多姿的图案牵着我的想象力,一步步攀登着。偶尔也会踩着一段坦荡如砥的石阶,光滑细腻处泛起青色干净的光亮,着实不忍下脚玷污。松树岭的山路恍若是我童年世界里的一次走“迷宫”,星罗棋布的世界成了“石界”。不知不觉中大汗淋漓地登上岭头,瘫坐在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巨松树下,好一阵儿气喘吁吁。父亲待我缓过神后指着背靠的大树告知我:这是一棵扎根数年、枝伸叶茂两县而顶天立地的界畔树,历经无数次风雨却四季长青而矢志不渝。此刻,我们在这树下既能登高望远地“指点江山”,还可自信骄傲地“脚踩两县”。

每每回忆起父亲那番幽默的话语总使我对松树岭上那棵老松树升腾起无尽的仰慕之情,好似活在我心中的一位德高望重的先贤,刻骨铭心的大慈大悲,大智若愚。

站在松树岭上,我热切地遥望着东南方——哪里是柏树坪熟悉的模样。

柏树坪曾长有三棵大柿子树,那是我小学时代忍饥挨饿岁月里的“补给站”。我上小学时就去了村外住宿的学校,一周放一次,那时的求学路上很艰辛,自带干粮、米面、柴禾和菜罐子,那是物质比较贫乏的时代,在学校的生活往往是入不敷出,肚子总是吃不饱。

过了霜降,深秋柿红的日子里,每逢周六放学后,带去学校一周的干粮早已坐吃山空,拖着疲惫携着饥饿筋疲力尽地蜗行在羊肠山路间,心中急切往家里赶,可双脚似乎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一点儿也不听使唤,无数次幻想着家里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正等着呢。但幻想总归是幻想,难得实现,因为大人们也同样在田间地头忍饥挨饿地辛苦“刨食”呢。每到这时,最现实的给我以前行与希望的就是途径柏树坪的那三棵大柿子树了。

柏树坪的三棵柿子树从外观看,都长得高大健壮而枝叶繁茂,如若人生正直年轻气盛之际,柿树的根深扎在柏树坪最深厚的红泥土中,粗壮的根在黑暗的地下孜孜不倦地吸吮着大地最丰富的养分,默默无闻的传往地上最光鲜的树冠,从不计较得失。与树根生死相连的树干笔直耸立开来,皴黑的树皮开裂着密密的大小深浅不一的纹路,看着黑丑样子,相识历经风霜吹打过的老人脸色,又老又丑,很不招人待见。别小瞧那不打眼的黑丑树皮,走近触摸它,就会发觉其质地坚硬如铁而极其光滑细嫩,一般没几下爬树功夫的人是不会手脚利索而轻易攀上它高傲的枝丫的。打小我就从没爬上去过几棵树,为此一直被精通爬树的伙伴们嘲笑我只适合是电影里“白面书生”的角儿,臂力困乏不得劲儿的我只能认怂了。伸展柿树主干上面分散开来的细枝大多呈褐色,隐隐泛着墨绿,且个个生的极具个性——宁折不弯。枝端捧起一片片手掌大小的椭圆形树叶,对生的叶子一律彰显着最旺盛的颜色——青翠迷人。柿树叶子正面对称生着一道道弧形秀美的金黄叶筋,触摸如少女的肌肤滑嫩中透着青春的弹力。柿叶的北面显着浅绿色,也许是难得炽烈的阳光宠幸吧!叶背上竟悄然密生着白色细小的茸毛来,模模糊糊的铺满整个叶背,触碰间有一种扎心的刺痛感,像刚烈的少女。当然了,美味的柿子就三三两两或者独自挂在绿叶嫩枝间,像一个个可爱的小精灵,躲藏在枝叶间,秋风习习,偶尔伸头露脸,洋溢着影影绰绰的微笑,享受着它们的疼爱与呵护,由最初的拇指蛋儿大的青色“小调皮”一天天出落成鸡蛋大的粉色“小姑娘”,秋高气爽的时节便成了待嫁红润的“大家闺秀”了。

柏树坪的三树柿子品貌各不相同:一树是“牛津柿子”,一树是“火烧柿子”,还有一树是“盖古板柿子”(当地人都这么称呼)。

深秋里,寒霜夜袭之后,那一树成熟的“牛津柿子”长到拳头般大,甚至有过之而不及,让人不由联想起初中语文课本中写到的那个腆着“大肚子”的胡屠户,显得异常饱满,柿子表面光滑柔嫩,也许是一夜寒霜临幸之后全身染着深红的色泽并透着浅浅的微黄。熟透了“牛津柿子”捏着浑身绵软,无人采摘时会自动从枝叶间落下,熟透的“牛津柿子”还能经得起摔打,跌在树下草丛间会完好无损呢!有幸路过捡拾到一定欣喜一番,双手用力挤压掰开,显露出粉嫩的果肉,匀称而无汁水外溢,送入口中咀嚼后感到像较硬实的“棉花糖”,厚实的果肉在甘甜中又略显稠密,又像是在十字街头偶遇久别的“甑糕”(陕西小吃)般香甜可口。再看那一树“火烧柿子”也已经成熟了,禁不住在枝叶间迎风欢呼跳跃起来。远远望去,好似一团团“火烧云”晕染深秋的柿子树上,“火烧柿子”个头很小,只有“牛津柿子”的一小半,若酒盅大小的模样,浑身火红状若点燃的火苗,“火烧柿子”比“牛津柿子”长得瓷实,不易变软,日益迎着风霜始终不渝的绣在柿树上,直到初冬和枯黄的柿树叶子一道被采夹下来。最娇气的要算那一树“盖古板柿子”了。这名字叫起来就很拗口,“盖古板柿子”生来就挂果稀少,而且竟娇气的挂一年果子中途还歇一年不挂果,或者就稀稀疏疏结几个应付差事,确实够古板的。成熟的“盖古板柿子”体格很大,扁平状像个“小锅盖”,接近柿子把儿的地方陷入一圈儿沟状,显得扁平外貌格外漂亮诱人,镶嵌着鼓鼓绯红的身姿。“盖古板柿子”还有更娇气的就是熟透落到树下全都“粉身碎骨”,其汁水特别丰盈,溢流满地一大片。人是没法捡拾起来吃的,但却成了蚂蚁鸟雀解渴的廉价之物。所以一过霜降,人们早早就采摘到家,放在麦糠间捂上几日,便成为了“暖柿子”的贡品,当捧起一个颤巍巍的“盖古板”,在其最低端轻轻咬开一小洞,一气呵成便能吸吮完皮内全部丰盈的甜汁,仅剩一干瘪的“皮囊”,这种吃法是我童年里最难忘的味道,令人回味无穷。

然而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柏树坪的这三棵柿子树被主人守护得特别严。甚至到了快采摘的时日,其主人几乎全家动员轮换看守。放学回家而饥肠辘辘的我和同伴还是经不住那满树红通通的诱惑。路径柏树坪时,大家心照不宣着大老远就早已瞪大眼睛张望着那三个“补给站”——实在是饥渴难耐啊!一路拼力小跑疾行之后,终于奋力靠近了那三棵柿子树,不约而同地先奔赴“盖古板”,渴望一场意外的“艳遇”就在树下,既能解渴又能补饿,但往往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犹如人生哪有那么多“美事”呢?一无所有的大家又毫不泄气急奔临近的“火烧柿子”树探个究竟?一番树下“探雷式”扫视过后,接着顾不上慰藉垂头丧气的心情便飞快跳过几道沟坎,驰向最远端的“牛津柿子”树,树下倒也发现了横七竖八掉落的几个半硬半软的柿子,但软的部分大多早已爬满了蚂蚁或者苍蝇,实在难以下咽,也怕传染不良病菌而得不偿失了。若是运气好,恰逢树的主人打马虎眼回家忙其他事务了,趁此机会,精通爬树的同伴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猴子爬竹竿”般攀登上树,这时候我的角色却往往只配是个“哨兵”了。眼巴巴看着会上树的同伴在上面一番享受那熟透而艳红谗眼的“精灵”,多次哀求之后方才想起给我投下一个半生不熟的柿子来,这时候饥饿的肚子迫使自己顾不上谩骂、发火和计较了,大口嚼着青涩的柿子强咽下肚,其实没有熟软的柿子青涩得让咀嚼肌都会变得僵硬,唯一庆幸的就是不苦涩的味道而已,很难从中尝到甘甜的滋味。人性在饥饿面前变得自私很是正常,昔日的同伴也一样。

当远远听见柿树的主人已在门前呵斥时,大家立刻一哄而散,各奔其家,纷纷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凡事都会有因果,为此我几天都拉不出正常的大便来,都是贪吃了青涩柿子闹得结肚子的下场。

柏树坪的柿事,让我在童年里品尝到了青涩未熟的“世事”。

小学毕业那年的正月十二,天气晴好,年味儿未尽,无忧无虑的我还沉浸在过年玩耍的快乐中,心头把完成寒假作业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偶尔想起来了可总能给自己找个贪耍的借口——早着呢!明儿再做。可能这事儿父亲早有感知了,当我正欲兴高采烈地出门和院里伙伴儿去玩耍时,岂料父亲黑着脸,喊回了我并安排一起去柏树坪帮他点“洋芋”。“胳膊扭不过大腿”,更何况我并不调皮,而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呢!

父亲是一个有头脑而地道的农民,只是生不逢时,没念到书罢了。父亲是爱我的,更期待我早日能读书成才,多少次的嘱咐我一定要争气脱离柏树坪的土地,将来能成为一个拿工资吃“轻省饭”的“公家人”,更给他脸上增光添彩。

可今天父亲一反常态了,毫不留情的命令我勉强担得起两半桶大粪水,一路步履艰难,肩上的扁担总不听使唤似的闪来颠去,前后吊着的粪桶总会打秋千似的摇摇晃晃,大粪水在桶中咘咘噔噔地直往桶外跳跃,一阵阵把臭烘烘的污秽不偏不斜地洒在脚背上,脚上是母亲日夜点灯纳成的千层底布鞋,虽然有点破旧,但从没招过我这样的虐待。一路上我千百次的小心翼翼,时刻担心碰着了田里乡亲投来“行家里手”那道讥笑的目光。此刻,早已窘迫而累的气喘吁吁,但还得咬牙坚持不敢放下歇息,总害怕放不端正前后两桶整个倾倒在路上的话,一定会招来训斥咒骂,浑身汗水直淌。抬眼终于望见了前方的柏树坪,柏树坪也同样向我投来无声的嘲笑。

农民是土地最忠诚痴情的“艺术家”。翻地、播种、锄草和收割样样都有“大学问”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我是个“门外汉”。

担着大粪的我来到柏树坪自家的承包地里,瞄准一处平地方急忙放下。接着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用愤恨的目光盯着随后而来的父亲,半会儿无语。父亲却装作毫无觉察,更没能表扬我一番。柏树坪的这块儿承包地早已在去年冬天就让闲不住的父亲起早贪黑、冒着严寒一䦆头接一䦆头地深翻了一遍,开春后又被他用心一番平整,这块儿地便像巧手的父亲在柏树坪日夜赶织出的一块儿土黄的“大棉被”。均匀的地面上着实有一副田园的图案美。

扛着一把大锄头的父亲,嘴上叼着个不大的旱烟袋,烟袋锅子里偶尔升腾起一缕缕纤细的烟雾,他站在地头一端稍作思量之后便挥舞起手中的锄头来,手脚极其麻利顺当,锄头落地“稳、准、狠”。只见不一会儿就在土黄的“大棉被”上绣出一长行美观无瑕的洋芋窝子,锄头在他手中像个听话的“小魔仙”,我正羡慕不已地起身去往排头第一个洋芋窝子里撂洋芋种子,父亲却沉着脸再次命令道:“顺着我的窝子线路学着打窝子去……”,我瞬间呆住了,身体僵立在柏树坪上,长这么大从没干过这种地方面有技术含量的“活儿”,更没有琢磨过打窝子的诀窍,一直都是干着不动脑子的简单活儿——撂种子,有时候一边撂着还一边悠闲地哼唱着土著的歌谣。但今天从父亲的脸色中我早已读懂,只能遵从照做,没有缓和商量余地。我从父亲手中接过锄头,战战兢兢地握在手中,浑身拼力地举过头顶,可落地刹那却绵软无力,弹起一团飘荡的土灰在向我长牙咧嘴着嘲笑,锄头把儿震得手掌钻心疼痛,这样下去肯定是满手血泡不可。紧接着不争气的泪珠儿从眼眶里滚了下来……

站在身旁的父亲长叹一声,温和的接过锄头自言自语道:我自打出生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生不逢时而没机会上学读书,十二岁时就独自学会了收种庄稼,更别提挖洋芋窝子之类的简单活儿了……我今天并不是一定想让你成为柏树坪上种地的“好手”,而是更希望你将来能成为读书写字的“好手”!相信你们将来的生活会越过越好的。常言道:“有智吃智,无智吃力。人必须勤奋才有出息……”

望着父亲身后一排排整齐好看的洋芋窝子,听着他语重心长的话语,我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又是一阵儿泪涌……

那次柏树坪点洋芋的年少经历,从此点醒了我人生奋斗的方向,直到如今。

“幸福是奋斗出来的!”

父亲是农民,更是我心中伟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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