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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斌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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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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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家小姐姐

邻家小姐姐大我两岁。从我记事起就是她奋力地牵着我的手,在山野里窜行。其实俺们并不一个姓,只是邻居,在山村则叫“邻舍家”。

在农村,尤其是在我们这样只有几十户人家的袖珍山村,“邻舍家”是相当密切的关系。特别是在那孩子们“视食物胜过任何玩具”(山村小说《分娩》语)的年代里,谁家有口好吃的,大人不吃也不能忘了“邻舍家”的孩子。谁家来了亲戚,受益的不仅仅是自家的孩子,“邻舍家”的孩子也会份儿。外甥来走姥姥家,见了邻舍家的长一辈男人,一律喊“舅舅”,风俗中称之谓“邻舍舅”。

小姐姐大我两岁,她是姐姐,她自觉的就承担了“哄孩子”的任务。那几个年头里,每天早晨她都跑到我家来领我,一旦我贪睡,她就喊一声“掀光腚”,把我的被窝揭个彻底。我最恨她这一手,可她是我的顶头上司,又有什么办法。

到了我五岁的时候,我就不想再听从她的指挥了,打谱起义。事情缘于村后那条小河。那小河叫作“仁河”,俺们当地叫“银河”,它从深山里流出,汇入淄河。这仁河水细,冬天只是一溜冰,春天来了就是清清的小溪,而夏秋两季则很有河的样子了。小姐姐大概是受了大人的告诫,从不让我到河边去,只带着我在河边的山坡上玩。她总是把女孩子的喜好强加到我的身上,把我的头上身上缀满山花。我小时候挺憨,任凭她给予打扮,反正我自己又看不见自己,再说山坡上山花多得是,任由她用。她打扮了我,再打扮自己,然后就瞅着我满意的笑。我不笑,只是向往地望着坡下那条小河。河水里,一群孩子在“洗光腚”。洗光腚就是下河游泳的意思。

该回家的时候她才领我到河边,给我洗一把脸。她给洗脸洗得很粗心,远不如俺娘仔细。娘给我洗脸用力均匀,而小姐姐却如同洗地瓜,动作太粗野。她把我的脸压到河面上,另一只手托起河水,胡搓几下,在我难受得呲牙咧嘴的时候,她撩起我的衣襟抹桌子一般擦个大略。完事儿,她一手紧紧地牵着我,一手提着一条筐野菜,把我带离河边……

有压迫就有反抗,我蓄谋已久,要脱离她的统治,要和男孩子们一起下河“洗光腚”。终于有一天,在她来家领我之前我逃走了。目的是下河,我却先跑到山上藏起来。我在山上等到太阳升起把河水晒暖了,便得意洋洋且鬼鬼祟祟地向河边走去。然而,当我到了河边时,我惊呆了——小姐姐坐在河边,正焦急地等待着我的到来。更令我难以承受的是她见到我就哭起来。每当她拿我没办法的时候她就哭。我最怕她哭,这也是她对付我的办法。

也就是这一年,小姐姐入了学堂。我本以为自己有了出头之日,却不料父母听从了小姐姐的建议,“没人带着他,他可作害。叫他上学,小几岁不要紧,学不学的赚个有老师管着他。”于是,小姐姐把我领到学校,算是一个编外学生,这年我五岁。

别看我五岁就入学,可我学习成绩却很不错,到了初中时就超过小姐姐了。我的作文拔尖,正赶上给老师写大字报,我的大字报也写得拔尖。为这,放学回家的路上小姐姐骂我是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反驳说我是造反派,但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小姐姐唯一一次骂我。

第二天小姐姐就没有再去学校,家里缺劳力,她回生产队挣工分了。我独自一人(虽然旁边有同学,但我身边缺少了小姐姐)向学校走去,这是多少年来我第一次独自行动,心里很空。到了上课的时候,我望着被我写了大字报的老师,心里有些发慌,他一定认为我是“没良心的东西”了!果然,小姐姐的话得了验证,临下课,老师喊我到办公室来一下。我跟着老师到了办公室,首先看到我写得那张大字报平铺在桌子上。那张大字报图文并茂,上面画着一条长着人头的蛇。

令我十分感动,老师先是表扬我写作方面的成绩,主要则是和我讨论大字报中句子的结构和标点符号应用方面的错误,“你是语文的尖子生,这种低级错误是不应该出现的。大字报也是文章,马虎不得!”老师像平时批改作文一样逐字逐句地给我修改着,俨然那不是一张批判他的大字报。然后嘱咐我一件事,意思是我的小姐姐“回家挣工分太可惜,你有空要去辅导她,争取让她回校。”

小姐姐没有回到学校,理由一是家里缺劳力,二是学校里斗老师,学不着东西。

我和小姐姐同时长大了,但谁也没有觉出什么来。我上了几年社办高中,她经常地资助我一些学习用具,我习以为常,缺什么东西,也向她伸手要,她愁得没法子,我却感到理所当然,不给就和她闹别扭。

同学们在学校吃完了包袱里的最后一块干粮,把那空空如也、只包着革命友谊的包袱收起,一群毕业生急匆匆走出校门,怀着一番激情奔向大有可为的农村这一片广阔的天地。我回到村里的时候,小姐姐已经是村里的团干部了。我向她表决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沾一身泥巴、磨一手老茧、练一颗红心。”我又回到了她的统治之下。

改革开放,春风化雨,我参加了第一次“高考”,考中了!我拿到入学通知书回到山村,就漫山漫峪里找小姐姐,我要让她(先于我的父母)第一个知道我的喜讯。山坡上的那片青年林是她带领团员青年栽植的,如今已有些风景。青年林边的小路上,我兴高采烈地把喜讯告诉她。她回应我的竟然是“不动声色”。“团支书算什么干部,用不着如阿庆嫂一样遇事不惊。”我一边讥讽着,一边将入学通知书递上。她没有接,也没有说任何祝贺的话,只说了句话,“山村不关你的事了!你走吧,走吧……”然后缓缓地转身,顺着弯曲的山路走去,把我孤零零晒在那里。我喊她几声,她没反映。和她迎面过来的二大爷和她说话,她也没作声。二大爷对她的失礼很愤慨,却训斥我,“你干什么了?惹得她流眼泪。”我惊讶地问:“她哭了?” “你小子欠揍!”二大爷对我怒目而视,显然在怀疑我有什么不规行为。

小姐姐那天为什么哭,我一直没弄清楚。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爱上了现在的妻子,准备求爱时,却神使鬼差地想到了小姐姐,我忽然明白了她那天的哭。

求爱信递出之前,我回到了山村,目的是在此之前见小姐姐一面,而要见她的目的很不明确。小姐姐已经出嫁到外村,日子过得很苦,但小姐姐的脸上却是那种山里人特有的对苦日子的满足。

我结婚几年后的一个日子里,妻子在计划我俩工资的分配:娘家多少钱,婆家就多少钱——妻子很公道——这年头,婆家能和娘家得到一样的待遇,不易!但我还是提出,给小姐姐每月寄二十元。“姐姐!什么姐姐?这些年了,没听说你有姐姐啊。”“一个邻家姐姐,把我从小带大,现在她日子过得紧……”我把小时候和小姐姐在一起的事儿介绍给妻子听。她挺感动,叹道:“非亲非故,一个邻居能这么关怀你,难得!”妻子虽然同意给小姐姐寄钱,但她远远未能懂得城市里的邻居与山村里的邻居两者的不同,她远远不懂得山村的风俗人情以及风俗人情的美丽——山村的邻居都是这样。

钱寄出个把月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小姐姐打来的,说是要进城来看我们。我高兴地说:“行,情管来,来回路费我包了。”小姐姐要来,也正中我妻之下怀,她说:“听你把小姐姐描述得仙女一般,我也正好要验证验证。”我心里打鼓,山村的风雨不会单单放过我的小姐姐的,且小姐姐的美丽只不过是我心中的感觉和永远的记忆罢了!

一辆轿车在我电话的遥控指引下开向我的住处。我和妻子怀着不同的心情早已等在楼下。首先下车的是一个男人,令扑过去拥抱小姐姐的我一下子愣住了。而小姐姐脸上刻着的“操劳过度”则使我妻得到了安慰,这逃不过我的眼睛。

“这是你姐夫。”姐姐介绍。那男子很魁梧很有力量,他给予我的拥抱近似复仇。酒席上,我劝姐夫喝酒,姐夫说:“告诉你,我两口子经营了一家山果加工公司,你姐是老板,我是他的保镖兼司机。司机是不能随便喝酒的,这是公司的制度。”小姐姐点头允许:“你喝点吧,今晚住下。”姐夫大喊一声:“谢恩!”夺过瓶子给我斟酒,好像是在他家里。“你寄去的钱,你姐姐收藏了,说是作个纪念。以后就不用再寄了。”顿时,我感到给她们寄二十元钱有些冒失。小姐姐拿出二十万给我添上买商品房,姐夫故意大呼不平:“夫妻共同财产,你姐自己送人情!”我妻坚决不收,因为买房的钱已经缴了一些,剩下的每月从工资里转账。我告诉妻子,说:“要多少留一些。”“为什么?”“姐姐从小关照我,我大了,不用她了,对不住她。”

这天的酒席特开怀,双方四个人中醉了三个,只有妻子还算清醒,却不停地绪叨:“你还有红颜知己,你还有红颜知己……人可看不得貌像啊!”我郑重宣布:“胡说,这是我小姐姐!”

2009-4-4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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