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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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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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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时

迎春花开,天渐暖,每到这时,妈妈总吆喝我们上山下地挖荠菜、扯小蒜、扳竹笋、直至捋槐花,每次都津津乐道,这能吃、那能吃、而且还能消炎解毒治百病,妈妈的谚语笑话特别多,逗得我们累的满身汗还乐呵呵。

长大后,妈妈吆不动我们了,就邀协会的大妈们一遍一遍地爬山寻野菜,乐此不疲。每回把“战利品”分成五小包,各家一份,不要不行。我们有了小孩后,孙辈们自然成了妈妈的小兵小将,真不知妈妈哪来那么大劲头和兴致。

都说妈妈精神好,七十像五十,长寿没问题,外婆就活了九十岁,妈妈也从没觉得自己老,一直热衷组织和参入县里的各项群艺活动,以至成为县里的名人,我们大家庭先后被评为县级、市级、省级直至全国最美家庭,妈妈功不可没。然而,今天这一切都成了回忆,前年,妈妈没能打败病魔,不甘心地撇开我们,生命终止在七十三岁。

妈走时睁着眼,小妹“哇”地嚎啕被我吼住,我们都不相信眼前事实。妈是被确诊肺癌晚期后不足百天走的,病痛折磨着她,刺着我们的心。

妈的病一年前就有了症状,可医院没能诊出病因,最后归结于颈椎、腰间盘压迫神经导致疼痛,可怜的妈妈不但经受南辕北辙的不当治疗,还蒙受我们的怨声载道,医生嘟囔妈妈娇气,我们怪怨她不该天天打麻将,不该没日没夜地参加活动,不该节省将就不注重养生,甚至怀疑她有意装病,像小品里演的想要我们多回家陪她。妈妈强忍疼痛,拿我们的“指责”当孝心,我们请保姆,妈妈先是拒绝后又辞退,她说一个人能照料好爸爸,当时,爸爸年近八十,双目失明,得过脑溢血,我们注意力和重点都在爸爸那儿。现在回想,妈妈那时不但要承受自己的病痛,还要照看爸爸,我们是多么的残忍、无知和大意,枪毙十次不为过。事后有时也安慰自己,妈妈有了症状应该是中晚期,按医生的话,化疗、放疗也不敢担保一定好转或痊愈,也可能加速,何况妈妈那么大年纪,不受那份洋罪更好,中央电视台著名主持人李咏在美国治疗不是也没了,算算妈妈稀里糊涂没受什么外来罪时间还长些。我知道这叫自欺欺人,给自己开脱罪责。

整理妈妈遗物时,发现柜子、箱子还储存不少药物,治感冒发烧、跌打损伤的,那是给大家备的;治疗活血、便秘的,那是爸爸的;治疗神经疼痛、手脚麻木的,那是妈妈自己的。一度时间,妈妈老往推销疑难杂症祖传秘籍的摊位跑,我们笑话妈妈闲得没事,现在好后悔,当初如果细心,早带妈妈体检,有迹象早治疗,一定不会是今天这个结果。

早想写怀念妈妈的文字,涌出的全是爱和愧,不知从何下笔。记忆中妈妈做饭很难吃,自嘲切洋芋丝像板凳腿,可每年团年饭不顾我们阻拦照样满盘满碗地上。才工作那会儿,跟一位老同事发牢骚妈妈不会做饭,同事一句反问“那你是咋长大的?”羞得我无地自容。家里条件好转后,妈妈常接老家亲人到陕南做客,亲戚们很自然地反客为主,包揽三餐,她们说,妈妈自小学习好,外爷外婆只盼妈妈读好圣贤书,根本舍不得让她做家务。纵观妈妈这辈子,从不做饭到不会做,再到学着做、经常做、做到老,多么不容易。妈妈做面食特别是包饺子很有一套,爸爸特爱吃,生活把妈妈磨砺成了既擅擀关中面又会做陕南米的超能女人。

幼年时的一件事,至今记得,村里有个悍妇欺负我爸不在家,老找茬儿,三四岁小孩一起玩,偏抢走我玩具,还讥讽是“没爸的娃”,妈妈论理,她竟动手,最后瘦弱的妈妈硬是把她聊到在地,以后再不敢寻衅。妈妈说,啥都能忍,这不能!妈妈是先在老家,然后追随爸爸到陕南,先村小再乡小,一步步由远及近调进县城,我上初中那年全家才真正团圆。妈妈调到城边学校时,爸爸带哥哥在县里上初中,妈妈带我和两个妹妹,我们每周回城团聚一次。

身为中心校负责人的妈妈,严以律己,以身作则,有年涨大水淹了路,她一手抱两岁小妹,一手拽七岁大妹,拖着扯她衣角跟在身后十岁的我,硬是淌过桃园子、二道河那一片被水淹齐腰深的玉米地按时赶到学校。后来每每聊到这事儿,妈妈也后怕,说当时脑子里只想着不耽误教学,哪里想到危险。

妈妈说她刚到陕南那阵,水土不适,吃不上面条,听不懂方言,宿舍后墙贴着山,杂草从窗户伸进屋,走田坎、跨跳石、过独木桥成了家常饭,周六当地教工回家,只剩她和哥哥,大山深处的夜晚吓得瘆人。多年后,我从老家亲人们头一次踏进陕南的惊愕,领悟了妈妈当初的艰辛,“妈呀,全是山,塌下来都没地方藏。”这是她们下火车后的第一句话,车驶在宽敞的马路上,但亲人们手攥着手恐慌至极,生怕车子坠入悬崖。

现在算算,我们前前后后搬家不下十次,妈妈调到哪个学校,我们就住在哪个学校,爸爸调哪个单位,我们就搬到哪个单位的职工宿舍,十来平米要挤六口人,妈妈总能想法子靠搭、隔、砌、垒扩大空间,缓解窘迫的住房条件。有人编顺后溜作践贫困人家只有一个盆:“早上是脸盆,中午当饭盆,晚上成脚盆,夜里做尿盆。”感觉像我家。爸爸妈妈那点工资不但养活我们,还要按时定量寄回关中,老家亲人们都指望着。我和哥哥接爸爸妈妈的衣服,妹妹又续妈妈和我们的,妈妈后来买了缝纫机,成天缝缝补补一直到老。爸爸单位有心接济我们,妈妈和爸爸一合计,将指标让给他人了,妈妈说,比起村里人,这算啥嘛?在农村学校时,妈妈总从我们碗里省饭菜盛给比我们还饿的孩子。

妈妈很能干,家里的小器具大多是妈妈亲手制作和改装的,妈妈的剪纸工艺了得,远近闻名,兴贴纸花的年代,邻里乡亲大凡喜事少不了恭请妈妈。妈妈在老家的情形,我不记得了,妈妈在家砸石碳、做蜂窝煤、掏地炉、挑煤渣、搭厨房、扎扫帚、上房修瓦、报纸糊墙、石灰刷墙、油漆家具、开垦边边沟沟种庄稼、楼顶阳台种菜养花、院子前后栽树植天麻、墙角旮旯养鸡养鸭、给我们纳鞋底、做新衣、补旧裤、缝棉被、做床罩,我忘不了,伴随我童年、少年、青年、一直中年,我忘不了每年端午节妈妈都要给她的子孙亲手做香包,忘不了妈妈在压岁钱红包上给孙辈们亲手写的祝福语,我还清清楚楚记得因为老搬家,妈妈至少砌过八次灶台、垒过十个蜂窝煤炉,我们都还珍藏着妈妈一针一线给我们缝制的老虎枕、沙发垫和绣花门帘。

生活的艰辛,也磨炼了我们,拾牙膏皮、捡纸壳、砍柴、挖药、砸单位烧过的石碳、建筑工地做小工、穿热心人赠与的旧衣裳、临时寄居单位空闲房等等,我们都经历过。有件事说出来可能好多人不信,爸爸已经是县人事局长了,妈妈还不时的瞅机会利用暑假带我们做小工弥补家困,一九八三年安康遭特大洪水,百货公司进了批被水淹的器具需要清洗,妈妈带着刚中考结束的我把活儿揽下来,干了一天,妈妈不让我去了,后来得知,妈妈听说污垢里有细菌、病毒,怕传染我,一个人悄悄洗了十来天替我完成了揽活。懂事后每每想到这些,我羞愧万分,当时的我,只想到好面子,怕同学看见,赶快逃离,哪里替妈妈着想。小时候,我体弱多病,妈妈从背我到牵我,不时地到县城西头名中医杨医生和东关大余二余老先生家看病,记忆中,妈妈走到哪儿,三句不离我的病,对方若懂医,妈妈就请人号脉,讨方子,不知吃了多少偏方,也不知到底是哪服药起了作用,我上初中后,病根治了。妈妈说,我有两回差点丢了命,所以,格外照顾我。

生活的窘迫,逼得妈妈不得不“抠门”,小时候,有点好吃的,妈妈总东藏西塞,但最终还是被我们翻出来,妈妈只好把能储藏的锁到箱里。单位大院有棵苹果树,长到乒乓大小就被大人小孩打完,我们吵闹着要吃时,妈妈才从箱子里挑拣有伤痕的分给我们,记忆中我们好像就没吃过一次完完整整好端端的苹果,这个“恶习”妈妈一直顽固地保持到老,条件再好,仍舍不得丢弃有伤痕的水果,趁我们不注意,剜掉伤痕照样吃。我们拿回的挂历,妈妈总是把它分开贴在墙上,用妈妈的话就是:这样一次能看十二幅。妈妈是个爱热闹喜庆的人,过年了,我家厨房、厕所、院墙、大小门、包括公共区域,全被妈妈武装一新,这些对联、年画大多是妈妈从超市商场抢回的赠品。

都说妈妈随和,小时候妈妈爱和我们玩捉迷藏,挨过爸爸不少批,说她没大没小;她能和学校周围的老少村民成忘年交,多少年过去了,我家还常常来村里客人看望陆老师;她能和收破烂、卖蜂窝煤的交朋友,家里有啥富裕需捐赠的,她一个电话搞定;我们小时候老挤在人家屋里看电视,我们长大后,妈妈总爱接左邻右舍孤寡老人和我们一起包饺子吃团年饭看春晚;爸妈院子时常上蹿下跳一群猫,那是她有意搁在院子的剩菜剩饭招来的,妈说管他谁家猫吃,总比倒了浪费强。

妈妈也严厉,打我最重的两次是偷着下河洗澡、和村里孩子打架。我们到了青春期,妈妈监管更严了,传统的她不许我们进舞场、打麻将和早恋,也偷偷拆信“政审”。记得妈妈对妹妹来信中的“坐‘130’回家”百思不得其解,悄悄让我破案,逗得我笑妈妈老土:“‘130’是一种车型的别称呀!”我们后来还笑话妈妈,您不准我们进舞场、打麻将,现在自己倒成了广场舞教练和麻坛常客,妈妈理直气壮:两者有本质区别。

妈妈退休后最爱穿大红衣裳,喜庆热烈,与她乐观外向性格相符。妈妈走后不久,有次傍晚,我在人群中一眼发现有个酷似妈妈的红背影,不顾一切地横穿马路跟了过去,走近才知是大妹,我如梦初醒,大妹和我们不就是妈妈的延续吗?哥哥至今乡音未改,和爸爸妈妈一直说的老家秦腔,我左撇子随了妈妈,小妹泼辣与妈妈如出一辙,大妹住在妈妈楼上,照顾爸妈比我们多,妈妈的指令多由她传达,“今天包饺子了,都回来!”“院里葡萄熟了,都回来!”妈妈是平利县创建幼儿园的第一批教师,大妹接了妈妈的班,现在也已成为一名资深幼儿教师。

妈走的前三天,我梦见妈穿着我最喜欢看她穿的粉红短袖坐在我床沿,深情地注视我。前几日,妈妈又托梦给我:春捂秋冻,别急着减衣服。我告诉妈妈:爸爸好着的,家里一切都好,您亲手栽的樱树、桃树都已开花,葡萄、梨枣、琵琶树也已发芽,果实熟了我们一定像往常一样,邀请您的好伙伴们和街坊邻居一起品尝、乘凉。

妈妈是2018年烈士纪念日下午两点零九分走的,我们把妈妈的骨灰安放在她称之为革命公园的烈士陵园山上,那里有革命先驱廖乾五塑像,有众多为解放平利而牺牲的先烈,“革命烈士永垂不朽”纪念碑以及整座山的建筑,是爸爸担任民政局长时期修建的,老家亲人来了,妈妈最喜欢带他们到这里登山观景、眺望县城,每次妈妈都会骄傲地给他们指我们兄妹及平利亲戚的居住位置,我们也总能一眼分辨出爸妈的住处。如今,春暖花开,我们在县城各个角落,依旧也能仰望到镶嵌在油菜花海中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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