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

（小小说）

 谎  言

王建春

徐明去年调了单位，按照全县脱贫攻坚一盘棋，他新结对帮扶龙洞河村四组贫困户栓娃子。

栓娃子，其实早都不是娃子了，确切说应该是娃子他爷辈分的人，大名李万双，只因智障，老长不大，言谈举止咋看都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所以村里大人小孩干脆一直呼他小名，似乎还显得亲热些。这状况，自然也没讨上媳妇，一个人就这么过。

第一次入户，徐明发现栓娃子说话有气无力，双腿肿得像大萝卜，懂点医学的他，立刻意识到栓娃子有病，而且不轻，忙劝他到卫生院检查。谁知栓娃子硬说这不是病，是妈想他了，妈“走”的时候也是这样，最近妈每天晚上回来唤他到那边去呢。

徐明看一时半会儿给这“孩子”说不清，机灵一动，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话问：

“栓娃子是不是好久没到你妈坟上去了？”

“是的。想去，走不动。”栓娃子见县里干部掌握着他的动向，小心翼翼地如实回答。

“你这就不对了，哪个娃子还要妈老来看他？应该主动给妈烧纸才对。”徐明知道栓娃子虽傻，但孝顺，假装生气，责怪他。

“我是想去，可远得很，我走不动。”栓娃子很委屈。

“再远也应该去啊！”

“我真的走不了。”栓娃子委屈到了极点，几乎要哭。

徐明看火候已到，继续他的“将计就计”：“是这，我给你出个主意，我一会儿叫人给你买一沓火纸和鞭炮送来，今天晚上天麻麻黑时，你就在门前，给你妈烧纸、放炮，对着你妈坟的方向，使劲儿磕三个响头，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栓娃子很乖，直点头。

第二天一早，徐明来栓娃子家，他还在恋床呢。看见徐明，一骨碌坐起来，忙汇报:烧了，放了，磕了，妈昨晚没找他了。

徐明坐到床沿，说完“好”，又皱起眉头：“唉呀，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你要经常到你妈坟上点灯送亮、烧纸敬香才最好，可你这腿……肿得……也走不了啊。”

这回，栓娃子灵醒得很，反应飞快，几乎是喊叫：“我要去医院，我要治腿！”

“你又没病，到医院做啥？”这会儿该徐明熬翘了，故意反问。

“我有病！我要去嘛。”栓娃子急了，使劲儿拍床撒娇。

“给你讲清楚，这医院不是谁想去就去的，有病的人才能去。你去了，要听医生的话，安心住院治腿。要是不听话，我才不带你去呢。”

“听话，我听话。”栓娃子还是很懂事的。

徐明走出门外，掏出手机：“你们上来！”

不一会儿，村干部抬着担架来了，栓娃子赶紧躺上去，怕别人争似的。原来徐明对他的“计谋”胸有成竹，昨晚就安排妥了。

经医院诊断，栓娃子得的是风湿性心脏病，亏得送的及时，没有错过最佳治疗期。出院后，村里让栓娃子住敬老院，说那儿吃穿不愁有保障，可他不稀罕，硬要回老宅。徐明来了，得知胆小孤僻的栓娃子过不惯群体生活，老以为人家都要打他。这回，徐明不但又说“谎”还玩了个大的：

“栓娃子啊！搞了半天我们还是亲戚呢，你姓李，我媳妇也姓李，叫李双双，你晓得吧？你是我亲亲儿的大舅子哥，我是你熟熟儿的妹夫子弟啊。”

“真的啊？”栓娃子嘴张多大。

“这种事儿谁个开玩笑呢？”徐明一本正经。

“妈原先说过，我们城里有亲戚，是你呀？”

“不是我，是哪个？”徐明看栓娃子一步一步上套了，窃喜，接着吹他的牛：

“我是县上干部，他们都听我的，看哪个敢欺负你！”

为了逼真，徐明打电话叫来村干部和敬老院院长，翘着二郎腿给他们训话：“你们给我听着，这是我哥，亲哥！哪个有豹胆敢欺负他，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村干部和敬老院院长心领神会，忙点头应承。把栓娃子安顿好后，徐明故意当着院民们大声道别：“哥，我先回去，过两天看你，哪个敢动你一根指头，我把他送到派出所！”

事毕，徐明说“势子”扎大了，恳请院长莫见怪，大家伙儿会心一笑：只要栓娃子肯住敬老院，你说你是联合国秘书长我们都配合。

栓娃子安心住下了，徐明隔三差五来看“哥”，当然，每次少不了礼物。时间久了，突然有一天栓娃子不收他的礼物，徐明莫名其妙，问为啥？老李委屈地道出缘由：“你每次来给哥带东西，可哥没啥还你的，莫把弟吃穷了。”

一句掏心窝的“傻”话，徐明好感动，别看栓娃子智障，可知道礼尚往来和感恩。

没办法，徐明又得说“谎”了：“这些东西是习大大派我送来的，你放心大胆地吃，不用还，我多得很，吃都吃不完。”栓娃子半信半疑、似懂非懂地勉强收下礼物，久久盯着这个神通广大的“妹夫”不放，把个徐明瞅得反倒不自在了。

这以后串门，徐明不专门带礼物了，每次有意无意从包里或者干脆是口袋里掏出一把瓜籽儿或俩苹果、香蕉什么的，你一把我一把或你一个我一个，一块儿嗑，共同吃，东拉西扯谝闲传。

栓娃子住在敬老院，乐乐呵呵，优哉游哉，俨然“皇亲国戚”，扬眉吐气，拽得很哩。

前阵子，徐明抽了个双休日，带上爱人和儿子来了个自驾游走亲戚，临行前嘱咐妻子：“你现在不姓王，姓李，叫李双双，记住啊。”

栓娃子见了如花似玉从未谋面压根儿就不存在的异父异母“亲”妹妹，乐得手舞足蹈，大概信了天上真能掉下个林妹妹，一个劲儿把妹子送他的糖果往他的小外甥手里抓。

返程途中，徐明妻子忍不住揶揄他：“人家都是富在深山有远亲，你倒好，认个又穷又傻的亲戚，你咋不说是你哥呢？”

徐明边打方向盘边逗妻子：“我们徐家才没那么傻的血统。”

“好啊，感情我们家有？亏得我姓王，他姓李。”这下好，惹得妻子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了：“你说，我要真的有那么个傻子哥，你娶我不？”

“你貌美如花聪明过人盖世无双，怎么可能有？”

“我说假如！”妻子揪住话题不放。

“假如有，肯定还是非你不娶！这么优秀的超人，世上哪儿有啊。”

“哼！少油腔滑调，你还是想我有个傻子哥。”徐明甜言蜜语灌老婆开心，哪晓得女人的思维是那样。

这时，坐在后排的儿子开口了：“妈，那个舅舅真的好傻。”

“他不是你舅！”徐明妻子没好气地回道。

“哦，那是个贫困人家，又弱智又有病，我们专门帮他。”徐明态度好，接过话。

“那个爷爷虽然不是你真舅舅，我们要当最亲的人帮助他、照顾他。”孩子妈妈意识到刚才失态，赶紧弥补，生怕给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我们只有把他认作你舅舅，他才肯收我们礼物。”

“我晓得啊，这是‘精准扶贫’，老师还要我们写脱贫攻坚小故事呢。”

“那你写一篇啊。”徐明夫妇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末了，相视一笑，徐明妻子接着狠狠地瞥他一眼，“哼”地扭过头。

“我就晓得你们要我写作文，题目都想好了，‘傻子舅漂亮妈，扶贫模范好爸爸！’”

“嗯，好！有意思。”徐明兴奋地按了两声喇叭，以示庆贺，为儿子骄傲，为妻子欣慰，为自己满意。他手握方向盘，心想扶贫事儿：这扶贫攻坚就像开车，永远在路上，好好开，家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