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距大合唱比赛还剩两天了,公司开始排队形,高林照例稳稳当当先坐着。他简单,等队排好,起身一站就是了,老位置——头排最右边,你懂的。
原先站队很快,每次高经理亲自指挥,立在台上,两手一叉,调兵遣将,潇洒自如,“那谁谁谁站这儿,那个那个谁站那儿,快快快,别磨叽,个儿矮的站前排、站两边,班子成员站第三排中间,对、对、对, OK!”三五分钟搞定。临比赛时,高经理往第三排班子成员正中位置一站,即可。
这次,没了高经理踪影,县里“打虎拍蝇”,他被拍撤职,不能像以前那样站在队伍前头台阶上指手画脚、发号施令了,也得和普通员工一样排队。高经理习惯地钻进第三排正中间,那是他雷打不动的老位置,以往即使排练他不在,也空着,新来的大个儿小张迟到了,以为给自己留的,插了过去,有人讥讽他想当“官儿”,羞得赶紧逃到了后排。
十分钟过去了,队形还没排好,难道缺了高经理还成不了席了?高林站起看究竟,一眼发现三排中间有豁口,新来的教歌老师小芳正在调整呢:“请跟右边的再调换一下,再换,再、再,再——再——再。”就这样,高经理被调到了第三排最边边。
看差不多了,高林赶紧入列,可老师还在瞅队形:“那——谁?第三排最右边那位,干脆站到第一排来。”
第三排最右边不是高经理吗?怎么还要挪?难道站第一排中间?高林忙往边边挪,给老领导腾位置。
“不!你别动,这位同志就站最边上。”
让经理站他边上?这队排的,又玩花样了?去年歌咏比赛,高经理被专意调到最后一排正中间,他,当然还是最前面老边边。那队形,新颖,独特!最后一排正中低,两头翘,头一排正中高,两边缓缓低,中间两排呈平行线。教歌儿的给大家讲解说,这是团结一心、大鹏展志、放飞梦想、光芒四射的寓意,高经理站的位置就是团结的中心、光芒的亮点、展翅的领头雁。对于这,杂音还是有的,外单位有人嘲讽:“光芒的亮点”说得过去,合乎高经理秃顶形象,可“领头雁”不妥,哪儿有不长毛的雁?
高林正纳闷儿寻思呢,高经理吊着个脸,蹒跚到第一排最边边。高林本能地扭头一瞥,高经理光脑壳顶上四根“过桥米线”在他的视线内暴露无遗,他猛一愣怔:我靠!原来他比我还矮?!怪不得高经理调来当经理后再也没人喊自己“高矮子”了。
二
队形编排告一段落,集体小声哼唱温习几遍后,小芳老师要求大家放开嗓子大声唱,高林原本就爱唱歌,平日都是悄声哼哼唧唧,哪有机会亮嗓?这歌正好是他最爱唱的进行曲,便扯起嗓门使劲儿吼,要把体内积压多年的郁闷发泄出去,把刚发现的天大秘密引发的亢奋展现出来。
“停!”正当高林全身心地演绎歌曲,淋漓尽致地表现自己的心情时,小芳老师叫了停。
“前排右边这一块儿,请注意!看着我的节拍。”
高林吃一惊,难道自己唱跑调了?赶紧集中精力,压低嗓门跟着指挥随大流。
“前排右边,还是有点,请跟着我的手势走啊。”小芳又提醒了,高林看她瞅着这边,不敢出声了。
“大家都注意啊,这首歌是四二拍,歌谱提示的是‘有力、急促’,要强、弱,强、弱,不能有气无力地拖长音。”
小芳老师边比划边讲解:“简谱中的‘0’是休止符,空拍,碰见零,停一停。”
高林虽然爱唱歌,但对简谱一知半解,他觉得小芳老师讲解得还没高经理好懂。高经理没免职时,每次最喜欢站在队伍前头,谁要是唱错了,他一下子能分辨出来,劈头盖脑一顿熊。同样的乐谱,搁他,架势是这样的:首先叉开两腿成四十五度,右手梳理梳理光脑壳上的几根毛,然后双手叉腰,干咳两声,仰起大脑袋,用犀利的眼光贼溜溜地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从下到上、从上到下扫个遍,队伍一下静下来。解说是这样的:都看我这儿,这首歌是四分之二的,也就是二分之一,文人就是骚客,四分之二就是二分之一,直接写二分之一不就得了,偏要显示有学问,硬写个么卵四分之二。歌名左拐拐有提示,是‘有力、急促’,那就要唱出男人的气势、爷们儿的霸道,要像打夯那样‘嗨、哧,嗨、哧’,不能像包厢里的歌,音拉多长,发嗲、肉麻,像小姐。对于休止符“0”,他曾是这样诠释的:这个圆圈,它不是汉语拼音“喔”,也不是英语“欧”,就是个“零”,零就是零光蛋,没有的意思,没有,你唱个球?看到这个“0”,都不准出声,出声,就坏球了。一个“0”,不出一声,两个“0”,不出两个声,以此类推,听懂了没有?一般最后还要发一点感慨,是这样子的:我说呀,搞我们这行,就是个万金油,啥都要会!平时给你们讲,多学点、多学点,就是不听。你看,这么简单的歌谱都看不懂,还要我亲自讲!
三
高林这会儿思想确实抛锚了,光顾回忆忘了张嘴,这不,小芳老师朝他走来了,他不好意思赶紧冲人家“嘿嘿”两声,以示致歉。
“大叔,你要提起精神唱,每一句都不要拖。”小芳走过高林对着高经理说。
哦!是他唱错了。
小芳老师小心翼翼地单个指出高经理错误后,返身又开始起头,大家在她的手势指挥下继续认真地练,这回,高林格外专注,第一段马上收尾了,他提醒自己中间有空拍,最后要随着指挥的手噶然终止。
又失败了,又有人拖音,高林听得清清楚楚,就是他身边的高经理。小芳老师当然也听出来了,再次走过去,低头悄声纠正:“大叔,你要是还不会唱,一会儿小声点,跟着人家啊。”
好,男女齐唱部分总算练过了,开始男女声轮唱。高林思绪回到了高经理当年的训话情景:男声粗,女声细,男人有把儿,所以强;女人嘛,上面两点突出,下头有漏洞,所以没劲儿,软绵绵的,这是有区别的。该女人唱时,哪个男人唱,就是想嫖女人了;该男人唱,哪个女人跟着唱了,就是想偷男人了。连男女都不分,还活个球。
“大叔,你莫自始至终都唱,这回是男女声轮唱。”没怎注意,小芳老师又走到高经理跟前面授。
“好,我们再来一遍。”小芳挺有耐心的,一拍手又开炼了。
这回,高林长了心眼,要随时提醒高经理,练成了好早回。还好,女声唱时他没抢,男声唱时,他拨了他腰,他会意了,虽慢了半拍,但不碍事。高林这下放心了,自顾唱自己的,哪知就这一放任,又出问题了,高经理唱忘了,该女声唱,他没停,继续唱他的,唉!
“这位大叔,你干脆只张嘴莫出声,免得老出差错,影响整体。”
小芳老师看来有点生气了,对高经理失去了耐心、信心,没有下台走近悄悄纠正,而是立在前台建议他。
高林明显感到高经理浑身燥热冒气,似一锅刚煮沸的卤肉。他想,他这会儿肯定恨不得有个地缝——哦、不!有个大洞,赶紧钻进去。见他从裤兜掏出卫生纸不停地抹汗,高林想起他原来不这样,在任时,一般都是拿把扇子坐在队伍斜对面,边扇边瞅哪个不认真唱,有时也从随身携带的鳄鱼包包里取出散发香味的吸汗餐巾纸,这儿抹抹那儿沾沾,要训话了,把扇子一甩,“啪——”,就收成了教棍,指这个,戳那个,也敲桌子,有时还纠正唱歌老师的错误。
高林突然有了新想法,明天一定给新来的经理建议:别让高经理参加大合唱了,凭自己对音乐的热爱,他百分百确定高经理音盲无疑!你看他被纪检委、检察院盘查得惊弓之鸟样儿,哪儿有心思唱歌?正式比赛,他给你分神错一句,一个老鼠屎害一锅汤,全盘玩完,对!美名曰请老领导作场外指导,该给发的衣服还发,不就把他清理出队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