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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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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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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缘

记忆中,爷爷的茶瘾很大,每天一壶,从早喝到晚,到了睡觉时,添了无数遍的水咂干了,茶渣渣也没了。

爷爷起始喝的茶是集市小摊位买的黑黑的碎末末。早晨抹过脸,缩紧三根粗指头,伸进锈迹斑斑的铁盒,掏一撮撒进泥烧壶,搓搓手指,将粘在上面的茶末儿弹进去,在锅里舀一瓢滚烫的水倒下,盖上壶盖捂一阵后,对着壶嘴开喝。爷爷喝茶跟他吸水烟袋一个样,虔诚、投入,我曾好奇,偷偷尝过一口,呸!比中药还苦。

上世纪六十年代,爸爸妈妈双双到陕南工作,他们经常从一个叫“平利”的地方寄回包裹,里面的东西像晒焉了卷起的槐树叶儿,爷爷乐了,我却失落,埋怨那么远寄晒焉了的树叶儿干什么?

爷爷抚摸树叶儿的神态和奶奶啧啧称道上好的绸缎一样,眼神泛光,小心地捏一小把,放到另一手心,凑到鼻尖使劲闻,半响,惋惜地说:“香是香,粗了点。”

第二天,爷爷把包裹里的树叶儿铺到用牛皮纸垫好的筛子里,踮起脚尖推搁到屋檐瓦上,中午从地里回来再刨刨,下午,坐在院子里开始加工他的树叶儿,双手合拢轻轻一揉,晒脆了的树叶儿就成了碎末儿,掬一捧漏满他锈迹斑斑的茶叶盒后,其余的就势用牛皮纸裹严捆紧,挂到储屋。

储屋的纸瘪了,爷爷的茶盒快空了,我看村头满地都是落下的树叶儿,就照爷爷的法子又揉又搓,一会儿功夫,为爷爷制的茶末就装了鼓鼓两衣兜,悄悄抠开他的铁盒,塞满后放回原处,得意地盼夸奖,结果等来一屁股巴掌。爷爷在我抽泣叙说中弄清这是我用心给他制的茶叶后,专门骑自行车领我上了趟集市,买回包裹那么大一堆蓼花糖,我开心极了。

过年了,爸爸妈妈从陕南回来,背回的大包小包依然是晒焉了的树叶儿。爸爸说这包叫“八仙云雾”,是陕南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山上产的,味浓劲儿大;那包是“三里垭毛尖”,古时候上贡皇帝的。大人们笑他吹牛,爸爸争辩不过,找来玻璃杯,教我们泡茶,捏一小撮丢入杯中,添小半杯滚开的水,将杯子摇晃两下,慢慢倾斜使洗茶水顺一条线缓缓流掉,放稳杯子,再倒入开水,只见杯中的茶“嗖”地一下窜到水面,然后像降落伞似地边飘落边张开,有的快有的慢,有的还调皮地在半空中左右摇摆舍不得下去,有的明明沉到杯底却偏又浮上来,这上上下下,浮浮沉沉,就像村里人跳秧歌里的花步。过了一会儿,“树叶儿”横七竖八躺在杯底,这时,杯里的水清清的、绿绿的,我们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爷爷呷了一口后,一大屋的亲戚长辈开始轮流品尝,像平日坐席喝酒一样。

爸爸告诉爷爷把茶包严挂在通风阴凉的储屋是对的,但不要暴晒,更不能揉,末末茶是陕南最次的,人家现在都不喝了。爷爷眯着眼自顾“咕嘟嘟”吸他的水烟袋,装作没听见,晚上对奶奶说:“喝茶有讲究的,茶也有三六九等。”

哥哥到了上学年龄,爸爸妈妈要先带哥哥到陕南,我悄悄喝了爷爷的茶叶后,假装乖乖睡下。半夜,爸爸妈妈蹑手蹑脚收拾行李赶车,我悄声无息紧跟其后,被茶浸润后的脑袋格外清醒,怎么哄吓都没用,爸爸妈妈只好提前一年把我带到了盛产神奇茶叶的平利县。

这里的大人小孩都喝茶,甭管认识不认识见面先沏茶,打招呼都是“喝茶啰”,连唱歌开口也是茶,“请到茶乡来哟——”常常回荡在茶山、田野、集市和广场。花鼓子《六口茶》“喝妹一口茶呀,问妹一句话,你的那个爹妈哟在不在家……”小伙伴们更是常常挂在嘴边,像《刘三姐》里对山歌那样随时开唱,起初以为是问路、说事、闲聊的,长大一点才清楚原来是爱情歌。我喜欢它曲调轻柔、歌词含蓄,可有的伙伴不爱,闲男的磨磨唧唧,啰里啰嗦,把人急得黄花菜都凉了,哪像人家陕北汉子“我要拉你的手,还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俩个旮旯旯里走。”

清明前后,茶农们将自己炒的茶摆到县城西大桥口和南区展销,买卖双方面对面蹲着,品尝还价,秤杆翘得高高的,一圈人都喜滋滋,爸爸也总加入其中,挑上自认为最上乘最划算的给爷爷寄去。

时光如梭,我和哥哥工作了,爷爷却去了。爷爷走的头一天,奶奶给他泡了杯浓浓绿茶,我们兴奋地围过去,观赏他喝茶的样子。爷爷喝茶的架势很隆重,右手大拇指按住青花瓷杯的“耳朵”,食指弯曲勾住“耳轮”,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依次顶住,左手捏住杯盖圆帽儿,不紧不慢用杯沿儿“抚摸”冒热气的茶水,凑近一点,嘬嘴轻轻吹吹,呡一口,再刨刨,吹吹,呷一口,咂一口,舔舔嘴唇,再闭眼养养神,回味一下,此时的爷爷俨然就是一位资深的茶专家,他的一个举动、一个眼神似乎能决定这杯茶的优劣等级,令我们欣喜又揪心。那晚,爷爷睡得最香最甜也最沉,带着满足的微笑永远幸福地睡着了,入殓时,奶奶特地把爷爷没喝完的茶叶搁到他的枕头旁。

西康铁路通了,二叔陪奶奶来了趟平利,看到满山阶梯式的茶带,被誉为农民诗人的奶奶不住地夸赞:“农业学大寨,梯田美得太!”发现家家户户都制茶,更是惊叹:“工业学大庆,人民有干劲!”瞧见人人从早到晚沏茶、品茶,竖起大拇指:“个个赛神仙。”二叔是学问人,只说了句:“这不是世外桃源、美丽乡村么?”

西康高速建成了,我们说回就回,正撞见二叔正给他的一堆“粉丝”讲女娲银峰茶呢:“冲泡的茶叶似一根根银针立在水面,就是沉到水底,芽芽也是立着的。再瞅瞅汤色,绿绿儿的,看着就诱人。”待大家静下来后,他有意提高嗓门炫耀:“这是我侄儿从女娲故里、最美乡村专门给我带回来的。”

茶叶给二叔带来无穷乐趣和权威,谁家有了磕绊,总喜欢请他论理,二叔先给来人沏杯茶,边品边聊,不知是二叔的本事大,还是茶叶的功劳,起初怒火冲天、愁眉苦脸的总能眉开眼笑地离去。要是晚上,二叔则把绞股蓝茶端出来:“这是降火降压催眠的,屁点儿大个事,喝了回去好好睡。”

前年清明前夕,我和哥哥回老家扫墓,晚饭后,我们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小盒用于国际茶叶博览会展示的“赛金砖”,这回,轮到我俩亲自炫耀了:“秦汉古茶,丝路瑰宝。世界上最早的茶,安康秦汉古茶平利复古创新成功!”见众人目瞪口呆,我俩更起劲了,忙不迭地解答各种提问,俨然皇亲国戚级的茶教授。

去年夏天,二叔打来电话,先显摆自己记忆犹新:“人不负青山,青山定不负人。因茶致富,因茶兴业。安康、平利,平安顺利!”我们自然领会二叔炫的是2020年4月21日平利人民永远引以为豪的高光时刻。寒暄过后,二叔话题一转,说要报喜,我们急切地想知道,他又卖关子,要我们猜,我们还没猜,二叔就憋不住说出答案:“佳佳考上大学了!”又是让我们猜还没等开口,连珠炮似地说出谜底:“农业大学,茶专业!”

“真的?哈聊哇!老门儿的啊?过厉害?!”我们忘了二叔听不懂陕南方言,自顾欢呼雀跃。

“回家莫忘多带些平利茶啊!”想象得出,二叔那头儿嘴都笑歪了。

嗨!“贪婪”的二叔,以后可要喝爷爷的重孙女、我们的侄女研制的更高级茶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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