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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世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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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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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洋房

大洋房曾是梅家堰坝最漂亮的房子。

它是由三间正房两间厢房组成的一个院落。正房和厢房皆有三层,但正房的屋基比厢房高出一米多,且正房架空高,厢房架空小,看起来正房高大,厢房矮小,比较合谐。大洋房的立柱、横梁、楼梯、楼板、走廊、护栏全是木头所做;里面隔墙主要材料为青砖;外墙则用青石垒砌,再以优质石灰勾缝抹面;屋顶四面倒水,盖以灰瓦。看上去美观大方。

但我对大洋房的第一印象不是它高大的气势,也不是在村里与众不同的美。我第一次对大洋有印象时,才四五岁,还没有机会走进大洋房,也尚无能力去体会它的气势,欣赏他的美丽。每次远远的看到它,心里只感觉害怕;每次迫不得已,从它门口经过,简直就是惶恐……

解放前,大洋房的主人叫梅德光,字正华,民国十八年贵阳医专毕业,曾任普定建国中学教员、粮仓主任、区长、县党部宣传科长、社会服务处主任等职。按辈分他是我的远房伯父,但我们不处同一时代,关于他的一切只是听说。

解放后大洋房被政府没收,两边厢房被分给我喊二太爷的人家居住,正房给梅家堰坝村和临近的播咱村作为公产。

我开始懂事时,大洋房的正房里住着两个人,男的叫邓洪顺,大家都称他老邓,女的叫辛国珍,是老邓的老婆。他俩曾经是村里的领导。

其实,老邓两口子并不是梅家堰坝人。梅家堰坝,自梅建公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从江南泗州任上辞官归隐,扩建寨院以来,三百来年的历史中,从来就没有过邓姓人家,更没有听说姓辛的人。

 老邓两口子是外来的,传说从纳雍上边下来,可具体从哪儿来,没有人说得清楚。可以肯定的是,还没解放他俩就来了。

又传说他们一起本来是三个人,辛国珍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婆娘,和老邓勾搭上后,老邓设计把那男人骗到一个偏僻的深不见底的大坑边,趁其不备,一脚将他踹了下去,从此霸占辛国珍做了自己老婆。

起初老邓和辛国珍在村里帮人家干活,混生活过日子。解放初期,搞土改时,他们两人,一穷二白,非常积极地参加土改运动。他们在村里无亲无故,做起事来无牵无挂,无所顾忌,下得狠手。不但分到了好田好地,上面领导还很喜欢他们的积极表现。经过一段时间培养,老邓当上村农会主席,辛国珍当了妇女代表。

从此,大家对他俩另眼相看。人们尤其害怕老邓,害怕听到他那不属于梅家堰坝本地人的重而低的口音。谁要是被他盯上,不是被罚干重活,就是无中生有给你戴上一顶破坏分子的帽子,开大会批斗!

每次听到老邓两个字,人们仿佛听到一声闷雷。我们小孩尤其害怕。慢慢就形成了这样一个现象:谁家小孩子哭闹不听话,大人们就会说,你再哭,你再闹,老邓马上就来了!一听说老邓来了,孩子立马不哭不闹,悄无声息。

成立人民公社后,村改为了大队,老邓农会主席的职位自然没有了。新选了大队支书,作为村里的领导。但老邓仍然住在大洋房里,他和辛国珍无儿无女,成了农村五保户,需要特殊照顾。

梅家堰坝坐落在一个半坡上,大洋房在村寨最低处的村口边,大家进出必须经过这里——要么从大洋房左侧牌楼门囗经过,要么从大洋房院坝前面的保坎下通过。这两个地方都在老邓的视线范围内。

老邓中等身材,黑胖黑胖的,他基本不下地干活,每天搬条板凳往大洋房正房门口的台阶上一坐,手拿一根乌木烟杆,脚边放一杯茶,翘起二郎腿,日子非常惬意。

可苦了我们这些小孩子。谁要是单独从大洋房门口经过,老邓就肿声重肿气地喊:过来,过来,你是哪家的娃崽!

你若逃跑他就骂:狗日的……。后面嘟噜嘟噜一大堆,听不清楚说什么。

如果你听话走到他跟前,他就伸出粗黑的大手,捏捏你的鼻子或者耳朵,嘴里也嘟噜嘟噜一通。有时他不高兴,会把手伸到男孩子的裤裆里,捏得小孩子叫嘶呐喊。他却哈哈大笑………

通常我都会和父母一起通过大洋房门口。偶尔父母不在身边,而又需要经过,我就先在转角的地方猫起来,等看到有别的大人走近了,才窜出来,紧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走过去。

有一次,我从村外回来,等了半天,没有遇见一个大人回村。我鼓足勇气,蹑手蹑脚走到离大洋房门口最近的一个墙角,伸头一看,见老邓一手扶着乌木烟杆,烟嘴衔在嘴里,巴哒巴哒吸着,嘴角不停地往外冒烟。巴哒巴哒吸几口,啪的一声吐出一滩口水,又巴哒巴哒吸几口,再啪的一声……如此几次后,他把烟杆轻轻靠墙放下,端起地上的茶缸咕嘟咕嘟喝几口……我瞅准了,当他弯腰去地上端茶缸的时候,也急忙弯腰低头,小猫一样从大洋房院坝前面的保坎下迅速通过,绕远从围墙脚爬小石门回家。

我长大上学读书后,老邓仍住在大洋房右边正房比较阴暗的后半间,但他已经行动不便,很少出屋。

大洋房左间正房开设了一个小卖部,售卖煤油、盐巴、火柴等几种常用的生活物品,偶尔有点块状的红糖、水果糖、香烟之类供应。但不常开门。

大洋房右间正房前半部分住了一个姓江的女老师,她教我们算术,于是我们就有了进入大洋房的机会,了解到它内部的结构,还发现许多美好。

江老师是四川人,说话声音很好听,人也长得漂亮。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笔挺而又有点鹰钩的鼻子,和一双明亮而又微笑的大眼睛。每次遇见,她先不说话,明亮的眼睛微笑地看着你,两边嘴角还各出现一个小小的酒窝,让人心里特别舒服。

江老师教我们算术,课堂上他总爱轮流提问我和其他两个同学。有一天另外两同学因事没有上学,可把我搞惨了。平时课堂回答问题,我们三个可以互补。那天上课江老师总是提问我,我的神经就绷得很紧,怕出了错没有人给补救。越这样想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出错,十分难堪。

学校离大洋房只有三四十米远,我们时不时就会去大洋房里找江老师问问题,没有问题也会借故去找她,说上几句话。

江老师的房间是大洋房正房右间的前半部分,房间不大,安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就剩下进门到床前不大的空间了。但江老师的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清清爽爽的,看起来很舒服,谁去了都想多呆一会。

从江老师房间出来,我们穿过宽敞的堂屋,然后轻脚轻手从后面的转拐楼梯悄悄爬上二楼和三楼去看希奇。

二楼左边房门是开着的,可以随便进去。我们在里面看到一张黑漆漆的桌子,桌上有一台同样黑漆漆的的电话机,手摇的那种,听筒横放在上面,但是已经没有外延的电线。每次我们都装模作样地摇几下手柄,拿起听筒放在耳朵边听,什么声音也没有,才又很小心地放回去。第二个人又照样子来一遍……

二楼右边的门是锁死的,进不去。本想绕从前面走廊窗户往里窥探,但窗户门板,也被从里面顶死,推不开。

二楼走廊前面有雕琢过的木头栏杆,非常漂亮。走廊两头可以通向两边的厢房,可门都被锁死。透过走廊栏杆可以清楚看到对面土包包上学校的教室,清楚地听到同学们在教室里的读书声……

三楼是开放式的,没有像二楼那样隔成三间,隔墙处只有支撑屋顶的几根粗大的立柱。整个楼面用厚木板铺就,又平整又宽敞,我们可以在上面玩耍。从走廊和窗户,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欣赏不同的风景。从左边窗户看出去是东流的河水,以及与梅家堰坝名称相关的两道大条石铺砌的河堰,河水从河堰上面流过,泛起白色的水花;从三楼走廊视线可以越过学校所在的小土包,看到对门坡青绿的杉树和茂盛的庄稼;从右侧窗户则看到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在田坝中间穿行,如蛇一般,漂亮得很!

这些景象,平时我们在外面不知道已经看过多少回,可以说司空见惯。但是从大洋房的窗口和走廊栏杆缝隙看出去,总觉得别有风味。所以乐此不疲!

后来我们经常到三楼上去,但更多的不是为了看风景,而是开展文体活动。有时体育课遇到下雨,老师会带我们上去做室内活动;遇上公社组织文艺会演,学校要排练节目参加,下午放学后或者晚上,老师就带着挑选出来的部分同学到三楼去排练。

记得组织我们排练节目的是一个姓张的男老师。主要排演两个节目,一个独舞《小扁担》,由低年级的一位同学表演;另一个是群舞《虎头山下铁姑娘》,我们有八个同学一起表演。

《小扁担》表现的是一个小学生,用一根小扁担挑水送饭到田间地头,给干活的人们。表演者肩上横放一根棍子,走起路来一起一伏左右轻轻摇摆,在场中转了两圈,弯腰轻轻把棍子放下,假装双手捧起什么东西,向前伸送出去,给劳动的人们。停一两秒种,横向移动两步,又向前伸送……如此四五次,然后拾起棍子,放肩上,起步离开,但又不是很快离开,边走边回头,并向场边摇晃手掌,表示再见……这个舞蹈虽然动作简单,但是富有情趣。尤其表演者郭运举同学身材矮胖,脑袋圆圆的,眼睛鼓鼓的,一招一式特别投入特别认真,每次排练,大家边看都忍不住笑出声。

《虎头山下铁姑娘》是群舞,由四个男生和四个女生配合表演,男生作为辅助,主要突出女生。有一个场景是开凿炮眼。实际生活中这种重活皆由男人负责,尤其是抡锤砸钎,从来未见女人干过。但为表现铁姑娘的精神,表演时一男一女分四组,我们四个男生都蹲下身子,作出手扶钢钎状,四个女生精神抖擞,双手配合,一高一低扬起,然后扭动身体作出使劲砸锤的动作。砸下来,稍停一下,又扬起,再砸下,如此反复几次。然后再扬起,再砸下,多停一会,假装扯下肩头的毛巾擦擦汗水,再继续……

为了表演好这两个节目,我们上大洋房三楼排练了十多次,最后才到公社场坝中间的舞台上参加表演,郭运举同学表演的《小扁担》还得到公社领导的表扬。

我小学毕业那年,公社初中招生一个班,共四十多人,我们班竟然有八个同学在列。这在全公社十多个大队小学中是名列前茅的。

我上初中后,江老师离开了我们村小学,据说去了省城郊区一个叫艳山红公社的地方,距离梅家堰坝有一百多公里远。现在开车一百公里不算什么距离,那时只有县城才有公路通班车,一百多公里路程对一个乡里人来说非常非常遥远。从此,我再没有见过江老师。

三十多年后我买房住到省城贵阳市观山湖区,偶然发现旁边有一个叫艳山红镇的地方,但已经属于比较热闹的城区。我心里一惊,突想起江老师来,心想如果再见,我们是否还能认出对方。我每次从那一带经过,无论开车还是坐车,见到五六十岁的女士,我都会留心察看,希望其中一位是我们的江老师。但是一直没有遇到。现在我远离梅家堰坝,远离了贵州,到了北方,再很难见到大洋房,想见到江老师的希望更其渺茫!

其实,上初中后,我就很少再去大洋房,连远远看两眼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我读初二那年,村里小学还办了一届带帽初中,教室就安排在大洋房正房二楼。有一天从公社中学放学回来比较早,我爬上去看过一次,教室里有七八张高低长短都不统一的课桌,一块黑木板挂在墙上当黑板,比较简陋。我堂弟梅世怀就在这个班上,他是从这里考上区高中的。

记忆中那是我最后一次爬到大洋房的楼上去。

初中毕业后,我考到区里上高中,住校,见到大洋房的机会就更少了。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参加工作,每年回梅家堰坝的次数屈指可数,见到大洋房的机会少之又少。

后来大洋房里还住过另外两位代课教师。老邓和他的婆娘,先后死在了大洋房里,乡亲们把他们抬出去埋在马厂坝坝……这是都是后来听说。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公社改乡,大队改村,大洋房的正房卖给了私人。右边住户是我一个堂叔,左边是我一个堂哥。

属于私人财产的大洋房,旁人再不能随便进入,更甭说爬上楼去。

既然属于私人财产,主人就可以根据需要修整。从外面看去,房屋除了比较老旧,看不出大的变化。但听说内部结构已作了调整。

参加工作之后,我偶尔回去,每次都会抽点时间走到寨门前的土包包上,围绕学校转一圈,先看看下边的小河水,以及相距不远的两道河堰;再看看远处的马鞍山,石阶路,对门坡;最后绕回来,背对学校,面向大洋房,看它四角倒水的屋顶,屋顶上越来越少的黑瓦和越来越多的灰石板,以及开始脱落的墙皮和歪斜的走廊栏杆……

每次回去,都感觉大洋房又陈旧了一点,又破败了一点……我的心情也就沉重一点。

最近几年再回去,大洋房的破败让人触目惊心。

住在厢房里的二太爷一家变化很大。早些年二太爷去世后,几个叔叔有的砌了新房住出去,有的外出打工长年不回来,有的干脆到外地结婚成家,屋里只剩二奶奶一个老人。等二奶奶也去世,厢房里基本再没有人居住。房屋一天比一天破败,没有人来修补,日晒风吹雨淋,房顶塌了,横梁断了,山墙垮了……

住左边正房的堂哥,自搬进大洋房后,从侧面山墙开门,很少从大门进出。他的几个女儿出嫁了,儿子外出打工也已在外面成家,家里常年就他一人。能住且住,很少关心房屋的破败。几年前他突发脑溢血不幸去世,这左边屋子基本上又没人居住,也无人打理了。

右边正房的堂叔是煤矿工人退休,儿子在县城工作,并安家在县城,自然很少回来。堂叔和婶婶经常是村里住几天,又到县城住几天。就他家这边多少有点人气,房屋看上去较为坚固。

但是,堂叔堂婶已经七十多岁了……

大洋房到底还能挺立多久?

真的,我不知道现实中的大洋房还能挺立多久,但在我的乡愁中,它永立不倒!

2024.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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