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梅世泽的头像

梅世泽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5/31
分享

小石门与小阆场之间

我没有见过小石门的门。

知道那里叫小石门的时候,已经没有门了,它只是寨子西边出村寨的一个路口,两边尚有不完整的围墙,一人来高,石块东楞西翘的。四级青石台阶下去,左转是一级一级的石坎子,每级两米左右长,宽一尺到两尺不等,顺着围墙向下延伸七八十米,直到马圈房,这一带叫围墙脚;右转是一条小路,去往小园、石灰洞,路两边是各家各户的菜园地。

小阆场这个名字我叫了几十年,但它的第二个字我一直不清楚应该是哪个,最近查字典,才觉得“阆”似乎更符合它的实际。字典上解释:阆,读láng时基本意思是门高大的样子。小阆场那里确实有两道门,在和小阆场紧紧相连的东、南两面,而且都比较高大。

东边是进入小碉脚的石拱圆门,用精心捶打过的一块一块的墩子石砌成,又高大又漂亮;南边紧靠东角的门,是进入下边一个院落的后廊门,长方形的,由青条石所砌,顶上有横向外伸的石板遮挡,像小型的歇山式的屋顶一般,下面有一尺多高的大石门坎,非常壮观。

听父亲说过,最早时,小阆场西边是一间矮小的土墙房,是先辈舂米用的碓房。土改时,我们家的大房被没收之后分给了别人居住,只留下这间又狭小又破陋的碓房,一家五口人住。碓房本来就不是用来给人住的,只是偶尔舂米时才用一下,又小又简陋,五口人在里面实在无法居住。父亲向当时村里的农会主席老邓多次申请,才允许在旁边用木头和稻草搭了一间小蓬。

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村改为大队,老邓失势,新选了大队支书。在外公家的帮助下,父亲慢慢把碓房和草蓬变成三间木石结构的正房。然后才到下面的老水母村把叔叔一家接上来,兄弟俩一家一间正房,中间堂屋共用。

我记事后,父亲和叔叔各自又往旁边增修一间,于是变成了一排五间房子。正好位于小石门和小阆场之间。

我家兄弟姐妹五个在这里出生成长,叔叔家四个儿子也在这里出生成长。我们亲堂兄弟姐妹一共九个,同时在这里生活的时候,这里是很热闹的,不时有打闹声,也有欢笑声。

我是从这里上学读书,成为村里第二个考上学校外出工作的孩子。我先到镇上学校教书,然后越走离家越远;两个堂弟也从这里去上学,一个考上贵州财政学校,一个考上北京大学,也都外出工作。

其他兄弟姐妹也都从这里离开,各自成家立业。只留下叔叔家的大儿子,也就是我们的大哥一人在此看守老房。我的父母和叔叔均已去世。健在的二婶,时不时也会从县城她三儿子那里回来住一段时间。

一排老屋,多数空着,许多地方已经朽烂。尤其我家那头,十多年了没人居住,没人经管,屋顶塌陷,门窗腐朽,里面荒草丛生……有些惨不忍睹。去年二舅去世,我回去奔丧,顺变看了看老屋,心情难以平复,回到北京,情不自禁写了一首诗,表达当时心情:

老屋

弟弟建了新房搬出去

父亲老了埋土里

老屋没人居住,越来越老

一把生锈的铁锁,紧紧锁住我的心

却锁不住入侵的风霜雪雨

门窗的意志松动后,屋顶上的石板

不再坚守,纷纷坠落

起初弟弟偶尔去看一看

补补淘气的窗洞,顶顶懒散的门板

弟弟不幸去世

老屋成了一个孤儿

时光和风雨更加肆无忌惮

房梁的筋骨折断了

山墙的脸面无颜

今年回去,我沿着

熟悉而又陌生的石板路走近

活蔴叶正从门窗的孔洞往外探头

老屋里杂草丛生

一棵野楸树已经快长齐房顶

这衰败的繁荣,一下子重重打翻了

我心中的五味瓶。急忙低头

快步。走出很远才敢回看

突然发现,老屋是一张缺牙少齿的

大嘴。对着天空叹息

2023.10.23.石景山

是的,老屋老了,老屋破败不堪了。但留在老屋里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

我和堂弟世怀出生时间相差只有20天,从小一起玩耍一起长大,并跟着各自的母亲,学会了煮饭。父母们下地干活了,我们在家,先找村里的小孩一起玩耍,估计大人们快收工回来之前,才急忙回家通火煮饭。等大人们回来,饭好了,直接煮菜就吃饭,为父母减轻一点负担。记得当时父母亲在别人面前说起我们,都显得很骄傲。

但说实话,那年月,在我们那里,煮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一定技术,很多大男人都煮不好。当时农村穷,粮食少,大米贵,舍不得吃,很多人家都是把大米卖了,多换一点包谷来做饭吃。做包谷饭是件考验人的事,有好几道工序。

首先,要把浅黄色的包谷面用清水打湿。注意,这个度要把握好,是湿,既不能干也不能稀,干了蒸出来是夹生的,稀了,蒸出来不松软,是死疙瘩。

然后顿锅烧水,把饭甑放锅上,等热气上来了,再把弄湿的浅黄色包谷面放到甑子里,盖上盖蒸半个小时左右。这叫蒸头道饭。

等甑子上面大气冒了一会,把蒸过的包谷面倒出来,放在一个小簸箕里,这时的包谷面只是半熟,颜色比先前更黄一些。用木勺摊平,再用筷子把它撬松,边撬边慢慢往上面洒水。这个过程叫分饭。

确认摊匀了,完全弄松软了,再重新把甑子放在热水锅里,等上气了,把分好的半熟的黄色包谷面再倒甑子里蒸,等再次上大气了,蒸几分钟,饭就熟了。把甑子端下来,即可。

熟了的包谷饭呈金黄色,松松软软的,进嘴不扎嘴,吃起来有股甜味。

当时我和堂弟世怀是村寨里为数不多的能把包谷饭做得好吃的小孩子。我们到村里小学上学后,还经常利用课间十多分钟回家给父母煮饭。每个课间回去完成一道工序。

学校离家有两百多米远,去上学时是下坡,回家来时需要爬坡上坎。每次,我俩像上体育课跑步一样小跑着回家,完事后又小跑去学校。

我们有时走围墙脚上小石门回家,有时从大场门转铺台边上小阆场回家。从小石门这边走稍远一点,但路面宽平,好走;小阆场这边路近,但是急里拐弯,一路都是石坎子,往上跑时费劲。

所以我们多数时候走马圈房爬围墙脚上小石门回家,跑起来利索。完事后,再从小阆场这边去学校。谁走慢了谁走快了,还互相等一等。但从未因此担耽误了上课,也从未把包谷饭做坏。

一堂课是四十分钟,我们蒸饭时会把火弄小一点,锅里水多放一点,以免把锅烧干,把饭甑糊。

每天,我们在小石门和小阆场之间不知要走多少个来回,小石门到小阆场的路上离下我们无数的足迹。

那年月,住在小石门到小阆场之间这五间粗糙的石头房子里,生活是清苦的。但每天晚上父母们收工回来,大家吃完饭,坐在堂屋里,听他们讲讲干活时的见闻,或听来的故事,再或者聊聊庄稼的长势,估计估计秋天的收成……大家也并未觉得日子有多苦。

现在想起来,那些时光里透着一种温馨。当然,现在,生活条件是那个时候不可想象的。但是也有遗憾,我们两家的父母,四个老人,只剩下二婶一人在世了,已经八十六七岁了,虽然精神尚好,也已老态龙钟。

在我们两家,二婶是长寿的。我母亲三十九岁时意外身故,叔叔六十多岁因病去世,我父亲也才活到77岁。在上一辈这四个老人中,长寿的是二婶,最劳累的是二婶,但如果要选一个大家不太喜欢的,肯定也是二婶。

为什么呢?二婶的嘴碎。

无论是我叔叔,还是堂兄弟们,谁要是有了三分钱的错,二婶当场就可以念叨数落大半天。过后时不时还会翻出来继续数落。很多时候,她念叨数落得你无所适从,无地自容。

二叔被她数落多了,已经习惯,每次都装听不见,似乎充耳不闻,你说你的,我干我的。有时二婶唠叨,二叔干脆拿起一本乡间油印的说唱故事书,拖声遥气地唱起来。有时唱《薛仁贵征西》,有时是《薛刚反唐》,二叔陶醉在刀枪剑戟中,用薛家的冷兵器来对付二婶的热唠叨。

几个堂兄弟,被她数落时,通常会先反驳几句,然后敬而远之。但二婶仍然叨叨不绝。她的唠叨,似乎不一定要被数落的人听到,只是一种宣泄,是在自已说给自已听。

我在外工作后,秋天有一次周末回家,想好好睡一个懒觉。第二天早晨不到六点,天都还没有亮,就听到二婶开始数落二叔和堂兄弟们。大概意思是昨天她干话实在太累了,晚上早睡了,可是放在屋外的劳动工具和从地里捡的一点粮食,没有人替她拿进屋,被雨淋湿了。她觉得这都是二叔和堂兄弟们的错,他们好像不是这个家的人,都对家里的事一点不关心。她由此又延伸出去,说自己命真苦,天天干活,累死累活,没人关心……越扯越远……

我先是朦朦胧胧地听。

二婶边数落边走到堂屋里来干活,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晰音,吵得我睡意全无。我有点生气,就冲着堂屋里说:唉呀,好不容易想睡个懒觉,天不见亮就开始唠叨,搞得别人觉都睡不成!

二婶毫无犹豫接过话去:你几爷崽听到没有,你几爷崽好好听啊!就是因为你们,我才在这里讲话,你们倒是装睡听不见,却把别人都吵醒了……

哈哈,我哭笑不得!

不过,二婶确实是很劳累的。一般情况下,她不但白天干活,晚上也不闲着。

有一阵子,她每天傍晚把大米用水泡后在石磨上磨成米浆,经过发酵,晚上再熬更守夜,把发酵好的米浆蒸成糕巴,等第二早上,让二叔挑去赶集卖。

有几次我看书到晚上十二点过,发现二婶家灶房还亮着灯,轻轻走过去推开门,二婶坐在凳子上耷拉着脑袋像是睡着了,听见门响,又突然醒过来。她家炉灶上的蒸锅正冒出缕缕白气……

最近,不断回忆在小石门和小阆场之间的往事,突然有一个新的思考:从实际情况来看,二婶的长寿,和她遇上了好时代有关;和她的几个儿子和侄男弟女们懂孝道敬爱老人有关;和她平时嘴碎,把许多糟心的事都从嘴上叨叨走了,不往心里去有关;最重要的一点,和她的勤劳善良有关。是她的勤劳和善良修来的。

有两件事,在此不得不说。

记得一天早晨,我去公社中学上学的路上,看到一个老人躺在路边地里一堆包谷叶中,头天晚上下过雨,老人的衣服和包谷叶差不多都湿透了。听到有人路过,老人慢慢爬起来,他手里拄着一根木棍,一脸茫然。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前几天在别处见到过的一个乞讨的盲人。

我说老人家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说,昨天晚上走到这里下雨,有一个人把他扶到地里的包谷叶堆里躲雨……

他问我离前面村庄还有多远?

我说不远了,就两三里地了。

东边太阳已经升起来,我还要走七八里路去公社中学上学,就把他扶到路上,告诉他慢慢往前走。于是加快步伐上学去。

我下午放学,刚回到小阆场,就看到我家堂屋门口有一些人在哪里东瞅西看的,急忙走过去,往堂屋里看,那个盲人乞丐正坐在里面摸着别人的手给人算命。

原来,二婶早上去地里干活,看到盲人的衣服差不多全湿透了,天气又凉,顿生怜悯之心,就把老人领到家里来,先煮姜水给他喝,然后生火给他把衣服烤干,又给他煮饭吃……

当天晚上,二婶还坚持留盲人在屋里住了一夜,看他精神很好了,第二天才把他领出村口,从大路上往别的地方去。

说实话,我从来不相信有人能够把命算得清楚。尤其是老弱病残之人。每每见到他们煞有介事地给别人算命,我就在心里嘀咕,连自己的命运都没有把握的人,又岂能预料他人的命运,不过是算别人的命来养自己的命罢了。

面对那个盲人乞丐给别人算命,我几次想说,这是骗人的把戏。但父亲一直叮嘱我:小孩子家不准随便说话!

村里却有很多人对二婶的做法有话说。都说,二婶胆子真大,纯属没事找事,敢把瞎子乞丐领回家,竟然还敢让他住在家里,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二婶就敢这么做!

还有一次,是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堂屋里有人说话,听声音不熟,我推门出去,看见四个男人坐在堂屋里吸烟喝茶,一边还没话找话说:

“今天真热啊!”

“这个寨子好像也不小啊,得有一百多户人家。”

“我们还要两个小时才能回到家吧?”

“嗯嗯,是啊是啊!”

突然一个人站起身,走出门去,站在院坝前身,往围墙角下边马圈房方向看。我好奇,也跑过去往下看,下面大路边有四挑沙缸,每挑两个,用棕绳绑在扁担两头。

这时听到二婶喊那人,“快进家来,随便喝碗面糊糊!”然后又对着堂屋里的几人说,“这青黄不接的,粮食干贵得很,家里只有点包谷面了,给你们一人熬一碗,就当喝点水止止渴了!”

那几人不住地说:

“感谢了,感谢了!”

“有了你家这碗包谷面稀饭喝下去,我们今天算是享福了!”

“是啊!这年月哪家都没有余粮。你还这么舍得,给我吃包谷面稀饭,你的恩德我们不会忘记啊!”

“你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原来这几个人是外地来挑沙缸去卖,赚一点脚力钱,养家糊口的。我们梅家堰坝顺河往下走五六里,爬过一个山垭口,有一个叫硐口的村寨,有很多人家烧沙缸卖。

那天中午二婶没有休息,顶着大太阳在马圈房地里薅包谷秧,后来听到那几个放下沙缸在路边歇凉的人说,都过中午了,还要两三个小时才能回到家,肚子已经饿得遭不住了。

其中一个人说,那怕是有一口面糊喝下去也好啊!

善良的二婶,突然就动了恻隐之心。她清楚自己家里也快揭不开锅了,但还是忍不住叫上这四个人跟着她,从围墙脚上来,过小石门回到家,给他们熬了包谷面稀饭。

那几个人喝完稀饭,又喝了几口茶,连说很多声“感谢!感谢!”,才往小石门方向走,顺围墙角下去。

二婶把他们送到小石门,站在路口,看他们走下去。

那几个人走几步,又回头说感谢感谢……

二婶看到他们挑起沙缸走了,才回屋去收拾。

这两件事都是我亲眼所见,在我心里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当时我就在心里嘀咕过:二婶这样做,值得吗?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现在,我终于慢慢明白:人生就是一场修行。

在小石门与小阆场之间这几间粗陋的石头房里,我们所有的经历,也都是在修行。

有时是为前世,有时是为后世,而许多时候,是为当世的自已。

2024.4.24.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