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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艳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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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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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那时炉火

张艳军 阳历十二月初,时令已是初冬,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但是,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还没有生炉火。没有生火的屋里比屋外难受,阴冷阴冷的,好像一个大冰窖。所以,吃过早饭后,人们都陆陆续续地走出屋子,找一个向阳的墙根,凑在一块儿,晒太阳。此时,冬阳正好,不急不徐,不冷不热,熨帖地照在身上,像给身上又加了一件衣服,暖暖和和,舒服极了。高太爷上了年岁,腰腿不好,不能长时间站着,便坐在墙根的一截木墩上,背靠着墙,双手揣在袖筒里,眯缝着眼冲盹儿;梁叔和宋叔是村里出了名的臭棋篓子,棋下的不怎么样,瘾挺大。平时农忙时节,收工后都要杀上几盘,现在,没事了,有的是时间,更是成天泡在棋盘上,杀来杀去,自娱自乐。还有几个人没事干,站着,抽着旱烟,聊着闲篇,借以打发这百无聊赖的冬日闲散时光。

我家也没有生火。对于注定要在泥土地上摸爬滚打一辈子的父母来说,深谙勤俭持家对于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老话说得好,“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地是有数的,收成也是有数的,丁是丁,卯是卯,再没有其它的进项了,可花钱的道道却有千万条,不省吃俭用能行吗?少吃一顿饭(一到冬天,基本上都改成一天两顿饭了),饿不坏;晚生一天火,也冻不坏,可家里没钱了,那将寸步难行,徒剩下唉声叹气,抓瞎转磨了。没听说,一分钱都能把堂堂的英雄汉难倒吗。

其实,家里早已拉好了煤,就堆在东厢房的房角处,上面还盖了一块破旧的塑料布。冬天风多,风也大,这要是被蛮不讲理的西北风吹跑了,哪怕一点点,那还不把人心疼坏了;冬天雪也大,也多,这煤再被鹅毛大雪给濡湿了,火力将大为减弱,不知道到时候要多烧多少煤啊。

一座建好的房子,矗立在院中。其实,那只是一个简单的外壳,它里面还有深奥的内容,那就是土炕和地炉。会不会盘炕,能不能垒炉,是衡量一个瓦工手艺是否全面的标准。会盘炕,盘出的炕烟道顺;能垒炉,垒好的炉炉火旺,这才得配人们尊敬的称呼一声“瓦匠师傅”,否则的话,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瓦工。

地炉,顾名思义,是垒在屋地下的炉子,它不同于铁炉和垒在屋地上的砖炉,那两种炉子只负责取暖、烧水和做饭,而地炉还兼具烧炕的功能。地炉由四部分组成:炕洞、炉洞、炉坑和煤槽。它们在一条直线上。地炉与土炕相连,在土炕的正前方,从外面看不见烧炕的通道,能看见的只是炕洞。炕洞是炕墙上凹进去的一块,上面呈三角形,边边还是一起一伏的波浪状,这是瓦匠师傅特意设计的,为了增加视觉上的美感;下面两边的两块砖是立着的,看上去像长方形。炕洞底部正中那块砖是活的,能拉能推,好像抽屉一样,故名“抽屉砖”。这块砖是控制热气走向的,拉出来,大部分热气都进了土炕里,就可以把炕烘得暖暖的;推进去,热气就全从炉口冒出来,屋子里很快就暖意洋洋。入冬前,家家户户都要把自家的炉子整饬一番,我们这里叫“搪炉子”。搪炉子就是搪炉洞,用稀泥修补。经过一冬的烟熏火燎,炉洞壁上的泥难免会脱落几处,只有补上,炉子才好烧。父亲是瓦匠,配得上“师傅”的尊称,家里的炉子就是父亲亲自垒的。父亲把手从炉口伸进去,四下里随便摸一摸,就知道哪里要搪。父亲搪好的炉子,就是好烧,火旺时,火苗高过了炕沿,一窜一窜,想窜上顶棚,吓得母亲赶快用湿煤把火压上。炉坑是盛炉灰用的。数九寒冬里,外面冷冷呵呵,谁愿意出去倒炉灰,全在炉坑里放着。所以,炉坑要建的大,挖的深。每次掏炉灰时,母亲头上都会包上一块头巾,跪在炉坑边,弯下身子,手里拿着铁火棍,伸进炉灰口,左右搅动。炉灰是下去了,可细细轻轻的炉灰粉也从炉坑里飘了出来,在屋里飘飘荡荡。所以,地炉子治懒人。屋子要天天打扫,一天不扫,满屋子都是,落满炉灰的桌子像黑板,上面能写字。煤槽是和煤用的,它不与炉坑连着,相隔有一拃远。煤是散的,不容易抱团,所以,和煤时,要添加煤土。煤土是从村南大河堤拉回来的,那里的土都能禁得住河水的冲刷,土质自然好,而且粘性大。煤和土的比例要合适,大约是三铁锨煤加一铁锨土,这种比例和出的煤又好烧,又拿时候。

那时的冬天,冷得邪乎。白毛风在屋外拼命地横冲直撞,还发出“呜呜”的尖叫声,撞得光秃秃的树枝像鞭子似的来回乱抽。街上很干净,能吹动的,像枯叶、荒草、纸屑,甚至小石头都被吹到了墙角,使劲撞击着墙,上下翻飞。路上只有几堆冻僵了的牛粪,像铆在了地上,硬梆梆,还挂着白霜,看上去,像白纸上的一串黑色省略号。院内的大水缸虽然早就裹上了厚厚的草帘,但还是被冻裂了一道口子,心疼的主人直打唉声:唉,明年开春还得“锯大缸”。

屋外寒风吹彻,屋内却暖意融融。母亲早把炉子拾掇得利利落落,炉火也随人愿,旺旺的,把炉口都烧红了。母亲坐在炉子旁,开始剥花生。谁说冬天没事干,庄稼人有的是活儿,只是赶紧不赶紧的事。母亲常常这样说。也的确,母亲从来没有闲着的时候。如果把农事比喻成一场战争,那春天是正式开战,夏天是向胜利冲击,秋天是取得胜利果实,而冬天则是继续准备第二年的“子弹”。战场呢,也从庄稼地转移到了自己家。粮食种子要未雨绸缪,提前准备,才能踏踏实实地过个安稳年。否则的话,冬天只顾猫冬,临时抱佛脚,那不是庄稼主,那是破烂户。

母亲剥花生,我则守着炉子熥花生。对于我这不知道盐咸米贵的顽性,母亲从不斥责。我在炉口的砖上,熥了一圈花生,并不住地翻动。火太旺,如果不动,一会儿就冒烟了。每每这时,父亲就对我说:多熥点儿。我知道,父亲这是让我给他准备中午的下酒菜。现在是冬天,不忙,喝点儿小酒,暖暖身子,的确是一件惬意的事。父亲自诩知道的很多,但他一定不知道,一千多年前的白居易老先生,曾经为冬日饮酒写过一首雅致的小诗。虽然现在不是“晚来”的时间,也没有“欲雪”的迹象,但有风听,有火伴,有酒喝,何尝不悠哉美哉呢?那真是:家乡寻常酒,红泥小火炉。任尔西北风,仰脖一口无。地炉除了能熥花生,还可以熥红薯。红薯要选块儿小的,顺溜的,用一个破旧不用的铁盆盖上,这样容易熟。不一会儿,香甜的烤红薯味就从盆缝钻了出来,飘满整个屋子。

冬天里,太阳似乎也忌惮寒冷,匆匆溜一圈,赶紧躲到了西山后;夜幕随即拉开,村子瞬间陷入了漆黑的夜的海洋。村子里很静,仿佛所有的声音也被冻住了,偶尔一条狗站起来,仰天狂吠两声,似乎想把寒冷的夜撕开一个口子,看看枉然,又老实地封了口,蜷缩回窝里。屋里的温度开始下降。白天的风太大了,当时就听到了窗户纸“呼啦呼啦”的响声,没想到真吹破了一个窟窿,冷气正从那个窟窿钻进来,一点点蚕食着屋里的热量。吃完饭后,母亲总是很快封了火,催促我们上炕睡觉。这也是母亲精打细算的一部分。没事没物,点灯熬油,着火废煤,这不是一个正经庄稼主应该做的。封了火的屋,温度更低了,和白天真是冰火两重天。我躺在被窝里,睡不着。太早了。夏天这时候正在外面玩,秋天还在外面干活呢。还有一点,就是我比较胆小,怕黑。其实,我多虑了。熄了灯的屋里并不黑,而是模模糊糊的,甚至头顶上的那块顶棚还很亮,就像手电筒照上去的一样,屋里的桌子、凳子、水缸等都能分得清。原来,那是封了火后,火眼照上去的光。亮光并不大,却温暖着我,我的心慢慢松弛下来,很快睡着了。

暗夜中,屋里虽然有点冷,但并不沁骨,因为炉子上的那一点点暖。而且,在我熟睡时,屋内屋外还在合力创造一种美的神秘的礼物。

冬天里的一种“花”,不是雪花,却常常被人误惊呼为雪;它没有开在花枝上,而是“开”在了窗玻璃上。对,是霜花。这就是冬天里的神秘礼物。我家的窗子上只有一块玻璃,为的是能观察外面的动静。就是这唯一的一块玻璃,让我有幸能够欣赏到美丽的霜花。霜花真是太美了,美轮美奂,姿态万千;霜花也太神奇了,你想要什么,上面就有什么。亭亭玉立的芹菜,纤细高挑的韭菜,紧紧拥抱的菜花,拳头似的土豆,手指样的辣椒,全都“长”在上面。哦,原来菜园里的菜并没有拔掉,而是全都偷偷地搬到了窗玻璃上。而且,那上面的“菜”每天早晨都变换着花样,好像我们每天都能吃到不同的蔬菜。这真是一件快乐幸福的事。

真的下雪了。雪好大,鹅毛似的,洋洋洒洒,无声无息。不一会儿,屋顶白了,墙头白了,院子也白了,都像盖上了一条白被子;又过了一会儿,树枝也白了,像围上了一条白围脖。村外的麦田、荒草、羊肠小道、坡坡岭岭、沟沟岔岔全都不见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巨大的白色“毛毯”,无边无际。雪下着,稳稳当当,好像永远不会停下来的样子。下雪的日子,也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我们可不管雪下的大不大,早跑出家门,玩雪去了。我们把雪攒成团,你投我,我掷你;我们推来雪,堆成一个大大的雪人;我们搞恶作剧,偷偷地摇动一棵树,雪簌簌地落下来,没成想落了自己一身。我们在雪地里,玩的兴高采烈,玩的不亦乐乎,玩的忘乎所以,全然不顾小手小脸被冻得通红,棉鞋棉裤被雪浸得湿踏踏的。直到母亲呼唤我们,我们才意犹未尽地各自回家。回到家,我赶紧在炉子上烤手,可是越烤手指越疼,而且那种疼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母亲说:那是血冻住了,应该先捂一捂,不能直接上火烤。母亲把我拖下来的棉裤搭在凳子上,把棉鞋放到炕洞里,不一会儿,棉裤上就升起了丝丝的热气,棉鞋里冒出了股股的臭味。母亲站在旁边不住地摇头,我则趴在被窝里吃吃地笑。

冬天里最幸福的事莫过于过年,而最忙碌的日子也是在过年前。那段时间,炉火从白天一直旺到后半夜,好像从来没有歇息过。白天,母亲蒸馒头蒸年糕,晚上,父亲煮肉食炸年货。而我则围着父母,吃了这个吃那个,吃了那个吃这个。那时我就想:过年真好,这要是总是过年多好啊。殊不知,每过一年,父母就会老上一岁。现在想来,颇为当时的懵懂无知懊悔不已。真想时间倒流,回到从前;真想让时间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后来,地炉消失了;再后来,烧煤的炉子全都消失了。从此,烟火生活里再没有它的名字,寻常日子里再不会出现它的身影。

简朴笨拙的地炉,陪伴了我们一年又一年,温暖了我们一冬又一冬,让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清寒的日子。它的消失,是必然的,但它留给我们的却是,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愫,还有一声难以找回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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