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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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山，我回来了
那条路弯曲着延伸，青葱的童年
在小草窠中跳舞
镰刀在山梁上闪着冷光
割伤了我的记忆
树，我回来了
桃树，杏树，梨树，枝叶仍是萧疏
池塘边那棵老樟树，挂住我的目光
年轮，随风化入沧桑
老屋，我回来了
门锁将往事锈蚀，书包积满灰尘
被厚茧纳成的布鞋，无声晾着
满地是痛。我无处落脚
母亲，我回来了
村口，你守望的身影已被风吹到遥远
桃花洇红半个山坡
没有了你，母亲，我的家在哪
●背着乡村行走
翠绿的鸟鸣
在天空这个容器里
与清风结伴长大
蘸着桃花的颜色
和着河流的节拍
从檐间，一滴一滴
滑向岁月的深处
把往事溅起
鸟鸣声中，炊烟拉开帷幕
乡村的小名，陷入稻草垛的温软
米粥的甜香，与母亲的呼唤
一同升起
映山红与栀子花的约定
被一根牛绳
牵扯出陈年的记忆
多年以来，背负着
沉重的乡村
行走于钢筋水泥的丛林
在高贵与傲慢的夹层中
砌起繁华
给乡愁留一个，长满青草
与鸟鸣的台阶
然后填进，月缺与月圆的
缝隙
●一滴水有多疼
摘一朵云，可以揩去
眼角疲惫的泪滴
亲吻一棵草，便能让心灵
低伏到大地的怀里
越走越远的乡村游子
已经忘却回乡的路
只有一缕缕炊烟，执著地
编织弥天的大网
让那些疼痛的灵魂
滚出泪，渗出血，剜出心
来历不明的一滴水
漫透我整个的生命
侵蚀我整个的骨髓
一滴水，从万米高空落下来
砸下来
砸下来
把我砸成透骨的伤
●挂起红灯笼
你的名字叫红。最中国最传统的色彩
光影交织，染出一段岁月深情
开放在古朴山寨，或者江南水乡
寻常院落，也点缀着你的妩媚和温馨
你的性格叫暖。在偏僻的小巷深处
在黑云压城的日子里
彻骨的寒气与打击，接踵而至
哪怕淡淡的一抹
也是风骨，也是美与力
更是笼罩一生的光辉
你在风中摇摆，比风更坚定
你在雪中闪烁，比雪花更明亮
挂起红灯笼，给心指一个温暖的方向
在漆黑的夜里
让幸福，顺着光线奔跑
擦净每一个，盛满糖果的器皿
让故乡，成为一团灼热的火
在每一个游子的血脉里燃烧
让童年，踩着青草和蚂蚱的脚印
找到回家的路
●一米阳光
是小黄花的絮语
是草叶们的娇羞
点亮这个原本不值一提的下午
点亮遥远的温存
和爱的回想
我参差披拂的渴望
在时光的帷幕前
悠闲而招摇
那些温暖的往事纷至沓来
红杏，酸枣
山村里炊烟的舞蹈
还有母亲的微笑
还有甘蔗一样甜蜜的夜
哪怕前路沙尘弥漫
哪怕困顿连连，风雨如晦
哪怕跋涉的脚被荆棘割伤
哪怕丢失万千条希望的绳索
在夏日的后花园里
总有漫过篱墙
送来问候的
一米阳光
●失乡者
严守秩序的秋风
面无表情
在树上采摘那些失血的叶子
也摘去夏日的最后一丝渴望
摘走一些阳光
摘走一些欢笑
摘走街上占道的商贩
以及高楼立起前的废墟
风的体温越来越低
城市的面孔越来越模糊
是什么惹出眼中泪光
是什么让人忆起儿时梦想
那大山的怀抱，母亲缝制的书包
春天鸟鸣遍山，夏天荷花满塘
一页页翻开，尽是清香
如今头顶是城市的月亮
清冷如霜
在城市里游走
双手触摸不到熟悉的黄土
必须穿越一些沉重的词语
循着梦的方向
才能找到回乡的路
●眺望者
疼痛让记忆愈加深刻
泪水总能浇灌出最茂盛的花
阳光曾置换成阴暗
琴声一度喑哑
岩石是溪流曲折的伤痛
落叶是秋天寂寞的图画
一行行雁字
载着凄凉飞向南方
母亲站在高岗上
用皱纹眺望炊烟一样
袅袅不断的牵挂
高楼，挡住了小土屋的阳光
车流的速度
快过煤矿的崩塌
重建的家园
在废墟中蓬勃如春草
年轻的打工人
用善良和智慧打磨一轮圆月
用青春和汗水
维系一个不太稳固的家
这世上那些细小飞尘
在时间的魔掌中
除了偶尔发出的尖叫
不再说话
●乡村老者
房屋在阳光下保持沉默
几只狗无所事事地嬉戏
争夺一只骨头，或是别的物品
柳树下系着一头牛
反复咀嚼年轻的岁月
目光呆滞而凝重
仿佛还没有从冬天醒过神来
门前有人。是些老人
脊背已被风吹弯
一把把慵懒的日子
消解于皱纹和老年斑
屋内传来武侠电视的打杀声
也惊动不了他们
如同柳絮飘落在池塘
起不了一丝涟漪
他们拄着杖
靠着墙，晒太阳
而那堵墙，已接近倒塌
●稻香
曾经跟着河流奔跑
嗅那满畈的稻花香
我相信
那是天使的睡眠
如此轻盈，荡漾，似有似无的
一场盛大的彩排呵
一次多么清澈的飞翔
鸟鸣是乡村写的小诗
一句句，一行行
如嫩草，如小溪
牵扯着漫天的风筝
遍野的映山红
蝴蝶儿边舞边唱
多少年后
稻香凝成一个小小的心结
频频入梦，笔端萦绕
泛着泥土的温暖
母亲的芬芳
●原乡
没有比泥土更古老的文物
没有比月亮更沉重的印章
天空如此之轻，轻得不容片羽
大地已不堪重负
生长不出亿万生灵的口粮
风，找不到栖息之所
拉住一缕云，询问方向
那么干脆
让鱼儿飘向空中
让鹿群饮干溪涧
让所有的花，依次关闭
让所有的树，都去流浪
纵使，血液和骨头一夜间老去
我相信，天地间不竭的韵律
依然铿锵
只是，要多少次沧海又复桑田
我们咯血的灵魂
才能找到，泥泞的原乡
●每一棵树都是高贵的
只有回到乡村，才可以听见它的声音
伴着山风低语
伴着蝉鸣聒噪
伴着农人的每一个日头
与每一个黄昏
每一棵树都有一个
不被亵渎的名字
叫松，叫杉，叫槐，叫柏
坚定不移的木字旁
守着与生俱来的使命
它会被劈成方正的木条
帮助一座房屋挺起脊梁
它会被垒成紧密的木枕
为家具撑起质感
为门窗注入性灵
更多时候
它会被削成一根长而坚韧的木棒
楔进那些深情眺望的眼眸里
缝合
城市与乡村间
越来越宽的裂痕
载2016年第4期《城头山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