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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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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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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的枫杨少年的柳


梅玉荣



     端午前夕,去沙河图村看大舅,却不遇。后来才知他老人家在团风县城住院了。83岁的大舅在病床上躺着,79岁的舅妈在一旁照料。问候病情之后,回忆往事是少不了的议程。大舅说:“你妈可怜,走得太早。你爸呢,算是受了半年的磨,走了的好。”

“走得太早”的母亲,病逝于1998年,年仅55岁。盛夏时节,被食道癌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母亲,躺在床上面色如纸,她若有若无的气息似乎在等着从武汉学习归来的女儿与她作最后的道别。那样通达善良被邻居亲友交口称赞的母亲,那样勤劳聪慧一刻不得歇息的母亲,那样单薄刚强教育我们兄妹努力读书的母亲,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程度却那样喜欢读书看报听收音机爱好历史的母亲啊……如一片薄薄的云,被风吹走了,从此,女儿的世界下满了雪。

而父亲呢,一向身体没什么毛病,却在2018年底被“中风”二字击倒,轰然倒在楼梯口,虽救治及时没有性命之忧,却在缠绵病榻四个月时又被“肠梗阻”伏击,精神完全崩溃,哪怕住了市级省级医院最后手术成功,他仍不能接受无法自理的现实,一日日地颓唐绝望,终于如一片老叶子,掉落在2019年的春天。回想之时,父亲瘫痪的手脚和他绝望的眼神,分明写满命运的无奈。我常想,如果母亲能伴他晚年,哪怕中风也还是能多活几年的吧?

然而,假设不能成立,相别21年之久的父母,他们最终相会在老家白羊山的黄土中。

“我现在呀,还不如沙河图河堤上那棵老树,我的叶子快掉光啦。”大舅的话,把我从回忆中拉出来。

“沙河图河堤上那棵老树”,一下子将我的思绪牵回少年。为了把少年与中年衔接上,大暑之时回了趟老家,我蹚过混沌的时间之河,终于循着一棵树的轨迹,穿越复杂交错的时空隧道,直接走回到少年时光。

那是一棵柳树,位于马曹庙镇沙河图村松林湾附近的河堤上。我已无数次从它身边经过,因为熟识而理所当然,因为多见而视若无睹。

而今,我第一次有意地走近它,观察它,仰望它,聆听它。

这棵树长得有点位置不对,正在道路中央,如同一柄突兀的碧绿巨伞。但它理直气壮地挺立,又像一个“占道经营”的商贩,不理会来往的行人与车辆。

跟以前不同的是,它身上挂了一个绿色的标牌,这让它全身充满了神圣的力量似的,瞬间它就有了万千荣光。这绿色的身份证,是对它近200年的坚守的肯定,是一枚岁月奖励的勋章。

这块2021年3月才挂的标牌,告诉我很多信息。树的中文名叫“枫杨”,别名“柳树”,属于“胡桃”科。看到这里我不禁笑了,植物界居然如此“混乱”,它到底是枫,是杨,还是柳,为啥还是“胡桃”科?这不是一笔糊涂账吗?但树呢,不理会我无声的疑问,依然一丝也不含糊,认真而积极地摇动枝叶,奉献阴凉。

热浪阵阵,蝉声滚烫。正是这炎夏时节,一棵树却织出世间难得的清凉。稻田里正一色青葱,荷塘里正一片芬芳,而身边是一条静静的河流,悄无声息地流淌。

一棵树,能记得岁月的流淌吗?

它可曾记得,若干年前,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与爸爸、哥哥一起,前往去沙河图舅舅家的路上。走到这棵柳树下时,娇气而任性的她,不肯多走路,硬要坐在爸爸的肩头。

凝望着这棵树,它的绿,似乎就此串连起那些埋伏在记忆里的陈年旧事。

听同村长辈们说,这棵树见证了从沙河图村到樊家楼村沿河十几个村庄的历史变迁。最开始这条从百福寺到沙河图的百沙河河道曲曲弯弯,一到洪水时节就到处溃堤洪水泛滥,淹没田地损毁房屋。直到1966年河道被拉直,两岸百姓才安稳下来。而这棵大柳树,无疑就是见证。

我在村办的樊家楼小学读完四年级后,樊家楼小学要与河对岸的樊家新屋小学合并,因新校址路程较远,父母便让我转学到沙河图小学就读。因为我外婆家在沙河图,小学离外婆家近。而且当时生育三千金的大舅舅家道比较殷实,大表姐在绣花厂上班,二表姐在马庙中学读初中,最小的表妹则比我小9天,也即将上五年级。我去了,两人正好结伴上学。这一年是1982年。

于是我在舅舅家住。外婆、大舅、舅妈、小舅及表姐妹们对我都很好。在樊家楼小学每次考试名列前茅的我,到沙河图小学依然保持了这一状况,这是平安顺遂、无忧无虑的一年。能够记得的是沙河图小学语文老师刘和平,数学老师贾桂先,老师和同学们自然也待我不错。

这一年,我结交的新伙伴卢晓英,成为我最要好的朋友。她家在卢家塘,正好在河堤边。我每周星期一去舅家上学时,跟晓英提前约好,在大柳树底下见;星期六回自己家时,两人在大柳树下分手。这段同行的路程承载了两个小姑娘愉快的少年时光。印象尤其深的是,我俩默契度很高,一路同行,经常不约而同说出同一句话。那么,亲爱的大柳树,你可记得她们说过些什么话么?

这一年中,有一回受到严厉的大舅的批评,那是因为我和表妹两人看《白话聊斋》入了迷,他没收了我们的书,还用舅妈说的“猴子不吃人,声相看不得”的脸孔狠狠训了我们一顿。

当我在这棵柳树下浮想联翩时,恰有一位扛着锄头的老农走过。我并未问起什么,老人却自顾自说:“这是棵好树啊,以前年轻时双抢时节总到树下歇凉,累了还可以靠着树睡一觉呢。”

我们看一棵树,看的并不是树本身,而是透过树的枝叶,看到了过往的历史,消逝的人物,久远的回忆。老人看到了他的青年时代,我看到了我的少年时光。

前不久,通过视频号的途径,少年时的同学卢春林加了我的微信。跟他说起这棵树,他竟然如数家珍地谈起沙河图小学的老师和同学,细说前因后果,令我大为感叹。

小学同学,经过时间的淘洗,如两颗纹理不同的石子,很难认出当初的模样。然而,当我们同时注目这棵树时,大地某处似乎发出一种光来,让我们记起了纯真的彼此,或者彼此的纯真。

中年的枫杨,少年的柳。

树还是那棵树,人的外貌动态精神气质都已不是以前的那人了。

树是一个久站不动的人,人是一棵四处行走的树。

如果说无法移动是一种悲哀的话,那树的确不幸,人可以天南海北,任意东西,见识高山大海沙漠冰川等等更为广阔的世界,树却只能固守一隅,不言不语承受一切来自自然界的恶劣天气,来自人们的恶意损坏。但换一个角度来说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换了一个春秋,树照旧是一片郁郁葱葱,只要不是地壳变动或人为砍伐,它可以编织亿万个日月画幅,烟霞风景。

作家毕飞宇曾说,他时常仰望一棵树,树的每一个枝丫向天空恣意生长,没有哪一根树枝长错了,它们无论朝哪个方向都是对的。我觉得很对,又一想,那人呢?生老病死,哪一种命运也该是对的吧?像我的母亲,也许是困苦的岁月给她留下了癌症的隐患,从而导致她的早逝。而父亲,一生好强的他最终向病魔低头,纵有万般不舍,还是不得不归于尘土。这是生命的走向,也是自然的规律吧。无法抗拒自然的我们,能做到的,或许便是从容生长,坦然面对,优雅老去,不忧不惧,就像一棵树。

站在这棵树前,我用这些复杂纷纭的思绪,向它致意。现在,在它纷披摇曳的枝穗下,我尊敬地叫它:枫杨。

          原载2022.9.16《湖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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