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梅赞的头像

梅赞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9/19
分享

大市食品所

大市食品所

大市食品所与大市中学、卫生院和粮店隔着一条马路,紧挨着石山六队庞家。房子呈南北向,也只一绺。东面靠庞家这边,有一丛丛楠竹林,密密的绿荫,总透着浓浓的清凉;而另一面则隔着一丘丘的水田,与武长公路相望。食品所的里面,中间是笔直的甬道,而甬道两边则是一格一格的猪栏。甬道往南面的尽头,门外有一铁架搭成的长长的斜坡,并不太宽,那斜坡是木板制成的,木板两侧有扶手,像幼儿园的滑滑梯,这是有妙用的。而靠北面,还有几间平房,供职工居住。

这个食品所,是大市公社的下属单位,也是那时所有公社组成部门的标配。但它又并不养猪,因而猪栏里只有寥寥几只二师兄。它存在的作用据我观察有二:一是每月杀几头猪,供应吃商品粮的公社职工及家属;再就是一年总有那么几次(大概上半年下半年各一次吧),要把公社三个大队的猪收上来,再由这里送到县里的食品公司,作为商品猪而满足城里人的味蕾。也称作交猪完税。

食品所里的职工并不多,只有三个人,最多时也只四人。一个所长,姓赵,胖胖的,人称赵胖子,他对得起这个胖子的称誉,吃肉揩油的事是近水楼台;一个会计兼出纳和打杂的,是个女同志,姓王,人称王会计,长得腰圆银盆大脸的,看着就是个福相;还有一个屠夫,人称张师傅,他满脸横肉,五大三粗,孔武有力,则负责杀猪卖肉,完全是天生干这活的。他们仨都是当时的半边户,家里的另一半都不在身边,因为从没有看到他们的孩子在这里读书生活。

虽然食品所的猪不多,但还是有股臭哄哄的味道。因而,我们这些孩子们对那的兴趣就不大,去那里玩的时间也少。但也有例外,譬如买肉的时候,收猪送猪的时候,再就是出现新闻的时候,我们还是总会去围观的。毕竟,爱热闹是孩子们的天性嘛。

那时,什么东西都是计划供应的,食品,粮店,供销社都是计划经济的热门单位,人们削尖脑壳都要往里面钻。生活好,福利好,也是人生存追求的目标,无可厚非的。

食品所专供应肉,几乎都是猪肉。一个月,每人大概有4两肉的计划,一家六七口人是常见的,加起来就有二三斤。用现在的眼光看,不够一餐吃的,但当时,却还是不错的。食品所平日里要多寂静就多寂静,没有人光顾。但到了卖肉时,那热闹又是另一番光景。那天,早早的,就有人提着菜篮在食品所卖肉的窗口排队,没人排的地方,也有砖、石头占着位置。只等食品的门一打开,人就如潮水般涌去,一直站到肉卖完。

那样的时候,赵胖子总是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和公社的职工及家属们打着招呼,人们也同样笑盈盈地和他回应着。有亲呢打趣地喊他赵胖子的,那是年纪和他相当,又熟稔得很的人,他也不恼,满脸堆着笑;也有一本正经喊他赵所长的,那是和他只认得或有一面之缘的,他则似笑非笑的嗯一声,算是招呼过了;还有喊他伯伯叔叔的,那当然是他的晚一辈,他笑呵呵地回应好,好。

王会计坐在窗口,桌上摆着一把算盘,她是来收肉票和准备记账的。不时,也和熟人说几句闲话,拉段家常。

张屠夫则站在案板前,面前已是肢解好的肉,有肥的,有瘦的,有五花肉和排骨,但不见了下水和板油,后来才知,那是非卖品。只见他穿着一块背带皮裤,胸面前油渍发亮,那是长期与猪肉打交道的结果。头上还渗出汗滴,脸上一片波阑。一把大砍刀、小剔刀等刀具都摆在案板上。每个月卖肉的这一天,他都会四点起床,烧水,杀猪,解猪。周边都能听见猪的惨叫声,划过待苏醒的清晨。忙完这些,就到八点准备卖肉了。

买肉的人,这个叫,那个嚷,多是一句:老张,张师傅,给我多来点肥肉!而张师傅边笑着说,肥瘦骨头搭配,都有的;边娴熟地剁着骨头,切着瘦肉,搭一小块肥肉。按每家的肉票的数量称好,然后,用一指草绳系住肉和骨头,递到买家手上。而有人接过肉,还嗔怪道,老张,让你多给点肥肉,你咋不听呢?老张呵呵的笑,就这点肥肉,大家都想要呀,只能都匀点。赵胖子也在一旁,说,老哥,将就点。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人们买肉时,更多的愿意买肥肉,并不是大家多喜欢吃肥肉,而是缺食少油。肥肉呢,可以炼出猪油,一罐猪油可让没荦吃的时候也能闻到猪肉香。而炼油后的猪油渣,拌点盐,就是美味。这就是肥肉受人青睐的原因。

肉卖完了,食品所的门就咣当一声,关上。赵胖子他们则把猪下水洗净,炒出几盘菜,再打来散装的崇阳糯米甜酒,又美餐一顿。直吃得酒醉饭饱,能看得见他们的嘴上在流着油。他们每月都这样打牙祭一次,不长得腰圆体胖才怪。那一块板油,则让赵胖子进贡给了哪位领导,就不得而知。

食品所的下一次热闹就是收猪和送猪时,而围观的就只有我们周边的孩子们。

那时,农村家家户户养猪,除五保户外,再不济的家庭也会养上两头猪,一头从年头养到年尾,留着过年自家吃,人们称作年猪;一头像公粮一样,上交。当时,有一个政策就是,必须交了猪后,才能杀自家的年猪。而且食品所规定,只有达到了一定毛重的猪,才能收;否则,要打回去养到够重后,再来。

转眼,天气转凉了,秋收结束。农人们交了公粮后,分得了一部分口粮和一些现钱。然后,交猪的时间也到了,各家各户将自家养的猪赶往食品所,交猪去。

于是,那几天,公社三个大队的农民,都会从四面八方赶着猪往食品所方向来。单个来的,一般是住在偏远山区的农民,给猪系上一根绳子,手折一支杨柳枝,边吆喝边扬鞭,走在羊肠小道上,在逶迤的山径忽隐忽现,风吹草低才得见;有结伴而来的,多半是住在机耕道旁的农户,他们依次赶着猪,白色的猪毛在阳光下反光,给人以“潮如连山喷雪来”的错觉;还有开着拖拉机来的,那一般是大队组织好的,拖拉机斗里,猪头攒动。一时,场面颇为壮观,也算得是一道风景吧。

食品所里,顿时猪满为患。赵胖子、张师傅、王会计忙得脚不点地,还从县食品公司请来了几个帮工,一头猪一头猪的给过磅。磅秤上有一只铁笼子,两边都有门,但要把猪赶进磅秤上的铁笼子,也颇为不易,左哄右赶,才能请猪入笼。那磅秤就靠着猪栏,称好后,将铁笼子的另一边门打开,猪就进了猪栏。

磅秤称猪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突然,有一阵骚动,吸引了大家。原来,在称一位大嫂家的猪时,她的猪不够重量,县食品公司来的帮工,坚决不收。这位大嫂脸如菜色,衣着褴褛,抽泣着,求他们把猪收下。说,自己家里离这里有二十多里山路,出来一趟不容易,而且,更为困难的是,再也没东西喂它了,如果食品所不收,只能饿死。乡里乡亲的,大家都帮着大嫂说话,劝县里的同志将猪收下。但县里来的人坚持说,不够重量,是不能收的,收下了,送不出去怎么办?两难境地,大家面面相觑。只得找来所长赵胖子,赵胖子见多了这里的农民,对各家的情况也多有耳闻。便对县里来的帮工说,收下吧,但要关到另外的猪栏里。帮工不理解赵胖子的作法,问,赵所长,这,这,县里不收么办?赵胖子胸有成竹地说,请放心,离上缴还有几天,我养几天,就差不多了。大嫂听了,连声感谢。大家也松了一口气,一场矛盾就此化解了。做乡村工作,也不易呀,但赵胖子浸淫乡村多年,还是有几把刷子的。当然,如果猪的重量差得太多,赵胖子也是不敢违背原则收下的。好在当地的农人都非常纯朴,也不会将重量隔得太多的猪送来,多是估计得差不太多了,才敢往食品所里赶。所以,一般也不会遇到太难堪的事。

猪收完后,食品所的猪栏里就充满了乌泱泱的猪,隔老远都能闻到那股猪的臭味,我们路过时,都捏着鼻子走。好在,这群猪在食品所里呆的时间,也就那么两三天。这两三天,就得张屠夫来负责喂养。赵胖子告诉张屠夫,给那位大嫂留下的猪多吃一点,好让它达到商品猪的重量。张屠夫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又不是第一天干这样的活。

三天过后的一个下午,县食品公司的一辆加长拖斗,有两层铁栅栏的解放牌汽车驶进了食品所。司机将车娴熟地倒在食品所靠南头的甬道口,张屠夫将那放在旁边的铁架子搭成的斜坡拖了过来,那高高的斜坡与车斗刚好合得严丝密缝。这时,我们才看出了端倪,那斜坡的妙用就是,好让猪顺着斜坡,被赶上拖车。而且,铁架子的脚还能伸缩,可以满足拖车上的两层铁笼子。玄机让我们看出后,大家都兴奋得不得了,等会就能看到,这成百上千的猪沿着斜坡进入车斗。

果然,车完全停好后,县里来人与食品所的王会计把手续办好,就开始装猪了。张师傅第次打开一个个猪栏,猪栏门一开,猪便争先恐后的往外走,只要稍稍一吆喝,一头头的猪就自己往拖车上去。这些拱在一起的猪,哄哄唧唧的,沿着斜坡,顺利地进入拖车。不一会儿,长长的拖车里,一层就站满了猪。然后将铁架子的脚伸高,斜坡与拖车上的第二层铁笼子对接,如法炮制,第二层也站满了猪。食品所收的猪就全装走了。

随着拖车的马达轰鸣,拖车徐徐开动。两层铁栅栏的猪,眼睛闪着懵懂,不知它们的方向。随着拖车的渐渐远去,大市食品所本次的收猪、送猪就告结束,食品所又恢复往日的宁静。

名不见经传的食品所,还真有好戏。有一天,忽然调来一位纤细文弱、戴着塑料框架眼镜的女子,名叫李嫣。这本不是引起轰动的原因,食品所调来一个女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王会计不也是个女同志吗?但令人吃惊的是,上级直接安排李嫣跟着张师傅当徒工,而且,李嫣是实实在在的叫了一声张屠夫为师傅的,那就是说,这个女孩将会成为一个屠妇。这个消息,在大市就像原子弹爆炸,一夜之间,长了脚似的,在大市的广袤大地上飘荡。一时,好多人有事无事的,都跑到食品所来看热闹。主要是想看一个娇小的弱女子是怎么样把一头二百多斤的猪杀死的。

当然,大家很失望,并没有看到李嫣是怎么学杀猪的?因为张师傅杀猪时,都在凌晨四五点,除了食品所的人外,其他人是不可能那么早去看到的。大家能看到李嫣杀猪的现场,已是一年以后,她成了全县的行业标兵,巡回表演她的杀猪技艺,并开讲演会作报告。

后来,也听到了一些李嫣的经历。她的父母都是武汉大学大名鼎鼎的教授,被打成右派关了牛棚。于是,她也从武汉大都市下放到鄂南崇阳,在大市当了一名知识青年。她沉默寡言,肯吃苦,很快得到了山区农民的认同。加上大市民风纯朴,对这个大城市来的女孩子也特别关照,而且县里有了招工的指标,还是计划经济时代最好的单位之一——县食品公司,第一个给了她。

被县食品公司招工后,本来她也不会分到大市食品所的,更不会安排一个女孩子去做个屠夫。没想到,她一招工,就被县里的一个主管领导看中,想让她做他的儿媳。但无奈县领导的儿子是一个不成器的公子哥,成天游手好闲,招蜂引蝶,在县里的名声很不好。李嫣自然看不中,死活不从。这就被领导穿了小鞋,直接发配到食品公司的屠宰场。并说,她不是来自大市吗?就让她去大市食品所当一个屠妇吧。

赵胖子接到这个通知,还是很有想法的,怎么让一个女孩子干这个呢?但上级是这样明确规定的,他也没法,胳膊扭不过大腿,只能按领导的意见办。这样,李嫣就成了张师傅的徒弟。

张师傅可是大市这一带最好的屠夫了,他起先死活是不愿意带李嫣的。对赵胖子说,自古还没有一个女的当屠夫的,带一个女孩做杀猪的徒弟,如果带不出来,不是毁了他一世的英名?即使带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呢?别人说起是他老张的女徒弟,还不会被同行笑煞?但赵胖子笑着说,别说得那邪,还一世英名,不就是个杀猪的么?这是上头的意思,哪个敢违背?李嫣知道是领导给了她小鞋穿,但柔弱的外表中透着刚烈,不就是当屠夫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还真要当一个好屠夫。于是,她也对张师傅说,她愿意学,一定会学好。听了赵胖子和李嫣的话,张师傅也无话可说,没法子,只得带他平生唯一的女徒弟。

后来,在每个月的卖肉案板前,就多了一位名叫李嫣的美女。刚开始,大家像看稀奇一样围观李嫣,还指指点点,这么灵醒的女伢卖肉,真是作孽哟。李嫣却面不改色,心不跳了,并不认为她一个女孩子就不能做这份工作。过了一段时间,大家也见怪不怪了。女人什么都能干,是那个时代的特色。李嫣也没食言,很快就出师了,还成为了一名好屠夫。而且,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她有一个张师傅比不了的本事,那就是一刀准。你只要报出肉的斤两,她一刀下去,八九不离十,屡试不爽,于是,她“一刀准”的绰号就从大市往县里传开了。

李嫣的名气渐渐大了起来,学校还请她到我们学校做过报告。她很有口才,不要稿子,滔滔不绝可讲一上午。讲她刚到食品所时,安排她学杀猪,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一个城里女孩,连猪都见得少,莫说杀猪,连鸡也没杀过,而且还晕血。但学习了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后,认识到,革命工作不分贵贱高低之分,只是分工不同,男同志能做到的事,女同志也同样能做到。从此,解开了思想上的疙瘩,克服了实践中的恐惧,甘心当好师傅的好学生,全身心的投入到现在的工作中。

为了提高杀猪技艺,她仔细观察张师傅的一刀一式,不懂就问,虚心向张师傅请教;专门请人打制了一整套杀猪用的刀具,没事就在宿舍里比划;而且制作了一副猪的结构图,挂在宿舍里,反复揣摩;为了练体力,坚持举哑铃、仰卧起坐;为了增加肺扩量,坚持吹气球,练憋气......。一有机会,就上手操练,日继月累,李嫣很快就成了一名合格的屠宰工人。

我们还到食品所观看了李嫣的表演,看她一刀从猪的脖颈捅到猪心,倾刻间,刚还拼命凄呖嚎叫的猪就殒命了;然后,她在狗腿上划开一个小口子,用嘴对着吹气,不要换气,直吹得猪身像气球一般滚圆,再放进滚烫开水桶里浸泡,将毛刮净;她两手一操,就将猪挂在一架梯子上,如疱丁解牛般,将一整只猪解成几大块;最后,清洗猪内脏,心肝肺放入筐子内,而翻猪肠却是一个脏活,臭气薰天,我们个个掩鼻,但她却凝神静气,仿佛不闻其臭。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看得我们眼花瞭乱。如果配点乐音,也能“合于《桑林》之舞”。

李嫣的事迹上了当年的地区报、省报,成了知识青年与农民相结合的典型,这是当初给她小鞋穿的领导始料未及的。但这种典型并没有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好处,因为她的家庭问题,表现得再好,也没有根本改变她的命运。但张师傅和赵所长却因为她而飞黄腾达,张屠夫因为带了一个好徒弟,而当上了大市食品所的所长,赵胖子则升得更快,一跃成了县食品公司的经理。

而李嫣自己则在大市食品所工作到开革开放。恢复高考后,她凭着自己的本事,考进了省城的一家农学院的兽医专业,现成了这行当的知名专家。这也许与她当年的杀猪经历有点关系吧。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