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棵葡萄藤

 怀念一棵葡萄藤

__给父亲的信

    家里做房子，父亲你竟把门前的一棵长了15年，绿荫如盖，缀满象灯笼似的葡萄藤斫掉了。

    当我从省城放暑假回来时，猛然发现那棵婆娑着葱茏绿色的一棚葡萄藤没有了，我站在门前久久不愿进屋，眼泪走了边，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你迎出来，接过我的行李，说:玲子回来了！我没象往常样亲昵喊声爸爸，而是劈头盖脑地问:爸，葡萄藤呢？你没有热情地说:斫了！我打着哭腔说:为什么啊？你淡淡地回答:碍事！好冷，好冷。父亲，你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去扼杀一棵正蓬勃向上的生命呢？你可知道你的小女儿是多么的喜欢这株葡萄藤呵！

     父亲，15年前，我还是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女孩时，我得知了自己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心痛欲裂，幼稚的天空一下子暗了下来。那个万般疼爱我的父亲怎么会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呢？我疏远你，躲着你，甚至害怕你，但你依然象往常一样，一有空就把我肩在肩头，从家里到区政府，从区政府到家里，来回地走。连那些嘲笑过我的同龄孩子们都好生羡慕我:瞧，玲子有个几好的爸啊！每次听到这样的赞语，我就忘记了你不是我亲生父亲的事。渐渐地我粘你缠你，你走到哪，我跟到哪，活象你的小尾巴。

     有一天，我看到邻居家有一棵粗壮的藤蔓，顶着蓬蓬的绿色，挂满了晶莹剔透的果实，到了秋天，那果子变得紫红，外面还蒙着一层白白的霜，摘一颗吃进嘴里，酸中带甜，满口生津。于是，便对你说:爸，我也想在自家门口有一蓬这样的藤蔓。你告诉我:那是葡萄藤，结的果子就是葡萄。你看着我渴望的眼神，答应我来年春天也在家门口种一棵葡萄。我高兴地一蹦一跳地玩去了。

     盼望着，盼望着。第二年春天，细雨蒙蒙，燕子回巢，你果真向邻居讨要了一根细细的葡萄藤，唤我一起去栽。我一想到，家门口将会也有一蓬蓬葡萄，甭提多高兴了。连忙拿着铲子和小水桶与你一起去栽葡萄藤了。我问你:爸，这葡萄藤怎么没根呀？你耐心地讲给我听:葡萄藤有很强的生命力，只要插进土壤里，就会生出根系来，并长出蓬蓬的绿叶来，结出串串果实来。父女两忙活了一顿饭的功夫，葡萄藤就栽好了。望着插进泥土里葡萄藤，我心里甜滋滋的，美美的，乐陶陶的，好像听见了风吹动着绿叶窣窣的响，紫嘟嘟的果实一咬赛蜜甜。你看着我，接着把我抱起来，笑呵呵地说:玲子跟葡萄比赛长，看谁长得快……

    自这以后，父亲你上班去了，母亲到生产队出工了，姐姐上学了，就我一人坐在门边，倚着土墙，看葡萄藤活了，长出第一片槎芽来，嫩嫩的，毛茸茸的。我的那种欣喜，象喜雀样，四处叫喳喳。你回来后，总是和我一起给她施肥，浇水，松土，象呵护着我一样成长。多少个寒来暑往，叶荣叶枯，葡萄藤顺着你搭的架子爬了上来，直到满架都是绿色的帐蔓，和邻家的连成了一体，那仿佛无边的翠绿成了我们村子里的风景。渐渐地，不经意间，花就开了，引得蜜蜂纷至沓来，一阵风吹过，那淡淡的香就飘在村子的上空。然后就悄悄地开始挂果了，米粒大小的葡萄密扎扎的，一串串的，引得小伙伴们还没成熟就想去摘一串，葡萄架下，喧闹一片。每一次，我都感受到了她的律动和孕育，她就象我身体的一部分，在成长着。

    那时，我已经开始在大队的小学发蒙读书了，我爱上了画画，没日没夜地画啊画啊，有一天，我们家的葡萄藤成了我画中的主角，老师直夸我画的好，还参加了区六一儿童绘画展呢！我知道，那棵葡萄藤已浸濡到了我的血脉中。每天放学回来，我都是急匆匆地走在小径，毫不流连山中的芍药，杜鹃，只为了早点看那一架绿和点缀其间的串串果。尤其是夏天，太阳一落水，竹床就搁在了葡萄架下，收工回来的母亲，下班归来的父亲，还有放学后的我们姐妹，与爷爷奶奶一起坐在葡萄架下，吃着晚饭，虽是粗茶淡饭，但葡萄的清香却秀色可餐。爷爷呷一口自家酿的米酒，拂着银须，就赛似神仙。饭后，我和姐姐躺在葡萄架下，月光，从葡萄架的绿叶缝隙间洒在我们身上，仿佛周身都有葡萄的香甜。看着看着，不禁嘴馋，摘一颗，咬进嘴里，好酸！奶奶在一旁打着蒲扇，笑着说:玲子，葡萄还冒熟咧！多少个日子被奶奶的蒲扇扇走了，葡萄架下已有重重的露水，终于，葡萄熟了。母亲唤着村子的孩子们都来家里吃葡萄，我们的小嘴呵，吃得满嘴乌乌的，吐口气都是香甜的味道。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已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在大队的小学毕业后，中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公社没了，高考已恢复了好几年。这一年，我考进了区里的重点初中，三年后又考进了县一中。十八岁那年，我成了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将去省城一所师院念大学了。那些日子，家门口的一架葡萄，迎着夏阳，沐着天光，象合不拢嘴的老人，总是在笑。我伫立在她的庇荫下，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我真舍不得这蓬勃勃的一片绿这沉甸甸的串串果。这些年来，和她朝夕相处，相濡以沫，是她给了我生命的常青色，是她给了我童年的欢乐，少年的依恋和青春的青涩而宝贵。如今，将要离开她，去远方度过四年的思念的日子，我不知会怎样的去过完一千个日日夜夜？

    记得每个假期，我都是第一个离开校园，急冲冲，不管多挤多难受地去搭火车，转汽车，恨不能插翅，飞过苦竹岭，赶回到我那一架葡萄的家门口。每一次回来，当第一眼见到那树葡萄时，不管是青枝绿叶，还是浓荫蕤葳，即便是果落枯藤，那种亲切油然而生，激动的泪挂满脸颊。奶奶每看到这，总是嗔怪地说:看这丫头，对葡萄的感情比对奶奶还亲！我给葡萄藤松土，给她浇水，就像是在给自己的身体洗澡去垢补充营养。而望着她醉心的叶，古铜色的藤，灯笼似的果，那又是一种说不出的快慰涌上心头。

    天有不测风云。家庭的一场变故搅乱了我们一家原本平静而安宁的生活。我的同胞姐姐因为恋爱的不幸而想不通竟以自杀的方式含恨离开了人世。这突而其来的打击，连葡萄的叶子都是蔫然低垂着的。父亲，虽然姐姐不是你亲生的，但这多年你付出的心血，胜过无数嫡亲的父亲。你中年丧女，一夜间就苍老了，陡生一头白发。从不喝酒的你，天天借酒浇愁，漆黑的夜里，葡萄藤架下，你一根烟一根烟的抽，那闪烁的烟头，就是你悲寂的心。你冲动地去找我的准姐夫和酿成这起悲剧的单位负责人，要讨回公道，而引起械斗，你被当作主犯拘禁了。虽然大家都同情你，但法不容情啊。你在拘留所竟待了6个月，我想你一定是悲愤交加，那种沉重的父爱，如幕阜山一样绵长。

    那些日子，我的天空几乎是贴着地，一夜一夜地在葡萄架下哭泣。而姐姐和我在葡萄架下嬉戏的场景，象放电影般在我的脑海重现。痛苦时回忆甜蜜的过往，就象刀割一样。而你又身陷囹圄，我更是象无根的浮萍，不知人生的方向。当我想放弃学业，回来和你扛起这个家时，又总是想起你在栽种葡萄藤时对我所说的话:别看葡萄藤弯弯曲曲的，不象树干那么挺拔，但她具有极强的生命力，你要向她学习，不畏逆境，不畏强暴……应该说，是葡萄藤唤起了我生命的勇气，是你伟岸的父爱使我决心加倍的努力，能给你尊严和荣光。终于，在又一个葡萄熟了的时候，你回来了，只是你更沉默了，眼睛里的忧郁和坚定同时感染着我。我告别你，告别葡萄藤蔓，重返省城继续着我的学业。

父亲，在我离开家以后，竟没想到那棵你亲手栽亲手养的葡萄藤终究没逃过你那悲怆的心，你怪她遮了阳光，要不怎么会如此晦气呢？因而在重新盖房子时，你一气之下，把葡萄藤斫掉了。听母亲说，你也是不忍的，斫藤时，你是闭着眼睛的，但两行老泪沿着你脸上的沟壑汪洋肆虐。

这一切发生得是那样突然，等我再一次返家时，那一蓬葡萄藤已可怜地化为了一撮灰烬……

    我看着空旷的门口，发现少了什么，心隐隐作痛，在失去了至爱的姐姐后，我又经历了另一种情感上的创痕。父亲，这棵葡萄藤其实是无辜的呵，我不能失去亲人，但同样也不能失去给了我慰藉和欢乐的葡萄藤。父亲啊，你的这个错，一直在我心中，如同那棵葡萄藤一样。

这些年过去了，父亲，我已深刻地理解你了。但心中也一直在怀念着，那弥漫着绿意飘着果香的葡萄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