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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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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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荞麦粑的记忆


 

    元宵节那天下午,单位的会开到了下班时间。会后,办公室还有一大堆文件要处理,等处理完已到六点多。简单将办公桌收拾干净后,我就开车往鄂南家中赶,只为了陪老母过元宵节。回到温泉,年味正浓,街道两旁挂满红红的灯笼,颇有“花灯十里正迢迢”的气势。党校家中,元宵的灯也亮起来了。推开院门,母亲他们的晚饭已经吃过,正准备看元宵晚会呢。弟弟在蒸锅里给我留了饭菜,当时我并不饿,但还是要象征性的吃点东西,否则就对不起弟弟的一番辛苦劳顿了。

 

    打开蒸锅,大碗小碟,丰盛得很有点“年小月半大”的味道。但吸引我眼球的,却是几个黑乎乎的荞麦团子,我们那称荞麦粑。我大惊,哪来的这玩意儿?我已经很多年没吃这东西了。弟弟说是父母以前在崇阳的一个老学生派孙子专门送来的。呵,很感谢这个学生,还记得他几十年前的老师。现在懂得仁义和感恩的人可是越来越少。

 

    见到这荞麦粑,虽然很让人兴奋,但说实在的,荞麦粑却真的不怎么好吃。不仅黑乎乎的样子丑陋,最主要的是荞麦粉粗粝,口感非常不好,吃起来很难咽下。当然,也有它好吃的一面,那就是荞麦粑的馅。荞麦粑是一种带馅的吃食,而馅是用粉条、豆腐、青菜和腊肉搅拌而成的。看馅的构成,就知道那馅是难得的美味。尤其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鄂南崇阳山区,饥馑得一年很少能见到肉腥,即便是过年,虽说每餐都有一盘大块的肥肉搁桌上,那一块肉足有二三两,肥汪汪的表面,看得人垂涎三尺,可那盘肥肉却是用来看的。因为,每家拜年的来人多,肉少不够吃,那几块肉永远只能看,而不能用箸。而且宾主彼此心照不宣,不用担心那几块肥肉会被人吃了。因此,这荞麦粑里的肉星,就成了乡村少年口中燎原的火炬,能把人的味蕾烧灼。

 

    在崇阳,人们极看重元宵节的荞麦粑,可以说,没有荞麦粑的元宵节几乎不算元宵节。当地人将元宵节称作“月半”,人们对月半的重视不亚于过年。习俗里除了戏狮子,戏灯,点蜡烛外,再就是家家户户,不管是穷是富,都要吃荞麦粑,而且,自古就留有一句俗语可作证“吃了荞麦粑,各人种庄稼”。鄂省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风俗,吃的却不一定是荞麦粑,而是米团子,饭团子。日前,著名作家马竹先生在微信里发了一张内容差不多的图片。并称这些团子“最为准确的名词是月半粑”,且颇动情地说“它有贫穷时代的记忆(过年剩下的菜剁烂成馅),也有我们身体不可或缺的消化酶(故乡以及父母的味道)”。马兄所言得真好。

 

     还记得当年在大市第一次吃荞麦粑的情景。那应该是七十年代初,母亲从县城被贬到大市中学教书,带着我和姐姐;而父亲被遣送回江北老家劳动改造,则带着我的妹妹和弟弟。一家六口,一分为二,江南江北各一方。到大市中学过的第一个寒假,特别的艰难。假期的校园,除我家外,再无他人,陌生的环境,举目无亲,孤独无助,一一袭袭来。过年了,也得打年货,但万事得凭票供应。到大市食品秤回几斤肉,粮店里打回几斤油,供销社里买糖、买炮,扯布,请裁缝回家做新衣服......。母亲将有限的食物变着花样做给我们吃,我和姐姐一天三餐也是吃得油光水滑的,总算在陌生的大市过了第一个年。

 

    当时的天气特别寒冷,而且刚下过一场雪,山野被雪覆盖得严严实实,山后的老鸦“呱呱”的叫声瘆人,屋檐下的冰凌掉得老长,我们时常用竹竿将其敲下来玩。眼看着“月半”到来,夜幕降临,站在学校的山包上,听得见饶家戏狮子舞龙的锣鼓声和齐鸣不歇的鞭炮声。也能看见饶家家家户户挂起的红灯笼,将简朴的喜庆和希望挂在门口。我的心跃跃动,想去饶家看热闹,但又怕,没有一个熟悉的朋友,黑里马黢的,怎么去?学校后山庞家的坟茔都点上了蜡烛,当地俗称“点亮”,是给逝去的先人照亮回家的路。看着这散落在山前山后闪闪烛火,在寒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摆,不禁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站在山包了,连忙缩回家里去,与母亲和姐姐围着柴蔸烤火。我一边拨弄着火塘的火,一边听着母亲讲故事。

 

    正在我们津津有味听母亲讲故事时,突然,“彭彭彭”,有敲门声,母亲停下了讲述,我和姐姐不由自主地往母亲身边靠。我们都有点恍惚,这雪夜是谁在敲我家的门呢?

 

    紧接着,“彭彭彭”的敲门声又响起,一个女声传来:老师,是我。这个声音仿佛很熟悉,但我和姐姐却又说不出是谁。母亲可能听出来了,让姐姐去开门。姐姐连忙起身,我和母亲的目光都随着姐姐的脚步投向了门口。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披着风雪的女青年走了进来。啊,是仙桃姨。仙桃姨过年好!我和姐姐异口同声地说。仙桃姨牵着姐姐的手说,梦吟又长高了。母亲也站起来了,面带笑容地说,仙桃你怎么来了?这大过年的,又是风又是雪。仙桃姨已走到母亲身边,母亲帮她拂着头上的雪花,拍打着身上的风雪。仙桃姨说,早就该来的,您调到大市中学,人生地不熟的,再说,也该来给您拜年的呀。

 

    仙桃姨是父母在城关小学的学生,父亲被“双开”遣送回老家的那一天,当时的人们唯恐躲避还来不及,而她竟冒着被开除学籍的风险,到蒲坼赵李桥火车站去送别父亲,“虽千万人,吾独往矣”的勇气,丝毫不输须眉,让我们一下子记住了这位柔弱的女生。从此,仙桃姨就像是我们家的亲人一般,常来常往,我们都很亲近她。

 

     仙桃姨来的时候,还拎着一个竹篮,对母亲说,今天是月半,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荞麦粑,你们没有吧?今夜该吃它了,我去给你们热热,尝尝。吃了荞麦粑,好去种庄稼啊。我们确实没有吃过荞麦粑,对“月半”的讲究一点也不知道。仙桃姨说着,便去了厨房,点燃灶里的柴火,蒸荞麦粑。很快,荞麦粑就蒸好了,她端了上来。只见那热气腾腾,散发着荞麦味的荞麦粑,黑乎乎的,圆圆的,真是其貌不扬,还有点丑陋,也有点憨憨的。一看就没有食欲,我迟迟不愿动手。仙桃姨一个劲地说,君辉,好歹尝尝撒。我不能拂了仙桃姨的好意,便用筷子夹了一个。咬了一口,妈呀,太难吃了。荞麦粑太粗糙了,还有荞麦壳,差点没把牙磕落,而且还带点微微的苦味,想吐都吐不赢。仙桃姨看着我吃得如此痛苦,却没有丝毫责怪我的意思,说,粗是粗了点,但有助于消化,不至于这么难吃吧?要不你去吃荞麦粑里的馅,可好吃了。母亲则一个劲地数落我,太不珍惜粮食了。看着母亲和姐姐吃得挺香,我也慢慢地咀嚼起荞麦粑来,但仍然难以下咽。于是,便用手掰开荞麦粑,一种腊肉和葱蒜混合着香味扑鼻而来。这一回,果然如仙桃姨所说,荞麦粑的馅还真不错,有腊肉丁、苕粉条、青菜等,呷一口,满口生香。与荞麦的外观比起来,真是泾渭分明,这是一种怎样的食物呢?表里反差如此之大啊。以至于后来,我再吃荞麦粑时,就直接把荞麦粑掰开,只吃里面的馅,即使偶尔吃点荞麦粑,也像是狗啃一般,咬几口作罢。

 

    这难吃的荞麦粑,是怎么成为崇阳人月半的重要食物的呢?遍查崇阳典籍,也没知其所以然。后读书,记得有这么一句:人在世,母位至尊;庄稼中,荞麦位至上。而苦荞又居首,甜荞则位次。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而且,地处幕阜山区腹地的崇阳的山岙小块山地,不宜种其他的农作物,只适合种植荞麦,只是不知种植的是苦荞还是甜荞。不过,从当年吃出的苦味和今日鄂东南多地产苦荞酒来看,崇阳种植的应该多是苦荞。在每年的处暑,阳光正好时,农人们就在那不成块的山地上撒下荞麦的种子,这是种荞麦的最佳季节,所谓“处暑荞麦白露菜”“种荞乘霁日”嘛。户户如此,则是“原头家家种荞麦”。荞麦贱,不要怎么管,不经意间,荞麦就迎风生长,淡红的茎杆,绿绿的叶,开出细碎细碎的白花,满山荞麦花,成片看来,也够美的,如果是月夜,那荞麦花就有如雪一般,真是“雪白一川荞麦花”。只是荞麦的产量不高,可能与土地的贫瘠与无人刻意打理有关。收获时的荞麦籽,粒形呈立体的三角,粒壳显黑色。据说,甜荞脱壳后籽是白色的,而苦荞脱壳后籽黑黄不一。荞麦的脱壳还是男人们用最原始的石舂的办法,而壳易碎,不易筛出,就是荞麦粉粗粝还时常带壳的原因。然后,把荞麦粉做成荞麦粑就交给各家的主妇们。但我们家自己却从没有做过荞麦粑,多是父母的学生和朋友们在“月半”前给家里送来。

 

   父母后来调离崇阳,我们就再也没有吃过荞麦粑了,这样的日子大概有二三十年之久吧。我们似乎已经将这种传统的崇阳吃食忘记了。今天,见弟弟居然蒸了一锅荞麦粑,不禁有了一种食欲的冲动,咬一口,竟然不觉得它粗糙和微苦,满满的却是往昔的记忆。仙桃姨虽已归道山,但她的样子我还记得。尤其是抬头看着墙上的父亲时,两行思亲泪又打湿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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