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院深深

上过鲁院之后，我在暗黑夜幕一束强光下零零散散流出的字句，再也不敢轻易示人了，我前所未有地恐惧：鲁院毕业的那些，将汉字排列组合出精妙味道与深刻思想的一代又一代语言大师们，在他们面前，我是多么微不足道，我感觉自己像一株嫩芽，刚刚破土，仰望周遭一株株高耸让人有些眼晕的大树，不知所措却又想奋力追赶……

到鲁院报道那天，鲁院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问我：“从哪来？”

“鄂尔多斯。”

“咦，鄂尔多斯我知道，那里的羊肉很好吃……”

“是呀，是呀，真的很好吃，欢迎你到我家乡做客……”

从办公室出来，我深深吁了口气，原来鲁院的人，也爱吃羊肉。

我住的宿舍，窗户正对着几棵葳蕤的银杏树，树上栖息的鸟，嘴不停地在唱，即聒噪又雅静。我的房间号是416，儿子的生日是4月16日，记得有一年一位同事买彩票，拉着我和他去，去了他让我帮他选个幸运数字，我随口就抛出了我所喜欢的416组合，第二天他兴奋地打来电话，说中奖了……

住在自己幸运数字的房间，躺在床上，一边翻看曾经鲁院学员们回忆鲁院的文章，一边想象着这张床上到底睡过哪些名家巨匠——现在我竟然和他们“同床”了，嘿嘿，这种感觉非常奇妙，过几天，我就听别的学员们说，他们也在试图寻找前任、前前任等诸室友…… 有的房间电脑还在默默进行着文字接龙，每一任室友都会写一句留言给下一任……

貌不出众的鲁院，因为文学人的聚焦，有一种浪漫的氛围，每个人的精神状态与平日也似有不同。我每天六点半就会被同学们叫出去去跑步，鲁院的对面是一片小树林，里面许多晨练的人：提着鸟笼的北京大爷；跳藏族舞的广场舞大妈；戴着耳机急匆匆赶路的北京青年；一样腆着肚子油腻的中年大叔……全中国都在同质化，但北京确确实实有自己独特的味道，我们混迹其中，迎着北京的朝阳，内心充斥着文学之光……

吃的东西，每顿都有酸奶，还花式换牌子。时值六月，虽然天热，大家的胃口却很好，饭菜还没上来，打饭的长队就排起来了，有的人还忍不住掀下盛放饭菜容器的盖子，赌一赌运气，自然是每回都赌输，每回饭菜都掐点上来……我嘿嘿偷笑，觉得这样热衷于吃饭似乎很不“文人”，但又想我们如此热爱生活，如此贪恋人间烟火，写出来的东西肯定才接得上地气吧？

鲁院的老师们，当然个个都是名家，但好多我们只看过他们孵化的“蛋”，没有见过他们本尊。有一天，我和几位同学正在一楼的大厅里热气腾腾地打乒乓球，只见电梯间出来一个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大家都看着他笑，稍有拘谨，我被大家的反应弄得有点发懵，不知来者何人，这位先生和大家打了个招呼便飘然而去了，“是谁？”我疑惑地问，和我一起的同学朝我翻了个白眼，说，那是咱中国作协的邱华栋书记……几天后，邱华栋先生邀我们全班去参加他的新书发布，一些学员还朗读了他新书中的部分章节，那些句子对我来讲非常别致新鲜。发布会邀请了徐则臣担任嘉宾，我读过徐则臣的部分作品，这个比我还小两岁的青年作家，创作力惊人，之后就听到他的《北上》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对我来说，真的是很大的震动，自己在自己小圈子打拼多年积攒得那份小小的洋洋得意，很快被击得粉碎。也很快明白了自己必须重新整装重新出发。

鲁院的常务副院长徐可，作风谦和，前几天他在微信里发了一条名家王安忆写鲁院的文章，我在下面跟贴，说不是名家能不能写？他马上回复，哪个学校的校长不让自己的毕业生写学校？所以我这个不是名家的学员就写了如今这篇，为鲁院建校七十年留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小小的纪念。

为我们讲北京建筑的王彬老师，所讲的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还特意跑到他授课中提到的北京三进四合院探访了一回，他和我们这些学员经常互动，离开鲁院后，我们就在微信上互动，只言片语，温暖亲切。

临到快毕业的时候，已和宿管阿姨就混得很熟了，宿管阿姨和我们特别有共鸣，共鸣点是蚊子，这位从河南来的宿管阿姨，也和我们一样无法适应北京悄无声息咬人的狡猾大蚊子，共同吐槽一个东西让我们一下拉近了关系，宿管阿姨说我每天扫地，都会扫出很多头发，那些网络作家屋里更多，你们也真是不容易……

是，走进这所学校的人，没有几个是真正轻松的。除吃饭时间，大部分学员都猫在宿舍或图书馆，学习、创作，我这个最不用功的学生，常在课余跑出去闲逛，或商场，或书店，或某个不知名的胡同……回来时看到大家个个用功，心里就慌慌的，觉得有点对不起这个大师倍出的地方。

最近，我看到铁凝女士也为庆祝鲁院建校七十年而撰写《深情回望，奔赴新征程》。“这么多年来，我经常听到作家朋友们深情地怀念在鲁院度过的时光，谈起这所学院对他们创作产生的重要影响，追忆他们和鲁院的老师、同窗结下的终身难忘的友谊。我想，对这许许多多的作家朋友来说，鲁院就是他们文学上的‘家园’，而鲁院成立70年的日子其实就是一个文学的节日……”

真的是一个家园，一个文学人精神的家园。穿过七十年浩渺的烟波，回望鲁院，真的是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而只有真正走进鲁院的人才真正体会得到：鲁院深深深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