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窑光阴
梅钰
她走后,我一个人住在老窑。
老窑坐北朝南,高三米五,宽四米,入深七米,东边两只木箱,一口水瓮,一台锅灶,西边由北至南大衣柜、碗柜、组合柜,正北一盘大炕,铺淡黄炕单,揭开来,毛毡仍旧,苇席仍旧,扑起的炕土味道依旧,好似一家人仍在这盘炕上,早起叽咕,睡前叽咕,晌前晌后也叽咕,她常说,你们别吵了,求求你们别吵了。后来她躺炕上,一句话不说。我怀疑那时她已经上了天,小仙拿册簿一五一十订对,好了,你进去吧。宫殿四壁辉煌,神仙位列两班,眼神带钩尖,一勾一引诱惑人。
我二十岁结婚,弟弟妹妹还小,九个人睡一炕不觉挤,老窑旁边再打一孔窑,集体搬过去。那晚真空,一盘大炕只睡两个人,风从四面八方往过涌。窑顶一条细缝,我盯紧,只消一会,它就松劲,蜈蚣一样爬行蠕动,节肢伸展,一节拖动一节。我努力回忆发现细缝的时刻,老奶奶死后三天,丧礼正在进行,棺木板还未钉实,哭声绕在窑顶。后来又多一些,有的越裂越宽,有的自行愈合,还有的弯弯绕绕,连成圆圆圈圈,爹说这是先人通达尘世的门,有宽有窄,有深有浅,有一天当了神仙,抹掉一切印痕。老窑追溯百年,住过几代人,一代一代生,一代一代死,窑顶都有呈现。再往前,没有这么考究的雕花窗棂,一格与一格不同,横看与竖看不同,棱形或方形,要看一时心情。再远只有洞,锯几棵树洞口一拦,冬天挂一袭兽皮防寒,一家老少康泰。常有狼来,隔着院墙嘶吼,人在百米外听见,寒毛竖起,都吃过亏,赶紧点起火把,遥遥晃,再到铁桶里爆豆,噼啪噼啪,狼一害怕,就跑了。
洞房夜我当故事讲,她毛棱棱两只眼扑闪,似信不信。眼睫毛特别长,盖下来黑压压两条重痕。第一次见,我就担心,又浓密又厚实,抬眼皮得有多重,能帮她一下就好了,来,眼睫毛放指头上,我帮你往起扶。眼球大,眼白少,眼睛闪闪亮,正中间那点光,是暗处一盏灯,遥遥召唤,你永远走不出去的故乡。
我十八岁当兵,挥汗洒泪洗娇气,摸爬滚打锻精兵。在部队待了八年,手下有功,一揉一捏,她醉了,身子软作一团,才要高兴,看见窑顶裂缝,急停下,大气不敢喘,只用手指,你爷,你婆,你大娘。
我们生了三个孩子,孩子生孩子,现在四世同堂。她一直等,撑过一天又一天,还是晚了,死后一个月,孩子才出生。
医生说胆囊积水,治了几年,哪哪都不对,瘦成一把干筋,人走近前,气味先扑过来。大把大把吃药,一天输两回液,骨血都换了,毛孔渗出来,不是汗,是各种液体。工厂流水线上生产,不甘心农村生活的打工仔一瓶瓶装好,密封,运往医院,护士拿针尖捅开,扎进手背。她左右手全是青紫,针眼挨针眼,直吼疼。短暂清醒时,她就叫我,眼里全是泪。
临死前她精神了一下,眼睛大大睁开,盯着我。我被引进一片深渊,大簇珊瑚蓬勃,她如鱼穿行,无手无脚,独两只眼睛,偶尔回眸,串串晶莹。我拼命追,手脚软弱,到处制约。急出汗,手背抹上去,见她努力要坐。院里阳光正好,她喜好花草,高高低低种了三五层。秋刚来,一切还在浓烈。我伸手去扶,眼见她哗一声软下去,枕上一层白,瞬间结了冰。
人围了一圈。小姨子将手指拉住,一根一根揣摸,也许想找开关,一开,活了,一关,死了。摸了半天,指头变为手纹,一条一条顺上去,顺下来,她说叫人啊,快叫老姜,扎针,你怕她疼吗?你让她疼,她一疼,就好了。旁人也附和,叫啊,叫啊,你快叫啊。
我没动。
棺材放在后窑,老窑西北角掘出的深洞,三米见方,几口老瓮空着,敲一敲瓮壁,发出一阵又一阵空响,它与另一个世界只差一层泥皮,铁锨一点,光明亮堂,人流如梭,长长列车嘶鸣,吞进去一个,吐出来一个。她睡进去,像一出生就睡在那里。我开始头疼,眩晕,断片,她是谁,他们是谁,全身轻微抖动,上下齿不断磕碰。这种抖动难以控制,每一次都持续很久,我被一股力量推促不断回到过去,重温与她走过的每一天。她说我要走了,你看不到吗,他们朝前扯我,一直扯,胳膊多么细,细成一条线,就要断了。我想她一定在为了我搏斗,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拼上去。
她入土为安那晚,几拨亲戚在炕上盘腿围坐,我儿突然说,爸跟我们一起住。像跪在神像前发誓,一副请天地诸神见证的架势。他们齐刷刷点头、微笑,做出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的表情。我没有接话,恍惚她仍在炕上,一根透明管子一头连着她,一头连着输液器,他们还没来得及拿走它,它缩在炕角,被光切成两块,像自责,又像发愁,被搬上炕之前,它一直站在地上,地面那么凉,没人烧火炕,它一定冻坏了。
窑顶一条新缝,我费了很大功夫看见它,那么细,弯弯一条,像一根头发蜷缩在炕角。她费力拾起,缠上去。头发团就在枕头边,越来越大,昨天他们抓起它,甩进火堆。火舌一舔,化成灰。我赶在他们之前把木梳揣到兜里,用了五十五年,跟她一样,秃完了。它躺在我上衣口袋里,我把手伸进去,像仍旧抓着她。
我儿把我带到新房。玻璃、瓷砖、铁栏杆,没经过土地滋养,冷冰冰,像个铁盒子。阳光贴上去,被它们不留情踢开,像对待一个脏东西。洋灰地坚硬,我穿布鞋跺了跺,硌得脚疼,留下两个泥脚印。夜里我睡不着,听不见老鼠磨牙、绿头苍蝇飞行时翅膀和脚打架,看不见窑顶细缝绘成的家族图腾,只一股味道,熏得头疼。
第二天回老窑。土路敞开身子接递我,一节一节送我前行。远远的,门窗栅栏,院墙窑面,木,土,黄色、木色,吸纳阳光,被阳光包围,罩一圈金光。树和花在光里漫舞、伸展,壮硕或纤细,将头高高昂起,根深扎进地里。一只喜鹊“扑”飞过我头顶,落在梨树枝上,随风摇曳,一股清香随之弥漫。我知道我再也不会离开了,不管我儿请来谁。
有一天暮色将沉,花草颜色逐渐消隐,一层一层灰漫上来,我坐在院里闻,桂花,米黄色,小苞蕾,大能量,拼尽全力开放,那么香。花影飘摇,两个人影闪进来,我眯眼看,以为哪个亲戚。人老活成害,过节总要动员其他人来。走近,我不认识。他们介绍自己从镇里来。
“一个人,很难把日子过出滋味吧。”
“人生来就是一个人,谁能陪谁一辈子呢。”
“日子长着呢,一天,一月,一年,又一年,你得习惯新生活。”
“我习惯着呢。”
“不,我的意思是人得群居,你应该住进儿子家,有人给你洗衣服做饭,有人陪你说话聊天,还有人在你疼痛时给你找医生。”
“我在老窑住了一辈子,离不开。”
“你不能住在这里,它太老了,随时会坍塌。”
“你放心,它比人寿命长。我们祖祖辈辈住窑洞,知道怎么维护它。窑老了,有灵性,也知道怎么维护人。我见过最老的窑洞,已经五百多年了。你知道什么窑才会塌吗,没人要的窑,被人丢弃的窑,它跟人一样,知道自己没用了。人和窑一样,没用了就会死,世世代代都一样。”
后来又来过几拨人,都太年轻。洋灰水泥才几岁,它们兴盛前,我们世世辈辈住窑洞。嵌入山体,探进另一个世界,鼹鼠、灰兔、长蛇、蚂蚁、蚯蚓、蜈蚣、蠕虫、细菌、真菌、植物根茎活跃其中,人只要遵循。现在我打呼噜很轻,害怕惊扰一墙之隔的它们。有时我整夜整夜不睡,细细听,会从微弱里听见她暖语叮咛,瓶里的药每天半片,纸盒里的药每天一片,别吃混了。
我一天做两顿饭,烧柴禾。树枝干硬,总是先于火苗冒起黑烟,从灶膛溢出来,用纸一扇,烟囱钻出去。我曾无数次望它,凭借形态、颜色、烟向判断她心情。错得不多。心情好时,她会多走几步,从院墙外、连接小道的柴垛里抽柴,而不是从院墙内。松木、杨木、榆木、柳木、苹果木,不同种类,不同时间,会散发不同气味。水滚沸,发出轻响,一股气流从面颊掠过,细屑,轻柔,无质。
院墙年代久远,我扣了土坯,重新垒起来。赤臂赤脚,双手握紧夯把,提起再落下,泥土震动,像被谁挠着脚心。突然刮过来一阵风,我闭起眼睛,听见它轻轻掠过花丛,擦着枝条攀上桂花树,迅速上升,最终一个回身吹到我身上。我闻到她的味道,甜蜜清香。修缮过程缓慢悠长,我一点不着急。老窑有疗愈功能,一些瑕疵我注意到,隔一段去,自己合严了。我跟它长成一体,舒展身体,泥皮颤微呼应,裸露在外的麦秸节不规则跳动,我们服从于自己的节奏。
每天下午,我坐在院里,深长呼吸。风穿行花茎,抚摸每片叶纹,目光刺入花蕊,深情嗅吸;流浪猫跳上土墙,慢慢踱步,偶尔停下,拱起腰身;十几只麻雀在地上跳,叽叽喳喳。我意识到自己没有办法分离,老院和她融为一体,当我决心死守老窑,就是向她宣示,我会永远留在过去,守着有你的日子。每当我这样想,她就会出现,隐身在花丛中,探出脑袋笑,比花儿明媚。她没有离开,分散在空气里,附着在可见之物中,甚至化身为血,在我体内汩汩流淌。
连阴雨来那天,噼啪响几声雷,闪电窜进窑,照在她遗像上。我长时间盯住,玻璃反射老脸,跟她重叠在一起。看什么看?我想看见她生气,以肢体引发声响,叮叮咚咚,咣里咣啷,呲里呲啦。像三年前一样。我承认,后三年,我总是故意挑逗,出于自虐,或同情。疾病让她越来越无力,嘶吼近于呻吟,愤怒有如娇嗔。最后她带着它们离开了——声音。味道。温度。眼神。
一挂紫藤垂吊,枝条挤进窑,朝深处长,我把它送出去,雨落在手上。起初只有轻浅几滴,沙沙响,像叶子刚落下来,被风卷着擦地跑,越下越大,叮叮咚咚,小石子砸过来,急急切切。
我儿披一条塑料袋跑进窑,劈头说,你跟我走。他一边跺脚,一边将塑料布摘下来挂在门头,水流下来,被土吸收,留下淡淡印痕,轻声嗞,小气泡冒出来。将眉头蹙起想什么时,他和她极其相似。这一点,她死后越发明显。我怀疑她把这个表情当遗物留给了他,我没有告诉儿子,她给我的都在老窑,这里,那里,所有。
他走近立柜,冲破梨木无形、固体的香,靠上去。梨树一百多岁,春季早早开花,味道热猪油一样流向老窑,附着在木门木窗木栅栏上,土墙土炕土灶台上,一整年香。故事和老窑一样陈旧,常从爹嘴里出来: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爱吃梨,在院里种了一棵树。将它放倒前我才信了,我去祖坟磕头烧香,请老老爷爷和老老奶奶原谅,回来告给她,没事,我给你做。刨花堆了一地,她一条条展开,粘装饰画。小渣子填进灶膛,火舌一卷,一舔,跟烧一苗蒿草一样,草灰堆在灶膛,很厚一层,来年洒到田地,催发庄稼成长。
走吧,我儿说,手在炕沿来回游走,预报会下三天雨。老窑不安全,说塌就塌,村里已经塌了十七孔。我说人都搬走了嘛。窑跟人一样,识眼色,没人需要了,还不塌吗。他说全村人都住新房,就你一个人住老窑,让村里人怎么看我?是儿子不孝吗,儿媳妇给过你坏脸色吗,儿孙没本事让你吃饱穿暖吗。
一转眼,他也变成老人,牙齿坏掉几颗,说话漏风,声音像伪劣产品,听着扭曲、疼痛。似乎还是昨天,小片雪花落上窗棂,打湿糊窗纸,风从缝隙乱窜,他四脚朝天蹬,盯着窑顶咦咦呀呀,像和谁对话。我感受到他热乎乎喷出来的气息,看见和他一样,出生在这盘老炕,在老窑从生到死的很多人。他们埋进山里,和山连在一起,成为山的一部分。
他眼睫毛长,眼皮翻起来看人时,黑眼珠一闪一闪,也像她。心不停悸动,极不规则。她留在世上的,过于实在,看起来可以触摸,找过去,又毫无痕迹。有时我明明听见她在笑,跑出来,只有风卷树叶沙沙吹过;有时脸颊有温热感扫过,像她的抚摸,睁开眼,一缕阳光晒照。她无所可寻,又无处不在,散在老院角角落落。
我儿走时眼圈发红,眼仁亮闪闪,也许委屈。我后悔没能告诉他,人守着各自生活才舒坦,我住老窑大半辈子,像蜗牛的壳,得背着,一旦脱掉,就是换了骨血,和魂儿合不来,搅得人不安分。话一闪失永远错过,我察觉再也没机会诉说。从小我就知道,人都以自己为核心,然后才是小家庭,大家庭,家族,村落,乡镇,县市省,乃至全中国,圆圆叠圆圆,圈圈套圈圈,我应该把这个道理讲给他。
晚上听见异响,打手电找过去,老院西北角地势高,淤了一滩水,窑顶一枝酸枣砸下来,溅了半院泥。我锄一条深壕,引流到旱井。等龙王爷发脾气,十天半月不出头,再吊出来,喂给庄稼苗。爹说人都活在“轮回”里,日升日落,花谢花开,春夏秋冬,朝代更迭,吃了饿饿了吃,老子儿子孙子。棉和麻从地里长出,纺线、纺绳、织布、裁衣、做鞋,穿烂了,沤粪,变成肥料,滋养新的棉麻长起。
我静静聆听:雨水触碰到树叶。叶茎朝上卷曲。叶面上水珠微颤。雨被风一吹,落到地面,渗入墙角。水淹过蚂蚁窝、蚯蚓窝、蛇窝。叮——。咚——。呼——。啪——。嗞——。像一首合奏,和记忆里某个不知道出处的调门吻合。我跟着哼,不知不觉睡过去,等醒来,时间还早,不到零点,九点上炕,以前我只需半小时就会睡着,六十岁以后,一小时挂零。现在我有大把时间,三小时不够,四小时。四小时不够,五小时。没被黑白无常勾走之前,我每天都有二十四小时。
院里明晃晃,雨给泥土地镶了一层黏胶,麻雀落下来,翅膀湿透,耷拉着,扇一下,落几滴水。我正要救助,见它单脚蹦至大门檐下,抖足精神筛,接着叨起一粒米,吱吱吱,十几只麻雀一齐落下来,列队吃,突然一齐张翅膀,飞远了。几十只小爪印,泥里生动,被广森哥一脚踩乱。
你咋来啦?
雨把人泡沤了,想找个人说说话。年轻人都玩手机、打麻将——
人老了等死,谁听死人说话?
死人不该嫌弃死人。
我俩坐在炕上,打嘴官司。榆树枝噼啪燃烧,似乎温暖我们的不是火焰,是声音,欢快、暴烈、超脱于时空,被我们延绵至七十五年以前——作为新生儿,被人托举跳过篝火堆。我们不约而同追忆,像顺着树身往上摸,分岔,又分岔,有的干死,有的枯萎,有的悬挂树梢,等着被风吹掉。
雨水滴答,像催眠师念咒,我迷迷糊糊睡过去,不到十分钟,被他一个哈欠惊醒。他挪了挪屁股,问几点了。我朝座钟看了一眼,没看清,随口说四点。我们接着断掉的话题,也可能开始一个新话题,七十五年互相交织,纷繁物事如乱麻,被我们扯出一根,延长几十年,牵出另一根,又是几十年,一松手,各自回弹,缩回记忆深海。我们不断在线索间跳入跳出,彼此纠正,彼此承认,时空被我们拿捏在手中,如同一只魔方,按不同方位旋拧,会产生不同效果。后来我头疼、眩晕,脑子一片空白,慢慢坠入深沉。
我睡了一整夜。
醒来听见吵闹。广森哥一晚没回去,他儿找遍沟沟坎坎,天亮才找过来,正在批斗。我让他闭嘴,你是儿子他是爹,照以前规矩,说话先鞠躬,不叫爹不开口,哪有你这种态度。他儿说那是旧社会,新时代不兴那一套,高速路都通家门口了,你还想着骑毛驴。我说人就是跑太快了,才忘了根本,忘了你们从哪儿来。
中午,广森哥把铺盖卷背来,说要和我死在一起。
雨停了,花草萎了一地,散发出植物腐烂味道。旱井早满了,地面渗透不及,水朝四处分流,聚至院墙,从水眼钻出去,顺水渠流至沟底,浩浩荡荡往山下奔涌,最终汇入河海。我开始遗忘,像鱼一样。经常不往锅里加水,干烧,或者把柴塞进灶膛忘了点火,或者把饭热在锅里忘了吃。广森哥也一样。我们诅咒自己,安慰对方,最后达成和解:没关系,咱又不急,慢慢来。
我们像上学一样,轮流做饭,轮流打扫卫生,轮流睡热炕头,有时候劲头来了,合唱小曲,它们像生长在黄土地上的野蒿苗一样,一次次被火烧去,一次次重新长起,一年又一年,一茬又一茬。更多时候,我们晒太阳,排排坐在窑前,双眼眯缝,嘴巴紧闭,雕塑般一动不动,等着死神“点兵点将”——棺材早就做好,寿衣成套,每年被儿女们展开几回,缝制孝服孝帽的白布压在箱子底层——我们披挂一新,走向未知之地。
广森哥毫无征兆病倒,下午我们把倒在地上的黄瓜苗扶起,用布条重新捆扎。泥汤裹着细弱蔓条,手指头般大小的嫩绿小瓜挺一身尖刺,警醒我们小心。我们都没牙了,也没劲了。怀念一口咬开它时满嘴绿汁,青草气充盈口腔,沿食管滑入体内,像和地底有了某种连接,能感同身受它的成长。
晚饭时他一脸茫然,目光呆滞,对呼唤毫无回应,脸肿胀如充水,像被迫接上高压水枪,不停充溢,随时会爆破。电话打过去,他儿带老姜来,炙针抵探肉体,长针短针,游针停针,扎了满身,没顶用。送去医院,说他中风,瘫了。
他儿说,他想死在这里,就让他死在这里。
我儿要理论,被我拦下了。我说行。
像往常一样,我跟广森哥说话。记得吗?三十二年前,正要割麦。麦浪在眼前翻滚,黄澄澄的新麦,都闻着麦香了。一村人磨镰,准备第二天开割。连夜下起雨,一下半个月,麦田一片一片黑掉,麦粒发了绿霉,家雀儿落下,飞起,连它们都嫌苦。贤亮伯身子一挺,倒下去死了。记得吗?老队长带社员修公路,一锨一锨挖,崖上掉一块大石头,正好砸在他头上。他们那一茬人,活到老干到老。谁愿意死炕上,你等着吧,日子越好过,人越不中用,以后人都会死炕上。最没出息就是死炕上。
他不会说话,眼角嘴角亮晶晶闪,我帮他擦掉,怀疑有人在我不留意的时候动了手脚,把一个零部件从他身体抽走了,像老窑被抽走顶梁,地基被谁拆去一层。我抬他的腿,一松手,“啪”落地,两只胳膊也是,给人感觉是糊不上墙的烂泥。我希望给他增加些力道,像黄泥加入麦秸、头发。能干的泥水匠总有适配比例,如同磁铁互吸,啪,紧黏到墙上,窑活多久,它吸附多久,甚至比窑还长久,被剥下来,成为时代印记。他不怎么吃,土豆、红薯、胡萝卜蒸得烂熟,以前他一碗一碗吃,现在一口一口吐出。
他很快瘦下去,只剩一把骨头,皮松散,一把能揭开的样子。除了眼睛偶尔眨眨,跟世界没有呼应。有时我会从那两条缝隙看进去,希望得到启示,让他恢复到以前。
两个月后,我坐在被告席,被“七十四”“七十五”两个数字来回拉锯,好似真相隐藏得很深很深,一个要从不同立面切开完整呈现,另一个要努力捂得更严。事实上年龄早在十五年前就失去意义,我没有办法回答法官,广森怎么死的。他身子软成泥,坐不起来。我想了个笨办法,在墙上钉了四只铁钉,每两只横向钉一条皮带,可以把他扣紧,让他坐端。这样他能看电视,听我说话,阳光好挑起窗帘时,能看见院里明媚,一群家雀结伴落下来,大胆的一两只跳入门槛,翅膀一半明亮一半阴暗,吱吱几声后,斜着身子飞出去。
那天夜里,我给他换完尿布,去院里清洗,水管开到最大,冲洗完又用刷子刷。刷毛很硬 ,它一定来自于某个塑料加工厂,工人将它们安装在一起时面无表情,不会想到它们的用途。总算清理干净,我把床单挂上晾衣绳。时间很晚了,天上悬挂一轮满月,几只星星亮晶晶闪,它们周而复始旋转,不知道累不累。每年中秋,她在院里摆月饼苹果,朝月亮祭拜,不知道在那一边,会不会也跟月亮有共鸣。等我回窑,他出溜到炕上,皮带勒住脖颈。我把他抱住,很轻,不到九十斤,很脆,嗄叭一声会扭断。也许人都一样,死之前,肉一点一点弥散,分布于空中,只有骨架依靠一点硬度维持尊严。我抱着他摇了又摇,他紧闭眼睛。我告诉法官,愿意赔他一条命,黄泉路上,我们哥俩还能吼一嗓子蒲剧,震惊隐匿路边的那些魂灵。
每天我都等待有人将我带走,我修剪了花草,提前把葡萄藤埋到地里。等来年,院里还有美丽的花,甜蜜的果,村邻经过时,还能闻到香。为了向她告别,我从偏窑翻出黄裱纸,向四面八方焚烧。有一瞬间,我肯定她知道了,轻轻牵动我的衣角,告诉我,你放心,他很好。一弯斜月白白冷冷挂在半空,射出来的光线慢慢流动,沥青一样覆盖在我身上,我不停抖身子,抖不掉,任由它一点点浸入骨头。
几天以后,广森儿告诉我,他向法官递交了谅解书,请求轻判或不判。他说人都会死,是我糊涂了,才不听别人劝,把你送上法庭。他说请你原谅,因为有你,我爹死得不孤独。庭院有风吹过,一片片落叶枯死,被吹到空中,无力落下,刮着地面,呲呲响。我们坐在炕上吃烟、喝水,四只铁钉仍在,两条皮带软耷耷,像犯错孩子低下的头。
法院判我缓刑,我仍旧住在老窑。收完秋以后,不少人要去打工,征得我同意把老人送过来。他们像曾经的我们一样,肩扛铺盖卷,塑料袋里装着换洗衣服,如同万事操心的老父亲,一个劲叮嘱。紧接着,村里给老院装了淋浴房、运动器械,安排一个妇女做饭洗衣,挂起“互助养老”的牌子。
我更少走动,每个人都从天上飞下来,长一岁就往土里扎一点,迟早被先走一步的亲人拉入地底。我对此毫无怨尤。人在人世得不到的,会在那里一点一点实现。我只是一天比一天沉重,走一步要废很大劲,像是将一棵树连根拔起,再往下扎得更深。
有一天我看到她站在面前,呼出一股光阴去了又回的幽远气息,被我吸到肺里。她拉住我,一股力道传递,我的手变成透明,接着胳膊、肩膀、背部。身后一股寒意,像靠着冷库墙壁。万物消失,只有空气带着她的召唤,一丝一缕渗入。我有种感觉,是在地面之下与她见面,我能看进黑暗,看到地底星罗棋布。时间像水波微漾,爱与希望在几个单音节中蔓延,我陷入奇怪渴望,不想离开。
我告诉茂德,我要死了。他帮我烧了一大锅热水,往澡盆倒时,一脚滑倒,再也没醒来。灵棚搭在麦场,吹鼓手热闹三天,全村人像雀鸟,落在丧宴上,接着远飞,停留在人看不见的地方。
一年又一年,院里的花败了又开。太阳好的时候,我孙女爱来老院拍照,这么拍拍,那么拍拍,夸花好看,窑好看,院好看,“爷爷,你住在这么美的地方,一定很幸福吧。”
“是啊。”等我说出这句话,她早跑远了,留下一股陌生味道。她把头埋在手机里,像只木偶一样朝前走去,我不知道她的世界,不知道她要走向哪里,我知道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星球,有自己的运行轨迹。我只希望和我的老伙伴们待在我们的世界里,等时光逐渐穿透,每个人都变成透明,一点一点融入未知之地。曾经陪伴过我们的亲人等在那里,一如我们在无望中一次一次等待他们。我们终将在某个地点集合,重新聚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