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梅钰的头像

梅钰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10/11
分享

高楼湾

 

 

叶子嫁来那天,我起得早。东方五光十色,像三蛋绘在炕围上的画,像女人逢集时的穿戴,像戏台子的背景,就是不像天。使劲仰脖子,前后左右瞭,只有那一块,悠闲,懒散,簇着太阳灿灿亮。我拄起拐子“笃--笃”,一边放开嗓子吼,好天。

我这条腿不是天生拐、意外拐、普通拐,它经过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严谨认证,有四个红本本,八枚纪念章佐证。三蛋总替我惋惜,爷要是避着点子弹,准能当将军。小龟孙甚也不懂,战场上的事,我说不清,书说不清,电影说不清,老天爷也说不清。

经过旗杆院、染坊院、舍水窑、骡马店,我来到枣卜院。一院人都在忙,贴对联、贴“囍”字、做饭、担水、扫地、摘菜。我插不上手,看天。彩云淘气,揉捏太阳,一会抓紧,把光一点点收入掌心,一会松开,光箭一般射出。我有点眩晕,很快稳住,朝新窑去。

窑崭新,白灰墙,新窑楦,橱柜、箱子、炕围,漆成浅蓝,三蛋画了喜鹊,黑尾巴活灵灵抖,眼珠子滴溜溜转,脚下一枝梅兀自娇艳,我闻着香,醉了。瞄进西厢,人都在动,喝酒,吟诗,作对,一伙一对,叽叽喳喳,吵得人心乱。

我问二娃妈,都收拾好了哇?

她掀开门帘,朝里看。像回到三十二年前,披红挂绿进来,小后生起哄,朝她脚后跟嘣鞭炮,她一跳一跳躲,一直躲到敖成身边。一院人,她羞得没法挪脚,也不敢抬眼睛,是敖成递过来一只手,将她拉紧。拉紧了再没松,直到他离开。那年大女七岁,二娃三岁,手里牵一个,奶头吊一个,苦恓恓的光景一过二十一年。我说你总算熬出来了。她说一天不死,一天就熬不出来。

暖气从窑里滑出来,沿面颊扩散,我有点心酸。这孔窑住过敖成爹、敖成娘、敖成,都去了,他们在我站着的地界上,活过。人就是这样,一茬一茬生,一茬一茬死。不定哪一天,我会悄没声儿死掉,寒窑四处漏风,老鼠钻出洞,吱吱吱,噬啃。白蚁钻到肉缝,把人咬空。

老了,容易感伤。

二娃妈关好窑门说,现在去见敖成,我也没遗憾,二娃成人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三里外的祖坟场上,二娃被他伯领着,通告老仙人。馍盘上置一方红烧肉,两荤两素四盘子,他坟前跪下,燃一把香纸,奠一壶烧酒,叩三个响头:爹,我今天成人了。爷,我今天成人了。坟上一蓬又一蓬枯草,被风吹得飘摇,二娃故作庄肃,喜气掩不住,从嘴角溢出来,慢慢漾。

 “成人”在《临州民俗》有三种解释:1、意指男女双方结婚;2、成为一家之主;3、在家族里具有一席之位。后生们运用这两个字眼时习惯削减正面指向,将它们含在舌底来回滚,滚到稀烂,挤出来,二娃,成人呀?二娃嘿嘿笑,黑脸膛淌汗,泛起油光。

我坐在窑门前,发困。人老了就这样,睡时像醒着,醒时像睡着。

太阳跳过戏台西,鼓手嘟嘟哇哇呜哇进村,两杆长唢呐朝四方长鸣,人们搭起彩子,拦下队伍,把轿帘子搭起,围着新娘子瞅。以往新娘子总扭捏,低头、侧脸、把身子背过去,一副见不得人的模样,她们越这样,后生们越起哄,围得水泄不通:要吃糖。要吃烟。请你摘下黑墨镜。

我往前走了两步,被三蛋窜到前头堵住,爷,你一大把年纪,凑甚的热闹?

没想到叶子会开口,你这是甚话,爷凭甚不能凑热闹?糖和烟递过来:爷,你吃烟。爷,你吃糖。叶子粉脸、秀眉,风一样摆来摆去,手自布袋袋里掏,糖一把,烟一把,朝人手里塞。发了一圈,说走哇。唢呐一声长鸣,队伍像没停下来过,朝枣卜院去了。

后生们卜楞身子朝前撵,三蛋停住不动,说这新媳妇子有意思,咱主场作战,凭甚一交手倒被她打个措手不及?我跟几个老的坐在树下,笑话他,凭甚?凭人家是个女的。三蛋憋了劲,说让她等着,等一会闹洞房着!

唉,世道是年轻人世道,老了就变成活着的奴隶,吃了睡,睡了吃,干甚都不行了。我跟他们“想当年”时,恨不得窜起三尺高,等说完,无比虚空,血从嘴巴流尽,气从牙齿溜光,人变成一张薄纸片片,一风刮到东头,再刮到西头,大雨一淋,甚也不是个甚。

 

二娃提酒瓶,叶子端木盘,盘上十蛊酒,被红衣裳耀得通红。我一下没站稳,她腾出一只手把我扶住,让二娃去拿拐子,给我架在胳肢窝底下。她说爷你慢点。我立稳了,端起酒,说你这小女子不扭捏,不造作,大气。说老天爷甚也知道,我不作难你,喝杯喜酒,祝你俩一辈子到白头。吱,喝了。后生们不喝,都起哄,让二娃和叶子亲一个,抱一个,喝个交杯酒,二娃羞得脸红,说你们快些,还有几桌子没敬呢。叶子却洒落,她说你们急甚,一会让你们好好闹哇。

以往他们合围,用毛线吊一颗苹果,指令新郎新娘啃,等两人靠近,猛一提线,嘴就撞在一起。他们趁势推搡,把一个往一个怀里推,让两个粘在一起,头挨头,嘴贴嘴,四手四脚捆扎起。洞房就是这样,得闹,越闹越喜庆,人们结婚时总被人把衣服扯烂,也经常剥光别人,这有甚稀奇呢。不闹房才稀奇呢。不让闹房才稀奇呢。后生们的原则是越不让,越得闹,该出声出声,该动手动手,服了,软了,怕了,怎么闹都行。可他们没见过主动要求,好像她一直等,看别人进洞房眼红得不行,好不容易轮到自己,提个大喇叭全世界吆喝:求求你了,来闹我的洞房吧,好——好——闹!

三蛋脸通红,嗷嗷叫,一口净了酒,把杯底亮给叶子,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好—好—闹——哇!

月从云里拱出来,照得满院红。席快撤了,最后一道“丸子汤”端上,送亲的心知肚明,都放下筷子。叶子不停。汤匙在嘴巴和汤碗之间来回摆动,短平快,稳准狠,像设计精准的仪器,误差率低到0.01%——那滴随即被擦去的汤汁,在她嘴边停留不足一秒。她一定饿坏了,害怕路上不方便,她被授意不吃不喝,你不能穿一身大红绸子在路边解裤带。她空肚子上轿、下马、典礼、敬酒,饿死了,前心贴后背了,再不吃,软成稀蛋了。后生们拉她、扯她,会像拉扯一团空气没有质感。这不行。闹洞房的乐趣在“闹”,精髓是对抗,一来二去,三来四往,力与力碰撞。

众目睽睽之下,叶子吃得欢畅,食物与喉管之间磨擦,像一匹小儿马踩在雨后丛林,轻轻,沙沙,偶尔停下,顾盼左右,眼睫上闪起晶亮露珠。后生们挤在炕上、脚底,等,悄悄说:你吃,你慢慢吃,腊月夜长,我们不急。

后来的情形是,一院人被声音牵住,听曲:

 

糖包的油糕蘸上蜜

咱二人结成了好夫妻

落花生角角剥了皮

心里的人儿就是你

……

 

人被揪到空里,一会儿甩出去老远,一会儿拉到跟前,又疼又甜。真好听,比百灵鸟好听,比黄鹂鸟好听,比甚也好听,他们说叶子你别停,你千万不能停,你一停我们的心就缺了空。人们把闹洞房的事忘了,迷里糊涂,听见打鸣鸡叫了。战争结束了,这是千年传统,谁也不能说我没闹尽兴,得重来。我走出新窑,听见后生们围起三娃乱骂:你说甚不行,非说我叫你个嫂嫂,你喂我个枣枣。枣都填到嘴里了,你还不住嘴,说枣枣再甜甜不过嫂嫂,你拽甚的词,不知道人家会小曲?三娃不服:凭甚光说我?人家嘴一张,你们也被点了穴,不会动。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他们不行,被叶子一句话乱了章程。叶子说,你们闹得再欢还不是过嘴瘾?被窝里的事谁不知道是个甚。他们连说有道理,那你给我们唱。被人灌点迷魂汤就不知道要干甚,还想闹人家的房?

夜黑如一团铅球,人在缝隙游走,被各种重量挤压,渐渐无力。我说回吧,回去睡觉。三蛋不。他二十七,一米八,一百六,长得排场,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好后生。我跟他说过,只要他当兵一准能站上天安门广场。三蛋争取了六年,从十七岁长到二十二岁,占立都说行,嘭嘭嘭拍胸脯: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下对得住一百六十七户乡亲,我任职一天处事都得公正,要经得起历史和人民双重验证。最后一年占立说不行了,三蛋啊,你回头看一眼,比你小的娃娃齐刷刷站起来了,你不是年龄了。三蛋的脸刷一下发白发灰,眼神散开,像被小鬼擒了身。

说起来,高楼湾人不懒不笨,就怨占立这个领头人。以前甚光景?一条路养活一村人,染布、磨面、榨油、纺麻,干甚甚成。一改路,弄甚甚不成。前些天,占立披着棉袄,胳膊撑在腰侧,说今天是公元一九九七年的第一天,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其他村都在开放搞活,树典型,奔小康,发展经济产业,咱也得找。人们心酸地说:找甚呀?收了麦子种棒子,年年都是老样子。地下没挖的,地上没拉的,财政没花的。占立手一挥:办法总比困难多。狗日的除了唱口号,拍胸脯,甚都弄不成。

拄着拐子往回走,听见风把圪塄的枯草刮得哗响。凄凉。十七岁上战场,十八岁被子弹打中,大夫一边上药一边说,小伙子啊,男女那点事,你别想了。我扎挣坐起,拍胸膛,谁想那破事,你赶紧给我治好,我还要打敌人。后来才知道,子弹不只把腿打拐了,根也打拐了,想也弄不成了。刚从部队退下来那会,爹四处托人提亲,媒人把门踢踏。我看不过眼,背地送话,爹吃了一黑夜烟,甚也不说。现在想起,跟昨天一样。爹坐在圪塄石台上,啪啪啪,吃完一锅烟,把灰磕在石板上,装起另一锅,呲呲吸。我说不成亲不成亲呗,有甚呢。谁想到,越老越恓惶,现在我孤身一个,总想身边有个人。

夜黑不楞登,我回头。枣卜院亮几盏灯,三蛋蹲在地上,把后生们一个一个送上墙,又跳下去,一个一个接下地。他们一字排开,像长蛇滑向新窑。窑不比房,没有后门侧窗,只有一条门缝,耳朵高高低低,贴在门上。人就是活年轻,一老,甚都不行了。我推门,拽灯。一股光棍气。又湿又冷。有心搂一把柴烧烧炕,懒得不行,脱鞋上炕,把早起没叠的被拉过来盖上,听见外头嘻嘻哈哈。一个说,害得咱不敢出气,不敢放屁,他倒把呼噜打得震天响。一个说,真他娘让人生气,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春宵一刻值千金,他竟然睡得像猪?一个说,我真想踢开门,把他拽起来,压在叶子身上。

这帮后生!

 

高楼湾起了风言风语,说二娃不行,软蛋稀怂,前后不超三分钟。这话谁信?鬼都不信!越这样,越有人传得起劲,有鼻子有眼。等转了一圈回来,变了味,是叶子太“行”,一天到晚巴着二娃,没个够。我们高楼湾就这样,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是非真假没意义,只想娱乐心情。

有一天我们又坐在麦场,男的一堆,媳妇子一堆,先是悄悄嘀咕,越来越高,翠芹像拿了个高音喇叭:你们发现没,才几天,她屁股缝松了,大腿缝宽了,走路外八字,说话老漏气,新衣裳都裹不住身子了,宽的!旁边媳妇子故意,为甚。为甚?翠芹嘴一撇,眼一瞄,压得呗!人们跟着起哄,翠芹越过火,细节都说出来了,“嗯哼嗯哼”,叶子那个浪哟。

叶子走过来,都听见了,不恼,轻轻笑,两排白牙齐刷刷,问翠芹,嫂,人是不是人生的?

翠芹要是个聪明人,就该闭嘴,你不知道你说了甚?她不,还来劲,两手朝麦秸堆一撑,站起来,黑脸挂霜,一边拍土一边问,你这是甚话?人不是人生的,还是畜牲下的?

叶子笑笑,说人和人一样,和牲畜也一样。但人避人,畜牲不避人。你说对吗?

这句话厉害,又俏皮,又机智,把台阶给一村人铺下了。人们打哈哈,递眼色,讲古话。闲话到处是窟窿,经不起论证。几个人站起,想溜,又想看热闹,扭捏着靠在老槐上,蹭来蹭去,像脊背藏了十八只跳蚤。气氛诡异,不断有人“哼哼”“咳咳”,把痰从嗓子眼抠出来,吐在地上,引得公鸡啄。

翠芹还跳,你甚意思?

要不说烂泥扶不上墙呢。

人们把翠芹夹进屁眼笑:去年初秋一个后半夜,刚娃开手扶拖拉机经过柏东村,嫩玉米香味浓郁,稠得像酒,把他勾住了。他停下,掰一须,闻,醉了。月光浅淡,悬在空中,阔大庄稼地如一湖水,由他扑腾。他进了十回,一回掰十须,一共一百须。这没甚了不起,庄户人把庄稼种在地里,靠天收成,藏不进自家粮囤,都不敢说是自己的。他掰一百须,跟被老鼠咬了一百须一样。再说了,一百须对十亩地来说,就是大海里的一滴水,谁也不会认真去数数。不会有人说,我家玉米行距六十,株距五十五,一亩地点了七千一百颗种,只有技术员才这么干。农民不需要,点籽长苗,是老天爷的旨意。刚娃把玉米拉回家,让翠芹煮得吃,不要到外头说。她不,端一盆,打麦场一坐,“你们吃”,“白来的,不吃白不吃”,“刚娃十分钟就掰了一拖拉机”。话传到柏东,一村人去地里数,有七户“损失惨重”“都被掰净了”,集体到乡政府告状,乡长被缠得头疼,让他们去找人民法庭。法官出面调解,说掏三百五补偿,就不抓人了。翠芹扑在人家身上乱抓乱骂,“不给,一毛也不给”,“给了他们,我们吃甚喝甚”。刚娃被判一年缓刑,现在还得去司法所摁手印。钱呢,一分没少,占立叔签字,从会计那里借的,秋后粜了粮才还清。

人们争先恐后,把这事说给叶子听,骂翠芹没脑子,真没脑子。叶子没说话,越不说话,人们越觉得她聪明,该说甚不该说甚,分得很清。

高楼湾人就这样,谁厉害就服谁,谁能干就亲谁。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说的就是我们村的人。

 

乡野四季,被风牵来扯去,它是个势利眼,到日子就来劲,到时候就去势。有一天我在麦场坐着,越坐越热,把棉裤脱下来,扔到一头,挽起秋裤捶腿。这时占立走过来。狗日的官不大,架子不小,爱学县里干部,衣服不好好穿,披着,下摆长一片短一片,前后晃肩膀,跟只鸭子似的。他横过来,说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又是一年春来到,咱高楼湾得谋事啊,不能干等硬靠,坐吃等死。

远处有人丢凉腔:天天嚷,年年嚷,不顶一颗屁响。收粮收款,刮宫流产,你也就会干个这。自从他当了村支书,全村人吃风屙屁喝凉水。有本事你学学柏东村,也引点工程。人家把自来水都拉到院里了。

占立的脸红一阵,绿一阵。不怨村里人。前年县长带着水利局长来,让技术员勘好了,三级提水,从沟底把水提到池子里,“解决老百姓人畜吃水问题”。占立吆五喝六,牛逼哄哄,见人不说人话,和太上老君比神气。水提上来以后,他去县里印了水票,专让儿子管,一担八分,不见票不放水,说甚也不行。直到三蛋一桶捞起两只老鼠。一大一小,沉下去,浮出来,大的咬小的尾巴,小的反身,追上大的直转。有人爬在池口看,说水上头浮一层落叶,飘十几根枯树圪杈,闻着恶臭,比村口泊池还脏。只好不用。

占立朝那边瞅,没音了,一转头,又响起来,他黑着脸,嗯一声,背过手走了。

那天,日历牌牌上写的是“春分”。风不急不紧,像酸曲过门,悠悠,缓缓,搅得人心痒。就在那一天,二娃抓回来一窝兔,没几天滚了一院。

还是翠芹,把我们从麦场往起撵:还四平八稳呢,快去枣卜院看看哇,可多兔子,可多。

我拄着拐子落在后头,进院时听见翠芹问,这能挣钱吗?能挣多少钱?

叶子从窑里往出搬板凳,让我们坐。扳起指头算,母兔一年下六窝,一窝生五个,小兔长到六个月,又是一年六窝,一窝五个。五六三十,三六一百八。她算不过来,笑,像一团火,说一千八,一万八,一亿八,反正特别能下仔,特别能卖钱。她把胡萝卜切成丁,拌上油渣饼,放进盆里,兔们围过来,短尾巴翘起,三瓣嘴朝里拱,很快吃完一盆。它们散开,两条后腿撑住,前腿搭起,滴溜溜看人;四条腿俯地,慵懒卧倒,两只耳朵乍起。

我提起一只,放在腿上,它不害怕,温顺卧倒。一种温热传递。记忆里,我唯一一次与女人接触,就是这样。我把手放在她大腿,暖和和,一团活肉,她不动,让我放了五分钟。我们说好的,搭伙过日子,给她两条儿娶媳妇。结果她反悔了,哥啊,我看着你的腿害怕。人都想要好,光皮洁面就是好?我没留,光棍打了半辈子,窑里多出三个人,也别扭。

以后我不去打麦场坐,往枣卜院拐。叶子二娃忙着垒窝,我坐在地上切草切菜。粗一块细一块,宽一条窄一条,兔子吃得一样香。跟我一样,它们不讲究。闲了我抱着它们,跟抱娃儿一样,说悄悄话。有一次我说,要军功章有甚用,不如娶个媳妇,生一堆娃子。四下看,没人听见。一阵酸。我知道背后有人议论,拐子这一门断了香火,是杀人太多,造了孽。搞得我也含糊了,一闭眼,就看见一堆死人,都说是我杀的。实际上,我枪法并不准。

我把馍馍泡进米汤,满头冒汗。一样的面,一样的米,从叶子手里出来,就是香。起先我不肯端碗,说我闲着也是闲着,跟兔待一起,还高兴。她不让走,做饭多加一碗水的不是。韭菜盒子飘出香味,几辈子那么长,我馋得不行,一口气吃了十一个。我说叶子,爷不白吃你的,爷有工资,有军功章。

叶子说爷,你留着,等我儿结婚时问你要。

再过二十年,我就剩一把骨头了。这女子心善,是不想让我有负担,我打了一辈子光棍,没跟谁贴过心。现在对着叶子,总热乎乎的,觉得她是亲女子、亲孙子,咋看都亲。我对二娃妈说,你受了半辈子,老天爷给你送福报了。有个好媳妇,比甚都强。

自从娶回叶子,二娃妈就总笑,说只要她对我儿好,让我做甚都行。

我们每天切一大盆菜,拌上料,喂兔子。兔子吃了睡,睡了吃,没事就刨窝,这儿一个那儿一个。它们不停下,越滚越大,满了枣卜院,溢出高楼湾,把地球占了,把月球占了,把宇宙也占了。

一村人睡不着。

占立通过高音喇叭吆喝:晚上开会,一家派一个。人们浩浩荡荡走进村委会,炕上坐不下,挤在脚底。要不是下小雨,院里一准也是人,看不见,就爬上树疙杈。

占立吃烟保留生产队的作派,旱烟丝拌了香油,养在升里,粉连纸一寸宽,三寸长,拈一条,抓点烟丝,一折,一拧,一舔,一摁,递出去一根,又递出去一根,不一会四处冒烟,窑里放不下,飘出去老远。这是开幕,是协奏。在高楼湾,天大的事,也是一根烟的事。在高楼湾,就没有这根烟办不了的事。

烟屁股接二连三落在地上,被鞋底拧灭。占立先清嗓,咳咳咳,今天让大家来,商量个事。

有人不知情,有人装不知情,都把脖子抻起,耳朵竖立。

占立说,近来很多人找我,说想跟二娃一起养兔子。我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甚事都得讲规程。比如二娃明媒正娶的叶子,就不能去给三蛋当媳妇哇。

底下笑成一片。

占立又说,不能因为眼红就偷偷摸摸养,这没有道义,不符合咱高楼湾的规矩。得通过组织,通过程序,通过一百七十户代表摁手印。二娃!

二娃自人群里“哎”,被人涌出去。

你家养兔子,是好买卖,现在村里人想养,你有甚想法。

不行!二娃脖子一梗:挣钱就靠独一份,全村人都养,我们挣甚?

你这话说得就没道理了。三蛋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兔子是兔子生的,又不是你二娃生的。我们在自己家养,又碍着你哪根神经?

就是。人们凑在一起,乱纷纷发言:

口气大的,不是养兔子,是养了个皇帝老子吧?

胃口大的,要吃独一份,也不怕撑着?

心气大的,眼窝里没有高楼湾了,忘了自己是个甚了?

翠芹说,让他活成独人,死了苍蝇不叮,烂了臭了没人问。

占立不高兴,散了一圈烟,用力咳嗽,把人声压下去,手一挥,举手表决。

会开完,雨停了,青草味泥腥味从敞开的窑门往进扑,朝鼻子涌,我把拐子架起要走。占立叫住,从口袋里摸出一卷钱,说你可藏好。看我把外套掀起,往贴身布衫装,他说你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要钱有甚用。我瞪了他一眼。

他说的是实话。我老光棍一个,无儿无女,无亲无故,活着等死,要钱做甚?我早算计好了,买棺材,置办事宴,五千块钱足够(二娃才给了叶子三千块钱彩礼)。我藏了一笔钱,四处放风,说我死了,谁埋我,谁就把我的窑拿走,我不要求甚,买幅薄板子埋到土里就行。

回家,关窗门,进后窑。蜡只剩半寸,光摇了几下,稳了。不很亮。把手探进两只大瓮中间,往开刨土,揭木板,掏瓶子。三层塑料袋解开,钱塞进去。以前我捐过,修学校,建水池,越捐越心寒。世道变了,钱不是钱,成了畜牲,把人心吞没了。

 

叶子挨家挨户跑,说二娃“一根筋”,“人多力量大”,“咱一起养”。她怀了身子,挺着腰,胸顶得极高,一步一步挪,下坡时我害怕她像球一样滚下去,上坡时又担心她上不来,总想从背后推她。我说你跑甚,谁家想养,他们会来找你。叶子说礼多人不怪,跑跑总比不跑好。

她抓起一只兔子,两根指头按下去,告给人们哪只是公兔,哪只是母兔,要公母一起养。她弯下腰,教人们演示清理兔窝,硕大肚皮碰到地面,被兔子们挨住,不停蹭。她把一村人的心牵住了,人们一天三回四回往家跑。三蛋没钱,叶子赊给他三对。他到处夸,说叶子又善良又能干,是天使、菩萨,高楼湾脱贫致富的引路人。

没几天,高楼湾变成兔子天堂。咔嚓咔嚓,黄豆、玉米、胡萝卜、豆秸、豆饼、麸皮、红薯苗、花生苗、苜蓿苗,一旦投放不及时,它们就往其他地方咬。有一次三蛋家停电,国兴拿着电笔,窑里窑外测,测到圪塄才看见,两只兔子踩住电线,尖牙呲着,往开撕,地上落一堆渣子。翠芹家的兔窜过矮墙,把我唯一一只木箱咬开七八个窟窿。她不说给我赔,还夸兔牙快,嫌我箱子不结实。我说没事没事,只要你能挣钱,把我咬了都行。

我对乡里的宣传员说,死之前能看见高楼湾致富,也没甚遗憾。

他端个相机,咔咔拍照,牛皮吹到《今日临州》《永宁日报》,在《高楼湾的兔子“经”》,他自作主张,算了笔帐,“户均增收五千元”。人们趾高气昂,自觉高人一等,逢集时遇到时髦玩意、节令瓜果,也不眨眼睫毛心疼,痛痛快快就掏钱。他们说,怕甚,有五千块钱顶着呢。

我当兵时间短,没经过多少理论教育,但教导员有一句话,我一辈子记着,他说人最张狂的时候,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果然,没几天就出事了。翠芹儿子小荣,五岁,怪,不爱哭,爱动手,经常把其它小孩抠得血一条肉一条。没人跟他玩,他跟兔子玩,抓耳朵,提腿,抠眼睛,摸嘴巴,兔子温顺,和他滚在一起。这天小荣又伸手提,被它噌一口咬住,甩不脱,丢不掉,“哇哇哇”哭。刚娃抡棍,几下打死。小荣指肚两个窟窿,快穿透了。刘赤脚给满根指头涂了碘伏,说不行,伤口太深,得缝针,还得打狂犬疫苗,赶紧到县医院去。

村里人等着看戏。翠芹这个女人,甚都不行,就是吵架能行,她能吃这个亏?

翠芹天一声地一声骂,“妖精”“害人精”,话从她嘴里不是说出来,是倒出来,流出来,哗啦哗啦。我替叶子担心!她扶着腰,螃蟹样走过来。肚子真大,扣子扣不住,松开,露出一截红腰带。她今天不生,明天也要生了,动了胎气怎么办?叶子说,嫂,治小荣的钱,我掏。买兔的钱我退,想养就养,不想养,杀了吃肉。

那天晚上,肉香味引得一村人肚子咕噜。随后几天,好几只兔子集体自杀,“滑到沟里”,“碰到墙上”,血糊拉拉,被提到叶子跟前,神情赛似邀功。叶子总是笑,把钱数给他们,让赶紧炖得吃了哇。

兔子一只一只死,一只一只炖。我气得不行,拄了拐子四处游,顺骡马店、舍水窑、染坊院、旗杆院一路骂,我说你们这些贱骨头,嘴馋了扇两巴掌,手痒了去剜地,这可是种兔啊,下兔仔的,吃到肚里不怕流脓?馋死的骨头懒死的筋,活该你们一辈子受穷。

占立在大喇叭里吆喝:再不能这样了,要搭兔棚,关住,让它们在指定地点活动。吼了一晚上。

枣卜院有现成的模板,砖垒起四层,每层分的十个窝,都是一尺方正,搭着铁门。二娃和叶子一天开五次,喂三次食,添一次水,清扫一次屎粪。其他人嫌麻烦,扛着老镢上山,榆木、槐木、杨木,手腕子粗细,一天砍几根,用铁丝绞住,围成一个笼。兔们不讲究,搬到哪也是新家,一样欢腾。

叶子生娃儿是冬月十六。兔子病了一半,大片大片脱毛,眼睛肿得剩两条缝,耳朵一直流脓。兽医说环境不行,粪便混入雪水灌进地洞,把兔子堵死了,毒坏了,让一只一只挨个涂药。涂了几天,死下一滩,只好挖坑埋掉。剩下的,被他们提起耳朵,送到二娃家:

打死吃了肉的都赔,凭甚不赔得病的?

 

一晃又到“春分”,风裹着兔子屎尿吹,毛茸茸,臭哄哄,让人高兴。我在枣卜院有了新工作。小娃儿又绵又软,又白又嫩,我抱住,爱惜得很,不敢摸,怕伤着他。像旱了十几年的老树秧子,被浇灌了,活了,冒出绿叶了。

兔不停吃,不停下,窝都占满了。有一天来了一辆小卡车,车前头绑个高音喇叭不停吼:收猪收牛收兔子,收鸡收狗收鸽子。小后生前头领着,把人带到枣卜院。兔子被一只一只提出来,装上笼,整整一车。卡车下陷一尺,撵起尘土一丈高。晚上刚娃和三蛋就来跟我打听,外地人数出的钱一乍厚,得有一万吧。

我没好气地说,十万。人家卖力时你们看不见,数钱时你们眼窝倒尖。

刚娃光摇头,不说话。三蛋嘴快,说庄稼一茬一茬种,一茬一茬收,这是天道。有人吃就得有人种,有人拉就得有人送,不是每个人都能生得好,活得好,死得好,我们要有那脑子,投胎路上就会朝前冲,能生在最底层?人得服命!占立叔当书记是命,二娃娶了叶子发财是命,我们一辈子在土里刨挖也是命。再说了,水满溢,月满亏,谁能圆圆乎乎过一生?日子长着呢。

没想到被狗日的说中。

叶子找占立批了块宅基地,修平房。

农八月,天气不热不冷,白昼不长不短,庄稼正在成熟,蝶儿扇动翅子,送来浓郁甜香。用乡宣传员的话来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他不满拍照,叫来电视台的架起机子。一台机子拍工地,后生们和泥、垒砖,干得欢天喜地。一台机子拍占立,他站得笔直,说叶子从四只兔子起家,发展到两千三百六十二只,是高楼湾的骄傲。宣传员让他重说,眼光要远,视野要高,她不是你们高楼湾的骄傲,是全乡的骄傲,全县的骄傲,甚至是全国妇女同胞的骄傲。占立咳了三声,重说了三回。

眼看着新房蒸蒸日上,一天往起窜尺半,很快就能封顶了。村里人都受到感染,没事就坐在工地,吃、喝、说。后生们吹牛,说站得高,看得远,原来咱们村的山这么小,像一个又一个圆馍馍,我们都住在馍馍里。

多少年了,高楼湾人世世代代住土窑,习惯山影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留给院子半日阳光,半日阴凉;窑里一日不点火,就起青苔,长绿毛,让铁锈红,木腐坏,布霉烂,人害关节炎。现在人们坐北朝南,被太阳朗照一天,毛孔张开,血流加快,浑身暖洋洋。翠芹直说好,大声吆喝,刚娃,咱也好好挣,在这坪上动土,掘地五尺,地基垒上八层,盖一座二层小洋楼。八斤说二层哪够,盖七层,把你镇到最底层。翠芹说那得金花婶镇,省得你老妖精祸害人。人们笑得很宽很大,在岭上沟里到处回荡,“哈哈哈”“哈哈哈”……

“咣当”!

一块钢板掉下。它一米宽,一米五长,并不重。三蛋把它踩在脚底,弯腰,拿起它,要固定在房檐。他滑了一下,或许没有,钢板从手里飞出去,掉在地上。他继续干活,听见下面“哎”“呀”一片。

二娃倒在地上,捂住后腰,朝起站,他扎挣了足有十几下,站不起来。

叶子领着二娃治了三个月,北京上海的大医院跑,最后一辆面包车拉回来,瘦成一把干筋。我看他如看鬼魂,心惊肉跳,想不到健壮如牛,能吃能喝,能跑能跳,会变回婴童大小,颧骨高突,眼珠子比往常大了一倍,被两床被围起,吃喝在炕上,屎尿也在炕上。胳膊有时抬起,绵软如雨中的纸飞机,落地,稀软如泥。

叶子告给我,二娃脊髓断裂、腰椎断裂,这辈子只能躺着。

我比任何时候都塌气。以前我老想死,活着甚也干不了,浪费空气,自打认得叶子,我就害怕死,老想看着她,把兔养好,把娃儿带大。我跟自己说,日子这么好,死了就没有了,甚也没有了。叶子多好,多善,她没亏欠过谁啊。老天爷不长眼,一斧头把她的生活劈得稀碎,咋办哇。

叶子跟没事一样。把娃儿放在手心,像捧一捧高梁,在二娃面前不停晃,她说你看呀,你快看,娃儿长大了。二娃的眼珠子跟着她转,转着转着流泪了。叶子骂他没出息,尿水子太多。把他的胳膊搬开,把娃儿放进去。二娃小心围住,侧头看,右手想伸过来搭住,没力,抬起来一尺,又软软落下了。叶子说二娃心眼可小了,听见“他娃儿”哭,就吱哇乱叫,“把老鼠都吓跑了”。她边说边大声笑,用手拍打着褥子。

翠芹说叶子受了刺激,脑子弦搭错了,该哭不哭,该笑不笑。像岔凡女子。她跪在地上磕头,嘴巴红艳艳。一村人笑话:没脑子货,爹死了,还化妆,还笑。后来才知道她神经错乱,疯了。

我心疼得不行,去找黄阴阳,他子丑寅卯算,画了几张黄裱纸,让贴到圪塄、院里、大门、墙上,又画了两副,让烧灰,一副给二娃喝,一副给叶子喝。腊月天,很冷,我拄着拐子朝枣卜院走,流下来两串老泪,冻在脸上。人老了甚也不行了。爹死前几年,裤裆里总湿,一股尿骚味,怎么也洗不净。我吼骂他,看你活成个甚,屎尿都不知道?他当时的表情一定跟我现在一样。

我让二娃妈出浆糊,让叶子贴。她问是甚,我说平安符。她说迟了,爷,太迟了。闪出泪光来,哇哇哇哭。

我没拦。年纪大了,甚也知道,她不来这么一回,过不去。

夜说来就来。灯光昏暗照在窑顶,轻飘飘摇,好似这家人的命,一指头就能抿死一样。我点了一锅烟,等。世上事都一样,有始就有终,有头就有尾,没有过不去的坎。叶子哭着哭着,停了。二娃哭着哭着,停了。娃儿哭着哭着,也停了。

我说你想哭,就敞开了哭,一次哭个够。以后就不能再哭了。

她说不哭了,哭有甚用?

我说那你以后有甚打算。

她说该咋打算还咋打算!

我说你为了给二娃看病,把兔卖了,把房卖了,把地卖了,除了一河滩外债,甚也没有了。

她说我还有我呢。

不知道为甚,她眼里的两苗火,烧得我心疼。被担架抬起时,身边爆开的炸弹就迸出那样的火苗,我一辈子记得那种惨烈,好似把人抬起来,丢进一锅铁水,滋拉一声,甚也没有了。待凉透,四处硬邦邦。

我说你有这股骨气,比甚都强。

 

高楼湾人活得太久,肚子里装满经纶,知道吃饱喝好比甚都强,才过了腊月十五,就赛着搭油锅。香味藏不住,绕着弯在空中飘。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有人病了,疼了,死了,跟谁都没有关系。曾经失去父母、老伴、儿女,痛得不想活的人,都活下来,跟别人一样。

枣卜院没动静。有一天,我看到叶子舀面,腰弯下去,够不着,踮起脚跟。想起我娘,脚小,个子矮,比瓮高一点,她不爱舀面,嫌费劲,得站到板凳上,身子钻进去。快死了我才想到,面瓮要是常有面,娘就不用费劲。我装着咳嗽,吐痰,走到院里。去年现在,兔吱吱吱、咕咕咕,听见声响,乍起耳朵,后蹄绷直,前蹄举齐,跟着人转来转去。它们去了哪里?兔和人一样。不管双眼皮、单眼皮,大眼睛、小眼睛,功用一样。把旁枝末节砍去,把浮沫撇清,人和兔都活在侥幸里,老的,小的,多的,少的,被命运强大提示:不死,就得活。而活着不只需要空气、水分,还需要粮食、蔬菜、调味品。

我去找人。

人都在翠芹窑里,几个妇女搓麻花,一帮后生打扑克,我让三蛋刚娃走,去磨面。翠芹说,爷,你以前在枣卜院吃香喝辣,现在他倒灶了,你不走,还拿自己的东西倒贴?我说人做事,天在看。

窑里一点人声没有,油锅被火焰舔着,滋滋响。我看人们表情各异,眼里都有话,又说,人活成个人,就不能做畜牲做的事。这句话,我小时候就说,和现在不一样。人就是这样,一辈一辈出生、感悟、死掉,把好不容易想清楚的道理带进土里。

翠芹用笊篱捞起两根麻花,把它们沥在盆上,说爷,我知道你甚意思。小荣被兔咬,我没想讹人,就是图个嘴快。这便宜我不占,黑夜我就到枣卜院还钱。

我说你有这句话就行。叶子是个好女子,她落难是老天爷没开眼。他管的人多,糊涂,可咱高楼湾人不糊涂,看得清黑白,分得清好赖。咱不扶她,谁扶她?咱不帮她,谁帮她?

拖拉机轰隆隆停到磨面坊,铁将军把门。三蛋大吼小叫,一个人全身簇崭新出来,问谁,做甚?三蛋说磨面。甚时候了!谁敢拖到现在,不怕下雪封路?不怕停电机器坏?不怕磨面坊没人?三蛋说这是拐子爷,你不认得?那人说谁不知道高楼湾有个拐子,有个叶子。三蛋说巧了,拐子爷磨面,为的是叶子。

来龙去脉一听,那人连说开磨开磨,马上开磨,不要钱,我再送三麻袋麦麸。回去告诉叶子,天塌不下来,光景再难,紧一紧,总得过去。

麦粒碎开,像刚从庄稼地割到麦场,一股清香。我有点醉,坐在门口石墩。机器口雪一样一层推着一层,把面跌进铁箩,三蛋往布袋里装,身上头上落了一层白。过了一阵,他回头,坐在我跟前,说爷你能不能给我借点钱。

我说你不娶媳妇不置地,要钱做甚。

他说二娃出事,村里人说甚的也有,有人说他福薄,压不住财,有人说叶子命硬,克夫。我只想着欠债还钱。我养兔子他没要钱,现在他遭了难,我不能装着没看见。

我说好好好,你有这个心就好。

风不急,阳光照得暖洋洋。突然飘下几片雪花,浅浅落在街上,变成一滴一滴水,不一会儿,消失了。我坐着点瞌睡,听见有人跟我搭话,拐子爷,你来了?睁眼,见乡宣传员骑个车子,一脚踩在踏板上,一脚点在地上。

我说乡里金贵,我不能来?

他说爷说的甚话呢。跳下来,扎稳车子,坐在我跟前说,村里最近有甚稀奇事?

你要听?

听!

二娃的事,知道哇?村里人觉得亏欠他,把兔折成钱,都还给他了。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足足六千块。

真的?

我骗你做甚!不信你问占立,村里人把钱给的他,他去送的。

你们村的人仁义哇。

那可不,高楼湾建村一千五百年,一根草一棵树都有人性。

我美美吃了一口烟,卷着舌头吐出两个烟圈,它们排成一排朝前滚,两秒钟后才散开。

占立来到枣卜院,叶子说不对呀,叔。占立问咋不对?她说总数不对,路数也不对,有人还了一次,不能再还第二次,有人欠一百,不能还二百。占立说这世上的事,没甚对不对,他给,是他乐意。叶子还要问,被占立拦住了。他说咱们村不发展,乡里县里骂过多少回。以前我不服气,等你跟二娃养开兔,谁都高看我一眼。我觉出味来了,高楼湾的事,就是我的事,高楼湾谁有出息,都是我的出息。我给上面打过包票,开春还养兔,咱全村人一起养。我就不信穷根扎在了高楼湾,咱拔不了它。

不知道为甚,我又流泪了。人一老,甚也不行。

 

后来,高楼湾成为全市“一村一品”十强县,叶子是省级“创业模范”和“道德模范”。记者越来越多,高楼湾人腰杆子越来越硬,占立也有了胆气,新农村,新广场,绿化、美化、亮化,还建了一幢三层楼的养老院。我不去,我说我有家,为甚去。他说你给的六千块,算个甚,真当自己是叶子亲爷了?我说天气真好,越来越好!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