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

杰西是一只猫，一只土猫。

弟媳柔善。邻居家产了两只小猫，奶到不过一月，母猫竟然去了，两只小猫怪可怜的，其中一只就被弟媳用手掌托了来。那时候我们刚搬了新家，新家面积大，显得空旷。儿子小学，原来的大杂院似的热闹没有了，心里头难免有些失落。见了猫，弱兮兮、毛绒绒地可怜可爱，便不舍得松手，于是便在我们这儿安了家。

小猫出身也贱，也不是什么稀罕品种，不似加菲、布偶、折耳、挪威森林什么的，倒是刚好配得上如我们这般的平常人家。只是该叫个什么名字，蛮让人犯愁。我们家原是养过一只小鸡的，儿子还很小的时候，楼上的小朋友一起，在校门口坚定地用自己的零食钱买过一只奶黄色的小乳鸡。那时候小孩子兴趣学英语，儿子便自作主张给小鸡取了一个洋派的名字，叫泰瑞。每逢假日或者是放学后扔下书包，儿子总是第一时间双手掬了小鸡，相约楼上的小朋友一起来溜。有一天，小朋友到开放的阳台前，孩子们娇小身躯，站在阳台高高墨绿的钢铁栏杆后面，一同擎起双手：“小鸡，小鸡，飞吧，飞吧！”楼上的小朋友撒了手，小鸡便跌跌撞撞的下了楼，儿子却终究没舍不得撒手，捧着泰瑞放回了家里的客厅里。结果是楼上的小鸡平白地摔断了腿，不久就死掉了。倒是泰瑞长的安安生生的。泰瑞很灵性，只要你“泰瑞，泰瑞”的呼叫，它就会扑棱着翅膀脚前脚后的赶着你。这回又是只小猫，妻期待的眼神就又投给了儿子，儿子说：“杰西。”无来由的，小猫就有了杰西的名字。

杰西很随和，初始在吃食上不甚挑剔。买来奶粉，温开水冲了，盛在废旧的奶壶里，送到嘴里也是一舌一舌地喝得卖劲。隔七杂八的，在酒席间带回点鸡、鱼、牛肉，温水冲干净多余的油脂麻辣，放在阳台的盘子里，也能够吃得细致。不经意间，三月不到，杰西就长出了一副大个头，而且毛色爽亮，通体棕黑，只在腹部、四肢杂以短白，棕色的眼眸飒爽无比，十分招人喜欢。若是追打逗耍，更表现得凶猛无比，撕咬蹿跳如虎生威。

杰西愈发生得可怜。竟然学会了跳起来抓挠门把手开门。饿了，会赶到你的跟前巴望着你的眼喵喵叫。你不理它，就凑到你的两腿间，用头来回的蹭着你。再不理它，还会用牙咬着你的裤脚轻轻的撕扯。饱了会随着孩子的脚步，这屋那屋，里里外外的追逐跳跃撒着欢。

我总是烦着杰西的无聊，常常懒得招理它的幼稚，往往下班回家已是疲累万分，打开电视，躺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浏览电视节目，这时候，杰西往往是缩着身子，喉咙里低低的嘶吼着，绕着你走一圈，再一圈，然后猫在墙角，缩成一团，猛的窜了过来，紧团着尖利的爪子，伸长前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我的脸上拍上两巴掌，然后迅即逃窜。我总是又惊又急，却也无可奈何。只惹得一家子人哈哈大笑。

杰西也着实让人生厌。最不能容忍的是杰西的随意拉撒。为了培养杰西的卫生习惯，我们专门给杰西设置了方便场所，多次引导，加以奖惩，多少起了一点作用。可常常是，公开的时间循规蹈矩，甚至是在方便之后装模做样的还自行清理一番，私下里总要偷偷摸摸的在房间的角角落落留下自己的痕迹。特别是每当你添置了一样新的东西，他就会第一时间嗅嗅闻闻，稍不留神，就会撅起屁股撒点尿液，宣誓主权。甚至有时候它恼了主人的无视，也会用这种龌龊的举动表示抗议。于是任凭你怎样打理，屋子里总会有杰西特有的气息。其次是杰西的抓挠。杰西的抓挠常常在饱食之后，上下腾挪，无限惬意。网上购置的练爪神器之于杰西毫无用处，任凭你在客厅的沙发、餐厅的椅背、卧室的床沿铺满斑斑驳驳的废旧床单，依然会把你的家居撕扯得体无完肤、狼狈不堪。杰西的讨厌还在于杰西的难于驯化。杰西不像土狗，你喂一顿两顿食，就会跟着你鞍前马后，摇头摆尾。任凭你尽心尽意，十天半月，一年半载，依然个性十足，受不得半点委屈，你也休想让杰西逆来顺受。所以洗澡之类从来都是形式主义，更不用提剪指甲之类，杰西曾经一爪撕去了厚厚的保护手套，惊得妻半天没回过神来。

杰西在家的日子，隔壁三哥三嫂就来的少，我家的亲戚来家也往往忐忑不安，得时时提防着杰西的偷袭，我得时时防范着杰西靠近目标。有一次姐家外甥来坐，谝到酣畅处竟忘了杰西的存在，这尤物竟悄悄得靠上来，当外甥想伸手亲昵一下的时候，杰西却突然发力直向外甥冲起，外甥眼疾手快，连着三掌击退进攻，我才恍然醒悟，连着断喝，撩起腿脚，杰西方落荒而逃。截至此时，外甥早已是面色苍白，我也是惊恐万分，后怕不已。然而让人不解的是，杰西竟不介意儿子的捉弄。放学回家，一扔下书包，儿子便要将杰西团在怀里，压在沙发上逗趣玩耍，杰西竟从不恼怒，囿得急了，也只是蹦跳逃避，从不向孩子发威撕咬。

朋友们私下谈论杰西，都把杰西的“野”归咎于杰西的“土”，我是不能认同的。小时候在乡下老家，穷得慌，庄稼总是青黄不接，可是老鼠往往成群结队。尤其到了晚上，那个闹腾，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于是家家都养猫。我家也逮了一只小公猫，初来猫小，身子娇嫩，胆子也小，每每到了晚上，总蜷在被窝里不舍得出。我们就抱了它上到楼门口。但是不等你下楼，它便喵喵地叫着不撒手。我们只好将它带到离楼口远远的角落，撤了梯子，任它绕着楼门左右转悠着下不来，于是它便一遍遍喵呜喵呜哀哀地叫。它一叫，楼上倒安安静静的没了老鼠的闹腾。再之后，也听不到猫叫声，我们料想猫是入戏了，就渐渐的睡熟了，直到后半夜突然间被楼上的打斗声惊醒。那确实一场惊天动地战争，只听得家具翻倒时的霆嗵声、小猫暴怒的撕咬声、老鼠抗争逃窜的吱吱声响成一片。全家人都被闹醒了，只是静静地等着，既为小猫成长惊喜着，更为小猫稚嫩揪心着，直到砰地一声，听到有东西摔落到楼下堂屋的声音时，我们都赶紧亮了灯来看。却见小猫从地上一咕噜爬起来，嘴角滴滴淌着血。我们忙抱了小猫在怀里，仔细查看，可怜的小猫上唇竟然让老鼠咬了一个大洞，血流不止。看着小猫的样子，家人们都忍不住唏嘘。可是从那以后，小猫便日日不赖床，麻影黑便偷偷上了楼，楼上也总是静寂无声，忽然地一声闹，之后就是呼呼的喘息声，点灯上了楼看，小猫虎猫着腰，两眸凶光外射，口中总是咬着一只硕大的老鼠。小猫是日渐一日的强壮，卧屋里箱子下有一只破纸篓，总存着小猫的余粮——一只或两只新鲜的死老鼠。到了夏天，炕上只铺了炕席，小猫捉了老鼠，竟也不将老鼠咬死，而是含在嘴里，引了小孩子们围观。小猫先把未死的老鼠放在炕席上，用前爪轻轻地一下一下的拍打，待老鼠窜逃，然后再咬回来；一次又一次地炫耀，逗得大伙一阵阵的紧张欢喜，直到老鼠再也无力逃窜了，彻底死掉了才罢。所以我坚定的以为，杰西的“野”是出于天性，是基于“无事可做”的无奈，杰西毕竟不是宠物猫，而是一只实实在在的土猫，自然想受不了宠物猫的安逸与讨巧。

我是决计不留杰西了。我们用一周的时间做通儿子的工作，决定将杰西送到离城几公里外的城郊奶奶家喂养。奶奶家有院子，终究会适合了土猫的习性。周末，我们费了好大得劲将杰西装在一个硕大的纸箱里，送到奶奶家，杰西先是怯怯地不愿出箱子，后来是哀哀的追着孩子叫，不肯留下。几经折腾，好不容易安抚好的儿子就反了悔。再加上奶奶说，近些年庄稼种的少，土房子也多改了样，老鼠少了，土猫大多都变了修，也是东跑西逛，早没了先前的习性。我又免不得满脑子的失望。于是杰西就又重新回了家。

为了照顾杰西的土性。每隔一段时间，逢着楼下的同类呼叫，杰西就会支愣着双耳往门口凑，我们开了门，杰西就欢快地出了门。到了院子里，猫猫相向，先是相互憋着劲、发着威，嘶吼之声异常惨烈；继之就是撕咬打斗，惊天动地；再之后，追逐着瞬间消失，一连几日杰西不知所往，真叫人牵肠挂肚。一有动静便到门口探望。一般不过三日，杰西就会蔫了吧唧地回来，第一时间地冲向自己的饭甑子，一场狼吞虎咽；赶紧送上一钵水，立刻又凑过来，小舌头连着翻卷，顷刻半钵皆无。然后杰西便优雅地迈着一字步回窝里睡了。每次外出归来，杰西往往是伤痕累累，总得给给伤口消毒处理，须得数日方愈。最好的结果，也是满身蛛网灰尘，须得细心打理。每到这时，杰西总是异常的乖巧。再后来，杰西就日日要在院子里浪几圈，出出进进，时时都得留着门。

杰西渐渐有了自己的生活定律。吃，只是吃从市场上买来的猪脾脏，放了淡淡的食盐，煮熟了才吃。老辈子说，猫见不得鱼腥！可杰西例外，鲜鱼、鲜肉晾在阳台，丝毫不去搭理。酒席上熟肉也不感兴趣，新鲜蔬菜亦少有涉及。从网上看到，需经常种些新鲜麦苗供猫享用，以利健康，于是在花盆里种了，绿油油一片，杰西初始新奇，盆沿上嗅嗅闻闻，撕扯着咬上几口，不大一会儿就开始呕吐，之后再不靠近。杰西除了偶尔吃坏了肚子强喂点药，每年例行驱驱虫之外，好像从不闹病，身体总是表现得格外的健康强壮。杰西最大的盼望只在于食，它知道家里谁的作息最符合它的饮食需要，谁是它每个食点约定投食的人。每天早晨，我一起床就发现杰西早早的蹲在我的床边等候，我趿拉好鞋，它便先我到卫生间蹲守，你洗漱欲毕，杰西就优雅地扭着一字步先行去到阳台的食钵旁，等你投食。周末你赖床了，杰西等不了，就一遍遍在你的床头叫。午餐、晚餐，下班走到门口，就听到杰西站在门后叫。杰西也会照例在睡足饭饱的时候打趣撒欢，也会在固定时段到院子里遛弯访友，偶尔一高兴也会一天两天才回来。杰西算得上是一只自律而规矩、自得而快乐的猫。

转眼间，杰西已然十多岁，十多岁的猫已然是一只老猫了。然而杰西丝毫显不出老态来，食量依然可观，身体壮硕如昔，行动机敏利落，只是不如从前的暴烈，青葱的脾性似有了极大地改善，表现出日复一日的温顺和老诚来。相熟朋友来家，基本用不着过分提防杰西的唐突，评论起杰西来，除了说好大的猫，也有说好疼人的猫了。

杰西的老是从一年前的一次放纵开始的，这一年，杰西十四岁。原因是我们因为乡下有事需要应酬，一连呆了有一个周，托了朋友定期给杰西喂食。等到一天夜里我们回家一开门，杰西便迅疾一冲而出，转瞬消失。等到两天后，在上班回家的楼梯上再碰到，杰西已是万分的疲惫，颤巍巍竟攀不上楼梯。同楼的邻居说，这段日子，院子里常来的一只奶黄的猫，已经在院子里闹了很久了。这以后，杰西方才有了垂老的表现，食量虽然没有明显减少，身形不显得瘦小，但步态日见地稳重，出门的频率明显的减少了，爬楼总落在脚后，我常常要抱它一程。

转眼又一年，杰西十五岁。冬天，杰西一病不起。开始是没缘由地闹肚子，这种事以前也有过，稍事调理往往就好了。这回不一般，隔天竟趴窝了。网上、邻里问来的各种方法用尽了，只是不能奏效，小城的宠物医院几个时髦的猫医也是束手无策，问及杰西年岁更是连连摇头，预判是绝无良方，左右不敢施与援手。按着网上宠物医院给出的办法各种的药物，口服的、肌注的，甚至点滴的办法用尽了，可怜的杰西仍然是一日衰过一日，气息一日日的弱下去。

杰西死了。我心里头空空落落、五味杂陈大半月。我越来越相信老辈子们所说的话，猫、狗那都是通了灵的畜生，落到人间，那就是前世的孽缘。

杰西死后，我买了把行军铲，把它带到城郊远远的山地里深深地埋了，发誓从此再不养这般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