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蟹脚痒

苏州人过日子，讲究，二十四节气该吃什么都有定规，借用《论语·乡党》的一句话，叫“不时不食”。所有节气中最令人向往的，是秋分，因为大闸蟹终于上市了。为了表达欣喜之情，当地有句民谚：“秋风起，蟹脚痒。”意思是秋风吹拂得大闸蟹不安分起来，按捺不住腿脚，纷纷从阳澄湖爬出来，爬上人们的餐桌。这句话生动又幽默，典型的苏式戏谑。

蟹出苏州。最美味的大闸蟹产自苏州阳澄湖，一只只丰腴鲜嫩，吃完后舌根处有微微的鲜甜回甘。蟹肉洁白似雪，蟹籽鲜红如火，蟹膏黏稠如晶莹奶冻，蟹油金黄如半溶化的蜂蜜与黄油。蟹的全身都是精华，每一口下去都是极致享受。

苏州人的秋天离不开大闸蟹，持螯把酒的佳话自古不胜枚举。清人沈复的《浮生六记》写小夫妻俩在院中吃蟹赏菊，还特意请来老母亲一起参加。《红楼梦》南北风俗杂糅，多次写到赏桂花、吃螃蟹，搭配老姜、陈醋、风炉上现煮的滚热的黄酒、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洗手液”，以去腥、增香、防寒凉。

周末，我们相约骑自行车到美人腿。美人腿，顾名思义，形状酷似人腿，而且是芭蕾舞演员细长笔直的美腿，以踮起脚尖的姿势站立，似乎随时准备旋转起舞。脚尖离陆地很近，稍微抬起一点就可以踢到陆地，却始终没有踢出去，因此成为一个半岛，深入湖中央，保持着完整而纯粹的阳澄湖风貌。

沿着苏州工业园区星湖街向北，过阳澄湖大桥就到了。岛上只有一条纵贯南北的主路澄林路，双向两车道，两侧都设有贴心的蓝色自行车专道。在这里骑行，关掉导航也不会迷路。路旁农家乐足有200多家，游客至此，只觉乱花渐欲迷人眼，不知道进哪一家才好。

其实随便走进哪家都行。玻璃水箱里螃蟹吐泡、鱼虾游泳，房前屋后一畦一畦菜地，无论荤素食材都襟怀坦白，一览无余。想吃啥，只要指一指，马上捞了、摘了、洗了，叮当下锅。窗户大敞，风进来，桂花的香进来，鸡鸣桑树颠的声音也进来。雄赳赳气昂昂的玉米做行道树，架子上累累垂垂的葡萄做顶棚，整个阳澄湖连同无边无际的芦苇摆在面前做景观湖，麻雀燕子喜鹊轮流伴奏助兴，阔气不阔气？豪奢不豪奢？

中国人自古讲究礼仪，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吃，也要有吃相，不能吧唧嘴，不能用筷子满盘里翻检。吃喜酒的时候，若小孩嫌筷子麻烦直接上手抓菜，会受到全桌人的鄙弃，妈妈面红耳赤，一巴掌打到小孩手背上，压低嗓门骂：“没规矩！”可是，吃清蒸螃蟹的时候，绅士淑女忽然都放下了矜持，再不需要公筷私筷公勺私勺搅得头昏，人人伸手从盘子里直接抓，不仅抓，还要歪着头用手抠，不仅用手抠，还要吧唧吧唧、滋滋咂咂嘬，嘬完蟹壳嘬手指，很响亮很不雅，却没人觉得不妥。

饭店一般都备有蟹八件，但真正的食客是不屑使用的。就像嗑瓜子的乐趣在于嗑的过程，如果机器剥开一大堆瓜子仁直接吃，还有啥意思？哪怕自己拿夹子夹开瓜子壳也是不能忍受的。同样，吃螃蟹的乐趣也在于过程，虽然比嗑瓜子费力，但，人长着两只手是干吗用的？不就是用来吃螃蟹的吗？再说了，蟹八件也不能保证把角角落落里的肉都掏干净，所以，只能用手，筷子勺子通通没用，当众舔手指头以善后也很正常。

饱餐一顿后，散散步，消消食。村里保持着最原始的水路并行格局，凡有水的地方，两边必然有路，路边必然有民居。人家尽枕河。水码头一个挨一个，一级级台阶从厨房后门直接沉到水面，好婆们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洗菜，延续着多年前的生活习惯。平静的水面搅起一圈圈涟漪，水中原本平滑的倒影跟着起了褶皱，粉墙黛瓦散作满河星。

出了村，一抬脚，就到了阳澄湖边。水汽充沛，湖面上总是雾蒙蒙，恰正是宋代晏殊笔下“梦入江南烟水路”的意境。这时候，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什么都不必想，只要呆呆地站在树荫下凝望水面就好，只要坐在草地上就好，心灵放空，脑袋放空，眼耳鼻舌身意全部放空，水波一漾一漾，恍惚间，人仿佛变成一滴水，置身于湖中央，随万千水滴共同荡漾起伏，日常劳作的疲惫全被湖水洗掉了，纤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