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从县城回来,母亲蹒跚着挪动老迈的双腿来看我,从村南头到我家不过二百米,母亲走得很艰难,如同她走过的人生路,一步跟着一步,一步一个坑,从不后退,母亲迈出每一步都灌注着执着。母亲老了,不再有矫健的步伐,只能慢慢挪动,她抬起左脚,又艰难地抬起右脚,执拗地一点点挪动着身子,母亲想看看自己的儿子,那块从她身上掉下的肉,心里总是挂念着。
母亲心里是孤单的,母亲心里装着太多的挂念,母亲的双腿似乎灌满了铅块,母亲去看儿子迈出的每一步都很慢,每一步都载着沉重的母爱,母亲走的很艰难,母亲老了。
这世上唯一能宽容我犯错的就是母亲,母亲不在乎我的人生路走得怎么样,母亲心想儿孙好好地站在她面前,就很好。
曾经年轻的我面对还未老年的母亲,满口豪语,誓要干一番大事业,母亲总爱打破我的幻想。“儿啊!啥都不容易啊,活在世上很难,人总要遭点罪!”
我对母亲的忠告充耳不闻,我如加满油的汽车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历经三次创业失败,生意起起伏伏,人生如大海之舟漂泊着起伏不停,没想过有一天狼狈地退回农村,没想过伤痕累累地回到老家。我还是败了,四十多岁回到原点,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回望前半生,眼前飘过失败两个字,心中再没了年轻的理想国,我莫名升起一种黍离之哀伤。
当我颓废地来到母亲身边,母亲眼里载着波澜不惊的镇定,母亲笑着说,“峰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似乎在她的心里,儿孙平安才是福,孩子们能活蹦乱跳地站在面前,她就知足了。
母亲有点痴呆两三年了,母亲的心里仍然装着挂念。母亲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正在屋前的工棚里,还在忙着手里活计。母亲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我转过身望着母亲满布沧桑的脸,母亲混浊的眼里有一丝闪亮的彩,扫射我一遍后,母亲似乎很满意。
母亲艰难地挪动着,穿过大门,挪到堂屋,伸头瞅了瞅,没有发现人。我跟着母亲,走在她身后,母亲转过身又看了看我。
“妞妞没有回来。”我大声告诉母亲,母亲似乎听到了我的话,似乎有点小失落。妞妞是她的小孙女,是母亲带过的最小的孙女,是我的小女儿,是母亲最后带的一个子孙,母亲希望每个星期天都能看到她,那是母亲的挂念。
母亲带着失落,又艰难挪动着老迈的腿,母亲准备回她的住处。“娘,您歇会吧。”我试图挽留母亲。
母亲摆摆手,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她听没听到我说的话,母亲耳朵几年前就背了。母亲看到别人张嘴,就习惯性摆摆手,表示她听不见。
九月的风吹着,母亲的白发在凉风中乱舞,每一根都带着辛酸,每一根都带着思念。夕阳洒下一片金黄的余晖,缕缕白发闪着母爱的光辉。
我望着母亲艰难而去的背影,充满负罪感,恨自己的无能,也恨自傲着的那点儿清高,没能让母亲在晚年过上好日子,没能让母亲享受上福,我的孝心不过是回家去看看她苍老模样,偶尔坐在母亲身边陪伴那么一小会儿。母亲听不清我说的话,看见我的嘴在动,母亲就习惯性地摆摆手,表示她听不清。我懂,我坐在母亲身边那一刻,母亲安心,淡淡的幸福,是她的满足与慰藉。
我不在老家的日子,母亲就常杵在村前的桥头,默默向我的房舍瞅着,常常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有时候母亲不放心,艰难地挪动着来到院门外,趴在铁门外从门缝里再瞅两眼,母亲希望看到心里的挂念。
我望着母亲艰难地向回走,紧跑上跟在她身后,担心母亲会绊倒。
母亲走了半小时的路,才走了不到一百米,停下,又慢慢地转过身来,想再望两眼,她的眼里有些混浊,里面满满的都是我的脸,母亲似乎很惊诧。我握着母亲冰凉的手,母亲转过身的刹那,我在她眼角发现了一颗正滚动的小水珠,在母亲的眼眶里打着转,执拗地旋转着不忍落入人间。九月的风吹过,一颗玉珠带着不甘心掉入脚边尘土里,如同母亲的心,落了地,带着一丝不安。
九月的风扫过我的脸,有两缕热流,淌进嘴里,咸咸的,掺着一丝苦涩,直到心底。
我跟着母亲回到她的住处,爹正坐在门口收拾地上的一小堆刚挖出来的红芋,爹望见我们,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老视镜,爹说:“你娘这几天就爱向你那跑,说妞回来了,我说孩子们就没在家,她不听!”
“我明天就去接孩子去,明天星期五。”我答应道。
“孩子们一个月没回来了!”爹说。
“你娘昨个还要去县城,我说孩子们都在学校,你去干啥?”爹又说。
母亲颤巍巍地摸着凳子坐了下来,望着我,伸手拍拍身边的另一个凳子。我坐在母亲身边,望着屋前的葡萄园,葡萄叶子差不多落完了,剪过的藤蔓光秃秃地昂着头,风掠过葡萄棚打在薄膜上发出啪啪声。
前年母亲还能在葡萄园里薅草,在屋前种菜,今年母亲只会望着葡萄地和屋前那片空地发呆了。
爹说,你娘身子骨越来越差了,吃饭也少,活不了几年。
母亲好着的时候爱和爹吵架,现在不闹腾了,爹倒是觉得少了什么。
我望了望母亲,母亲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母亲不再爱说话,曾经的母亲端着饭碗满庄子找话茬子。
母亲老了,母亲也变得沉默寡言了,母亲更多时候就是发呆。
第二天,我去县高中接了儿子,晚上妻子骑着电驴载着女儿回到县里租的房子。“明天,妈过生日,我们都回去。”妻子说。
“我俩月没见俺佬了!”儿子接着说。
“妞,您奶想你了。”我小声对女儿说。
妻子扭头,诧异地看着我。
“给妈过完生日,晚上回老家”,我又说道,“你们俩月没回去了,娘想妞了。”妻子动动嘴角,没言语。
从岳父家出来还下着不小的雨,我们向老家奔去,坐在车里的妻子对孩子们说道:“等会到家,你俩先去看看奶奶。”
等我们到家,天已很晚了,儿子从车里望着葡萄园尽头的几间小屋说,“俺奶俺爷都睡了!”
早上,我领着孩子来到母亲的住处,母亲坐在门口勾着头晒太阳,我儿子叫声奶奶,母亲没应,儿子对我说,“俺奶又犯困了。”
我拍拍母亲的肩膀,母亲抬头睁开了眼,母亲看到孩子的那一刻,母亲笑了。母亲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拉着妞妞的手,放在手心里,另一只盖在上面摩挲着。母亲望望小孙女的脸,又望望大孙子的脸,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艰难地站起来,向里屋摸去。母亲出来时候,手里多了两个透明塑料袋,一个袋里装着麻花,一个袋里装着两个石榴。石榴红红的,皮干干的,都快没了水分,显然已放了不短时日。
爹从外面回来,看到孙子孙女,脸上笑开了花。“恁奶奶买的麻花都放潮了!这个月咋没有星期?”
“二十多天没放过风,我这个月就放假两天。”大孙子在爷爷奶奶面前晃着腰又踢着腿,小孙女依偎在奶奶怀里,这一刻小屋子里多了温馨。
走的时候,母亲跟着送到桥头,母亲站着,九月的风吹着,母亲的满头白发在风中凌乱地舞着。爹让母亲回屋,外面风凉,母亲转身的时候,母亲用袖头粘了粘眼角,那天,风有点大。
我送妻子儿女回县城,妻子把那袋麻花从车上拿下来,递给我。“妞妞不爱吃麻花,给你吃!”
妻子走后,我拿出麻花,找半瓶酒出来,就着麻花喝口酒,细嚼慢咽品尝着,没有找到小时候吃梗子麻花的嗞味,如今麻花没了记忆中的味道。
“香酥酥梗子麻花!梗子麻花来咧!……”
一个身着油污蓝上衣的老头推着破自行车在村里叫卖着,自行车后座上有个驮篮,篮子里都是黄灿灿飘着香气的麻花。
我在驮篮后边跟着跑,喉咙里不停吞咽着发出响声。“峰——回来!峰儿,赶紧回来!”娘在后边喊着。
我停下,扑到娘怀里,眼里还噙着泪,“娘,我想吃梗子麻花。。”
娘摸着我的头,“孩子,等咱家母猪下了崽,娘就给你买好吃的梗子麻花。”
梗子麻花一个一毛钱,一个鸡蛋才二分钱,娘舍不得买梗子麻花。
我第一次吃上梗子麻花,还是城里姑奶奶来走亲戚送给奶奶几个麻花,娘从奶奶那儿要了个梗子麻花,娘掰了一半给了我,另一半分给了姐姐哥哥。我掰了一小截放在嘴里滤了几滤,又拿出来,然后扔进嘴里,狠狠地咬下去,嘎嘣,好脆好香!那种香是香进了记忆里,如今吃再多麻花也没有那种味道。
我对娘说:“娘,麻花真好吃!娘你也吃”,我掰下一小截硬要塞进娘嘴里,娘左右摇头,“娘不吃,娘不爱吃麻花,峰儿吃,峰儿爱吃麻花。”娘是舍不得吃。
麻花在我的嘴里嚼了好几遍,都没了味道,我仰起脖子灌进一口白酒,当我望向门口时,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站在门口。母亲一手扶着门框,望着桌子上的麻花,那是母亲放了好多天的麻花,是母亲为小孙女买的麻花。
我站起身,想扶着娘进屋,娘转回身向外走去。
我跟在娘后边,娘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娘觉得我在后边,娘站住,又转过身,娘望望我的脸,娘又摆摆手,表示她听不见。
娘走到大门外的大路上,停下来,望着门楼,这是娘盖的楼房,我结婚时盖的,快二十年了。娘看见我站在大门口,娘又摆摆手,示意我回去吃麻花。
母亲又慢慢地走了回去,一步一步,再没回头。九月的风吹着,一缕白发在母亲眼角飞舞,母亲的手拂过眼角,母亲的手很瘦,枯瘦如柴。
九月的风吹着我的脸,水珠在我的脸上挂着,凉凉的,秋天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