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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永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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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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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婶


小花婶也是我花姨,小花婶人长得可好看,和电影上漂亮女人一样好看。院子里飞来的燕子看到小花婶洗衣服,哇,俺家女主真漂亮,一愣神,“叭”,那燕子掉了下来,刚好掉进洗衣盆里。燕子在水里拍拍翅膀,洗了洗澡,又蹦上盆边沿拍着翅膀对着花婶不停点头,好像在说,主人主人听我唱支歌,小花婶看着燕子就抿嘴笑了。花婶爱笑,花婶的笑如同三月的桃花,又似和煦的春风。花婶笑声似银铃,听着开心、舒坦,男人听到,眯起眼,心似猫抓得痒痒,女人听到,就会心底恨恨骂一句,“浪蹄子!真会笑”

花婶不像乡下人,白皙的皮肤如瓷器一样,没雀斑没麻点,像婴儿皮肤般光滑又有弹性。花婶一笑那眉毛就笑弯了腰,细长的眉毛下,一双汪汪的大眼睛含情脉脉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默默无言中那话语已达男人的心窝。花婶睫毛很长,听老辈人讲,睫毛长的女人重感情。那时候这地方农村很穷,吃不饱饭,大多时候靠吃红薯喂饱肚皮,也只有到过年时才吃上白面蒸馍。花婶手端着睁眼稀饭去我家串门子,花婶摆着扬柳腰,唱着银环下乡,那是朝阳沟选段,小花婶名字真叫银环,小花婶那清脆的嗓音,唱腔和二爷那全村唯一台方盒子收音机放出的戏曲一样好听。我娘听到小花婶唱戏,娘就对着小花婶笑着拉长音喊:哟,银环来了,银环又下乡了。

小花婶爱唱爱笑,小花婶有时候笑得前俯后仰,花枝招展,二爷家的红公鸡都笑羞了,红着脸翘着黑尾巴,咯咯叫着钻进柴火垛里去了。花婶也是我堂婶,花婶家在我家前面。花婶娘家在我们村东南,挨着,不远,花婶在娘家后面的小桥上与一群小媳妇开玩笑,那笑声俺堂叔坐在村前边桥头上都能听到。

俺娘见到花婶笑,娘会当着婶的面笑着骂,“浪媳子!恁会笑”,花婶笑着回骂,“你个浪媳子!恁会叫”

七岁的我不知浪媳子是何物,娘把藏在身后的我拽过来,拽到花婶面前,“叫花婶”,娘让叫,花婶蹲下来,摸摸我的脸,“叫花姨!”,我望望娘的脸,娘笑着,我羞涩地奶声奶气叫一声“花姨!”

婶咯咯地笑着,就拽着我问话,“花姨花不花?”

“姨花!”

“姨哪里花?”

“姨长哩花!”

“姨好看不?”

“姨好看!”

“姨肚皮白不白?”

“姨白!”

娘笑着对花婶说,“你净教着他学坏!”

花婶说:“早晚都学坏,种坏,男人都没好东西”

花婶给娘说,咱这梦村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娘接着说,这天底下就没好男人。

说这话的时候,花婶眼里似乎流动着一丝哀伤。花婶蹲着,手伸向我的开裆裤,我怕,夹紧腿,“回家把这剪了!”

我摇着头,向娘的腿后面藏去,时不时探探头,看看花婶手里有没有剪刀。

娘把我当女孩子养,花婶找根红绳子把我的头发扎两辫子,说这样好看,我就以为那很好看。娘和花婶带着我去听戏,女戏子都画着好看的妆,帽子两枝稚翎很长,女戏子还会伸出白嫩嫩的手,时不时掐掐那稚翎子,我以为我的俩小辫子就是那稚翎。花婶还教我学女戏子的小碎步,说是丫鬟上楼,我很认真地学,小时候没见过楼,以为楼总比瓦房好。

花婶架着胳膊迈着小碎步,花婶腰很细很软,花婶个子很高,又苗条,花婶教我学戏子走路时,柔软的身段如同风中随风飘动的柳条。娘说,你花婶那腰是蛇腰,她是蛇妖成精,是勾人的蛇精。花婶笑着说,“不钓男人,专勾女人”。花婶那腰是蜂腰,如马蜂,两头粗中间细。花婶胸鼓鼓的,花格子上衣里捂着两个圆蒸馍,圆圆的,挺好看。那俩蒸馍,又白又嫩,白的像白萝卜,嫩的像水萝卜,一掐能出水,还带着奶香味。

我七岁时还在吃着奶,花婶子和娘说,恁大了还吃奶,断了!断奶时,没人哄我,娘把我放在花婶那,娘不知藏去了哪里,吃不着奶,我就哭。我哭,婶吓我,说她是蛇精,再哭就吃了我,我就憋屈着,嗫嚅着,总是止不住泪。花婶心疼,就说,来吃姨的奶,姨的奶也香香。伊解开扣子,肚皮又平坦又软,白白嫩嫩,摸着滑溜溜。伊搂着我,让我的嘴凑上那俩大白馍,白嫩嫩的馍上有俩熟透了的红樱桃,看着就想吃。我使劲地嘬着,没嘬出一滴水,花姨摸着我的头,咯咯地笑着,花姨脸上都是温柔,一点也不像蛇精。花姨对娘说,峰儿吃过我的奶,以后就叫干妈。

我没叫过花婶干妈,我只会叫花姨。

花婶不允我叫婶,就允我叫姨。

花姨是村里最美的媳妇,花姨走到哪儿,都有男人来打招呼,花姨一个人在田里劳作,总有男人争着帮干活。花姨见到别的男人来帮她,花姨总是笑笑不说话,然后扛着农具回家。

乡下浪荡公子们,总是借故找花姨,说上句话,或看上一眼,私下里吹牛逼,吹自己有本事。就连十里八乡的一些流氓都知晓花姨的美艳,一些干部下乡驻在大队还指名要花姨去陪喝酒,要让花姨干妇女主任。花姨压根没去陪过酒,也没干什么妇女主任,但花姨家总是吵架,花姨与叔吵架,花姨吵完架,就哭,仿佛受了莫大冤屈。

花姨总落了个浪荡的恶名,娘也爱喊她“浪媳子”。

花姨会做凉皮。我们豫东那块家家都种红薯,那时候我们都称它为红芋,红芋产量大,一亩两千多斤,那时小麦才亩产四百斤,有了红芋,乡下人才不饿肚子。红芋皮是红的,里面白白的瓤,磨成粉就能做凉皮。

金秋九月,家家挖红芋,花姨家忙了起来,娘去帮着茓粉皮。一口大铁锅滚着热水,冒着白汽,花姨手里拿着个圆圆的箩,花姨胳膊粉白似藕,花姨伸出白白嫩嫩的手打着箩,那箩快速地在锅里旋转着,一勺白糊糊的红芋粉在箩里就会摊成薄薄的粉皮。花姨白嫩的脸上透着红,额头上爬满了汗珠,热锅里箩又扔进身边的水缸里,水缸里是凉水,娘就在凉水缸里把箩里粉皮揭下来,然后放到箔篦子上沥水。高粱秆用竹签串起来就叫箔篦子,当所有的箔篦子上都贴满了圆圆的粉皮,灶熄火,缸盖上,接着就是晾晒。花姨家院子里都拴满了绳,箔篦子站立着靠在绳子上,从院内晾到院外,马路两边也立满了箔篦子,上面粘着未干的凉皮。

没晒干的红芋凉皮软软的,如同干过的凉皮又泡了水,很好吃。七岁的我在箔篦子之间钻来钻去地躲藏,偷着吃那薄薄的软凉皮。有时候,姨刚把一个箔篦子放好,一扭头,“噫”,上面少了一个粉皮,姨就在那箔篦子丛里来回找我。花姨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正蹲在箔篦子后面偷吃粉皮。花姨蹲下来,摸着我的头,又刮了刮我的小鼻子,“叫姨”,我大声叫“姨”,姨就笑,姨的美丽脸蛋上还藏着两小酒窝,姨一笑真好看,姨就是村里最好看的媳妇。姨逮住我,又开始了一遍问话。

“姨好不好?”

“姨好!”

“姨疼你不?”

“姨疼”

“姨的凉皮好吃还是花娘的豆腐好吃?”

“姨的凉皮好吃”

花娘是爹给我认的干娘,花娘家磨豆腐,我从没喝过她家豆腐脑,也没吃过她家豆腐,我也不知道花娘家豆腐好吃不好吃。

“姨花不花?”

“姨花”

姨又刮我的小鼻子,纠正道,“姨不花!”,我说,“姨好看”。花姨摸摸我的头,扭着细细的腰走了,哼着不知道什么曲的歌。

花婶允我叫姨,娘总让我叫她花婶。

花姨总不让我叫婶。

我问娘:花婶为啥叫花婶,娘说:恁婶花。我问娘:婶哪儿花,娘说:婶穿哩花,肚皮花,好看也像花,我对娘说:花婶肚皮不花,花婶肚皮白。

花姨喜欢花,喜欢黄花,花姨院里栽着一盆盆的黄菊花、水仙花和萱草,花开的时候,满院香气。阳春三月,田野里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在黄色花海里徜徉,头插上油菜花,身上洋溢着油菜花香,伊快乐得如翩翩起舞的小蝴蝶,伊的脸上挂满幸福的笑,唱着不知名的歌,伊那时就是乡下最美的花。

这朵花凋零得太快,也太早。

那年,花姨生了,生了个美丽的女娃,花姨来到梦村七年了才生。三个月的婴孩,白白胖胖,和花姨一样有双好看的大眼睛,长长睫毛忽闪着。娘说,花姨的娃像花姨,一点不仿种,田好,种坏。花姨说,她的那块田,牵来了叔这头孬牛耕,因为想着这头牛有文化,会体谅人,懂浪漫。叔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那时高中生就是文化人,叔却有点木讷,不懂女人的心,脾气又差,俩经常吵架,如同我爹我娘,也是天天吵架。

那年那天,花姨和那头孬牛吵了一天的架。第二天早上,花姨喝了农药。

娘一听说,扔下饭碗就向花姨家跑去,娘边跑边哭边说边骂,“老天爷耶,你个浪媳子,你咋恁傻呀!”“浪媳子哟,这可咋弄呀”

花姨拉去了乡卫生院,还是死了,喝农药死的,三九一一,那是最毒的农药。

我爹说:“多好的女人啊,咱这门里头最好的媳妇”,爹又说:“她不想走,她在医院里哭着让医生救她,她挂念她闺女,女人真傻呀”

花姨死了,花姨是一朵洁白的莲花,她在污泥中长出娇艳,又开出纯净的美,终在世间谢落,似乎不曾来过这人间。花落再开,人却不能复生。

那天,我的头上被人戴了白布帽,奶奶牵着我的手在花姨家院子外头听响器,院子外敲着锣,放着鞭炮,我闹着去拾炮。

花姨被送到一片金黄色的油菜花里,地上挖着个大坑,坑里一口黑色的棺,我们几个小孩趴在周围磕头,几个人在用铁锹向坑里扔土,不一会儿扔了个大土堆。一大片金黄色中,孤零零一个大土堆,娘让我跪下再磕个头,娘说那是你干妈,你吃过她的奶,跪下叫干妈。我不叫,我说花姨还会回来,娘说,傻孩子,恁花姨不会再回来了,我看着娘的脸,茫然。爹说花姨在医院里走了,花姨走了,为啥不能再回来,我想花姨还会回来,回来看她的闺女,回来做粉皮,回来教我学丫鬟上楼。我不叫,娘硬让我叫,我跪着,叫了声:“姨——干妈”

花姨再没有回来,花姨还真回来过一次。

花姨借着娘的身子回来了,花姨来的时候,爹吓得几激灵。娘和爹闹得很凶,我在旁边哇哇地哭,爹打了娘,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闭眼闭嘴。忽然,过道里一阵阴风袭来,娘一轱辘爬了起来,娘站起来就走,嘴里还念念有词,娘嘴里念着叔的小名,“小贵,还我命来,小贵,还我命来”,爹拽娘,拽不住,娘说要去小贵家看她闺女。爹害怕了,爹让我哥去喊大堂哥,大堂哥四十多岁,说是狐大仙附体,会叫魂,会通灵,会驱鬼。

大堂哥快跑着过来说,不要拽着娘,爹松开,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哭着骂着,娘骂的不是爹,娘骂的是小贵,娘说她是花姨,不是我娘。

大堂哥在堂屋里点燃香,闭着眼,嘴里小声嘟囔着,不知念的啥子咒语。花姨被人架来,花姨躺在地上,嘴里冒白沫,大堂哥说,喝农药死的鬼,嘴里都会冒白沫。我看着地上的花姨,很害怕,那明明是娘,咋成了花姨呢。

花姨哭得好屈呀,花姨哭着诉说着一辈子的委屈。花姨说,她对得起老孟家,她对得起小贵,花姨说,她干净得很,她闺女就是小贵的种,小贵种坏,老孟家没好男人,啥事只会怨女人,都不是男人,男人都不是东西。她压根看不上天下任一个男人,男人都贱得很。

花姨讲了好多她的事,好多村里风言风语传的事,压根都是没有的事,都是女人嫉妒的想象,男人猥琐地污蔑,那些屎盆子都扣在她这个弱女人身上。花姨是梦村最美的花,不!是乡下最美的花,花姨是豫东黄土地上野生的花,开的太娇艳,得不到这朵花的人,就想毁了她。

这朵花开在我的心灵里,我的记忆里,永远都摇曳着妖异的美,花姨是妖,蛇妖,不该生在人间,而应在妖界。

人间的妖,承受不了人间的妖事。

花姨讲了很久,大堂哥说,你的冤屈,大家都知道,你的好,大家都懂,你走吧,安心去吧,你闺女好好的,早会跑了。去吧,安心去吧,好好托生,再托生去远点,别再回来。

堂屋门口一个旋风刮过,大堂哥说,她走了。娘一轱辘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娘还问刚才她是咋啦。娘好了,花姨走了,此后,很少有人再讲花姨的事。

我家后面李老太婆,爱讲鬼故事吓唬我们小孩,她说花姨回来过,她见过,一袭白衣在月光下,就在她家墙头下飘来飘去,脸上没个笑,她一回家,就有一股农药味。她说,花姨屈呀,冤死的鬼,又想她闺女,不想走。我被吓,再不敢从花姨家门口过,更不敢从她坟地边上走。

昨天,我在花姨娘家看到有人茓红薯凉皮,不是用小圆箩,而是用机器,做的凉皮有方的,还有圆的,我买回来尝尝,没有花姨做的凉皮好吃。当然,无论吃再多凉皮,都没有记忆中的味道,我小时候偷吃的那些凉皮,永远在记忆里,挥之不去。

花姨的坟上长满了黄色的小野花,那是野菊,飘着自然的香气。来年阳春三月,遍地油菜花开着,一片黄海,花姨躲在花丛里,安静地睡着。在她的天国里,安静地睡着,我不想,她托生在人间,她是蛇妖。妖,不属于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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