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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永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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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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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的那片月光

娘坐在桥头上,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娘的眼里充满盼望与焦急,娘时不时站起来向北方路口瞅几眼。晌午过了饭时,爹还没回来,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娘心里面担心、害怕,娘害怕自己一个人在家,那样,她会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爹去了县城学校接孙子放假回家,娘一个人留在家里,娘患上阿尔茨海默病两年了,娘干不了活,也做不了饭,娘甚至不能自个顾自个。爹打电话告诉我,说他三轮车没电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要我去看看娘吃上饭没。娘怎会吃上饭呢,娘肯定没有吃上饭,挂了爹的电话,正在饭店喝酒的我急匆匆向家里赶去。路过小超市的时候,我买了包冷冻水饺。

村南地头的水泥路口,我远远望见了娘,娘正站在水泥桥头向北紧张地张望着,我加速驶到家门口,放好电瓶车匆忙向娘走去。

我拽着娘的胳膊那一刻,娘才转回头,娘的眼里噙满泪水,脸上写满焦虑不安,娘看清了我的脸,娘突然又笑了。娘是担心爹,娘不知道爹去了哪儿。我大声告诉娘,爹去了县城,娘耳朵有点聋了,娘的反应也很迟钝,娘还是认出了我。我问娘吃饭没,娘摇头。我知道娘肯定饿了,爹早上也没做早饭就走了。

娘坐在小餐桌旁,扭头看着我拆水饺袋子,我边拆边安慰娘,一会儿就好,您坐那。娘不只是饿,娘肯定在担心,爹一上午不见了,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爹在家的时候,娘总是闹心,爹折腾得很是烦,我相信,娘的智商如今像个孩子,娘总记着过去的事,特别是留在她心底那些伤心事。在我小时候,娘总是和爹闹,娘经常躺在地上哭着闹着,爹打过娘。爹打娘,娘就和爹拼,在娘的心里,爹不是个好的丈夫,在我们孩子的心里,爹也不是个好爹。

我把煮好的水饺端到娘面前,把筷子放进娘手里,娘攥着筷子,却看着我。我明白娘的意思,娘在说,孩子你咋不吃呀。我知道,我不吃,娘也不会吃。小时候,娘总是把好吃的给我,娘舍不得往自己嘴里填一口。

我拿出碗,盛了满满一碗饺子,坐在娘面前,我夹起一只水饺送进嘴里,大口嚼了起来,边吸溜嘴,边喊着好吃。娘看到我吃,娘笑了,娘的嘴张着,娘的嘴里已没了那白花花的牙齿。我看着娘吃起饺子,我望着娘笑了,正如我小时候那样,娘笑呵呵地望着我高兴地吃饺子。

娘吃完一碗饺子,我拿着娘的碗再盛,娘摆摆手,表示她吃饱了。娘吃饱了,娘现在能吃一大碗饭就不错了,年轻的时候,娘能吃上两三碗饭。年轻时的娘能吃能干,娘割麦子自己能割一块地一大半还多,我们姐弟四个加一块也赶不上娘割得快割得多。记得一次,我的镰刀割伤了腿,娘在我的腿上敷上细土,娘赶我们回了家,娘自己一个人割到天黑。

月亮爬上了树梢,娘还没回家吃晚饭。姐让我去地里叫娘回家吃饭,我顺着河边小路去地里找娘,河岸上长满了苇子,风一吹过,沙沙地响,我很害怕,只敢低头走路。快到地头,我一边快走一边喊娘,我走到地头大声喊着娘。遍地月光下,地北头一个黑影弯着腰在晃动,听到我喊了好几声,黑影才站起来,黑影立着喊了一声我的乳名,我答应了声,又大声喊了句,娘!回家——吃——饭!

娘披着月光走到我跟前,娘说,你们不好好在家吃饭,来这干啥。我说娘,我叫你吃饭,你不回家吃饭,我姐说,俺们都不能吃。娘责怪着,那个犟妮子,等我干啥,娘割完就回家。我嘟着嘴,我问娘饿不饿,娘说干着活就忘了饿。我说我饿,娘说你饿你回家吃饭去,我说娘不回家吃饭,我也不回。我抱着娘的腿,不让娘干活,娘用手摸着我的头,你这孩子,走,不干了,回家吃饭。我高兴地蹦起来,娘牵着我的手回家,娘的身后留下遍地月光。月光下,娘的影子很长,如同那长长的回忆,印在我的月光里。

娘吃饱了,我陪着她,我打开电视让娘看,娘不看,娘默默地,颤巍巍地迈着两条腿小心地向外走去。娘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娘又杵在桥头,使劲地向北张望着。我知道娘在担心爹,我无论如何劝她,她也在屋里坐不住,我只好陪着她坐在桥头上。

夕阳那金色的余晖撒在娘的白发上,闪着银光,那是岁月的光辉,掺和着沧桑回忆。

娘和爹的婚姻,是个悲伤故事,爹说他和娘八字不合。娘说,娘先是说媒说了个当兵的,那人去了部队写过几封信,娘也不识字,娘不敢找人念信,娘更不会写回信,后来就没了信。后来,娘听人说那人复员留在了新疆。媒人领着爹上门的时候,娘没看上,俺姥爷同意这门婚事,姥爷自作主张把娘嫁给了俺爹,说俺爹看着挺实诚,娘说,没想到是个拐种。拐种是我们这土话,就是脾气很差又总爱发脾气。娘和爹三天两头生气吵架,娘恼了就乱跑乱藏,坟头上、玉米地里,大半夜不回家,大半夜爹去找娘,年幼的我们姐弟四个就在家里哭。

我坐在院子里哭,我的脸上流着泪望着月亮,我想着娘亲一定在哪个角落里也望着月姥,娘不会抛下我,娘疼我。我生病的时候,娘背着我找医生,我吃药时,娘端着碗喂我,我打针时,娘搂着我,娘会摸摸我的头,又揉揉我的屁股蛋子,娘的眼里都是柔和的月光。小时候,我是娘的月光。

夕阳落山了,我拽着娘的胳膊回家,爹打电话,他在路上快到家了。我扯着娘回家,就像娘扯着小时候的我。

我做饭,娘坐在门口望着外边空地。到天黑,爹带着我那侄子侄女才回来,爹说,他急得不得了,怕你娘在家闹。我说,娘好着呢,就是担心你。爹说,嗯,她一个人不敢在家,我说,俺娘怕孤单。娘看到孙子孙女,也很高兴,俩孩子打开电视,娘也跟着看电视。

吃完饭,我一个人回住处,娘跟着我,我站住,娘站在门口马路上,天空中挂着一轮皎洁明亮的银盘子,照出母亲长长的影子。我喊爹,扶娘回屋,爹出来,娘跟着回了屋。

我躺在床上,窗外一片月光,我睡不着,一束光钻进我尘封的记忆,如同打开的窗户透进来的那一道月光,照亮那个永恒的画面,定格,冻结住岁月。

那是个深秋的夜晚,天气凉了,星星眨着眼困了,我也困得迷糊着打瞌睡。娘说,睡吧,孩子。我又睁开眼,黄亮的煤油灯冒着细细黑烟,娘坐在床头一针一线伃细地纳着鞋底。那闪着银光的针尖钻进一摞布块里,尾巴牵着长长的黑线,娘拽着针尘使劲拔着,拔出,又拽紧丝线,娘用针尖在自己头发上戳了戳,又扎进那一摞黑布里。我瞪着黑眼珠望着娘,娘看了我一眼,摸摸我的头,又摸摸我的脑瓜,娘眼里藏满温柔。睡吧,孩子,娘明天就让娃穿上新鞋,娘慈爱地说。

那天下午放学,我拖着一只鞋,光着一只脚回了家,我的鞋早就露出脚趾头了。老早娘就说,孩子,等卖了鸭蛋就给宝做双新鞋,娘做好了鞋样,也做好了帮,就等着卖了鸭蛋换钱买塑料鞋底,黑色胶皮鞋底耐磨,娘每天都数着那些鸭蛋,攒够一百个就去集上卖了,多买几双鞋底子,我姐姐哥哥都需要鞋。见我光着一只脚回来,娘问我,你那双鞋呢,我说丢河里去了。娘很生气的样子,娘说,你怎么把鞋扔河里去呢,你这孩子,娘说过,等卖了鸭蛋换来鞋底,娘就给你做一双新鞋。我不敢告诉娘,我和一群孩子在路上河边玩踢树,我的鞋子踢飞进了河里。我骗娘说,我去河边找鸭蛋,鞋子泚滑进了河里,河里水深我没敢捞出来。那时候,村里好多人家都喂鸡鸭鹅,河里都游着好多鸭子,那些鸭子早上从家里放出来早了,就会把蛋下在河岸上苇草稞里,河边总能捡到鸭蛋,我也捡过好几个,高兴跑回家给娘,娘总说,给你攒着拼学费,是的,那时候都爱说拼钱,乡下人挣钱不容易呀。娘没再责怪,娘决定连夜做双鞋给我穿,不耽误我明天穿着鞋去上学。

我从梦中醒来,煤油灯早已熄灭了,煤油灯熬光了油。窗外一片皎白的月光,月光撒进屋内,又爬上娘的脸庞。娘靠着床头木箱子勾着头睡着了,手里还拿着一只快完工的鞋,木箱上放着另一只做好的黑布鞋。母亲的脸上爬满疲惫,月光柔和地摸着娘的头发,娘的脸,月光似雾,娘在朦胧中那么高大,又在我心里那么清晰。

月光摸着娘的手,娘的手依然温暖,那温暖在我的头上抚摸着;那月光摸着娘的发丝,娘的发丝在银色中一点点变白,那白中闪烁着时光;那月光摸着娘的皱纹,那皱纹很深很细,每一道都是岁月的痕迹。月光摸着灰白的墙,那灰白镌刻上了我的回忆,那是娘的月光,温和又轻柔,深沉却不沉重,娘的月光,飘在深秋的夜,飘在我的心里。

娘的手里还捏着针,娘似乎在梦里抖了一下,娘的头埋在月光里,那凌乱的发丝跳动了起来,娘猛然抬起了头,那针尖扎醒了娘。娘看到了手里的鞋,娘的眼里又闪起了光,娘扭头看了看闭着眼的我,娘又坐直了身,挺了挺腰,娘摸到火柴,娘划着一根火柴,娘发现煤油灯没了油。娘叹息了一声,把手里的鞋放到木箱子上,娘脱去衣服,娘的胳膊搂紧了我,娘的手轻抚着我的头发,那是月光的爱抚,我是娘的月光。

第二天早晨,娘就做好了那双新鞋。娘把我的小脚,摸了摸,套进了那双新鞋,新布鞋又柔软又暖和,新布鞋里还飘着那月光。娘说,挺合脚的,娘拍了拍鞋底,娘又摸了摸我的头。我望着娘那满脸的温柔,还有藏不住的疲劳,我的鼻子酸酸的。

“等攒够了鸭蛋,再给小宝做一双”,娘和爹在说话。

我忘不了那晚的月光,细细软软,丝丝柔柔,娘的那片月光,飘在我的心里,我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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