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杀人者在毁坏世界,救人者在修补它,而炮灰资格的诸公,却在恭维杀人者。
——鲁迅
几天前的一个中午,女儿放学归来,进了门连鞋都来不及换就嚷嚷着找我,我赶忙从书房出来,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女儿说她有问题要问我,我走过去接过她的书包问她什么事这么着急,她说,美国人为什么那么坏?我一时没能领会女儿说得坏指的是什么,问她,他们怎么坏了?女儿显得有些不满,说我整天看书却什么都不知道,不关心天下大事。“你不看新闻啊,俄罗斯和乌克兰打仗了?”她说。
“这个啊,爸爸知道,可是俄罗斯和乌克兰打仗,与美国人坏不坏有什么关系?”我问。
“这场战争就是美国人挑起来的。”女儿换好鞋,向洗面台走去,“他们挑拨俄罗斯和乌克兰打的关系,教唆乌克兰向俄罗斯挑衅,现在两个国家打起来了,他们又躲在后面不帮乌克兰。”
“长进不少啊,这么复杂的事,你都知道的?”我笑着说。
“道德与法治老师说的。”女儿边洗手边说,“我们刚刚上完道德与法治课。”
在问俄罗斯与乌克兰打仗和美国人有什么关系的时候,我就理清女儿的逻辑了。因为自从俄罗斯侵入乌克兰以来,亲人、朋友、同事、小区院子的大叔大妈以及国内舆论都持类似的观点,他们一边倒地支持俄罗斯,谴责美国、嘲讽乌克兰。普京一夜之间成了霸、帅、酷的代名词,俄罗斯的侵略军队化身正义之师;乌克兰那位戏剧演员出身的总统泽连斯基则沦为笑柄,因为他的出身,乌克兰也跟着遭了殃,“戏子都能做总统的国家,能好到哪儿去?”我身边常常有这样的言论。而那些舍身保护自己家园的乌克兰军人更是被戏谑、被羞辱,等同纳粹。
“你支持这场战争?”我问女儿。
“支持。”女儿不假思索地回答。
“为什么?”我接着问。
“老师说,美国人满世界反恐,其实他们就是最大的恐怖组织,他们到处制造恐怖,侵夺其他国家为的就是获得哪些国家的资源,现在的乌克兰实际上就是由美国人在背后操控的。所以,俄罗斯才会出兵打乌克兰。”女儿喝了一口水补充道,“早该有个国家出面打击一下美国的嚣张气焰了,乌克兰身后有美国人撑腰,打乌克兰就等于打美国。”她的思路非常清晰。
“这么说,你支持俄罗斯?”我问女儿。
“对。”
“为什么?”
“他们是正义的一方。”
“公然侵入一个拥有独立主权的国家,也算正义?”
“嗯——,他们不轰炸民房、工厂,不伤害普通老百姓。”女儿说,“而且大家都支持俄罗斯,他们都说,俄罗斯是我们的朋友,乌克兰自然就是我们的敌人喽。”
“咱先不说敌人、朋友这么难以分辨的问题。说说简单直观的,你支持俄罗斯,因为他们的军队不杀害老百姓,但是战争总是要死人的,士兵就该死,是吗?”
“乌克兰的士兵要是投降了就不会死的。”
“那战死的俄罗斯士兵呢,他们该死吗?”
“他们为国而战,牺牲了是英雄。”
“乌克兰的士兵为什么就要选择投降呢?”
“因为他们的政府是坏人组成的。”
好人、坏人、敌人、朋友,敌人的朋友,朋友的敌人,这个对世界历史几乎一无所知的五年级的学生对国际大事件满脑子标准答案,我被她条理清晰地回答惊得不知所措。曾经有好多次,我陪女儿看科普自然类记录片,每次看见食肉动物捕猎的场面她会嚷着换台。我问她原因,她难过地把头埋进我怀里说,那些被猎食的动物太可怜了,她不愿意看。连弱小的动物都同情的女儿却为什么对残酷的人类战争有如此高涨的热情,如此混蛋的认识呢?我停止了这场对话,思索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搜了一些关于这次战争的照片,拿给女儿看。
“这是受战争迫害无家可归的乌克兰人,他们是坏人吗,他们的家园应该被摧毁吗?”我连续给她看了几张绝望地看着被炮火摧的毁家园而无家可归的乌克兰人的照片问。
“说——说——不上。”女儿支支吾吾地说。
“这是俄罗斯国内民众在银行门口排队取钱的照片,他们是坏人吗?”
“他们为什么要取钱?”女儿盯着照片的眼神告诉我她动摇了,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问道。
“因为战争爆发后,货币会贬值。”我回答。
“什么叫货币贬值?”
“简单来说,就是战前你买一个小布丁只需要一块钱,战后一个小布丁得花十块钱甚至更多的钱。”
“嗯,知道了,那他们把钱取出来就不贬值了吗?”她又问。
“钱会继续贬值,但是他们被吓到了,他们无处可逃也没有办法可想,只能把自己的血汗钱取出来。”女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又给她看了另外几张照片,是俄罗斯国内举行反战游行的人,他们举着牌子,上面写着“不要战争”、“停止轰炸乌克兰”、“普京,回家去吧”……
女儿安静了,他一张接一张往下看,后来她的目光停在一张一位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流泪拥抱的照片上,那个俄罗斯人的牌子上写着“我是俄罗斯人,那样做很抱歉”。我以为她又要发问了,可是女儿没有,她也流泪了,她的标准答案在眼泪中瞬间灰飞烟灭。同情心泛滥的女儿摸了一把眼泪夺过我的手机,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看照片,她渐渐陷入沉默,连那些照片上的外文也不要求我翻译给她听了。一张又一张照片在眼前滑过,她不再说一句话,只是用手指划着手机屏幕。最后她停在一张警察抓走一位手拿白色鲜花的俄罗斯女人的照片上,我知道,她要开始问我了。
“警察为什么要抓走游行的人?”女儿问道。
“因为……”因为什么,因为他们反对政府的决议,不听总统普京的话,还是因为他们制造混乱,扰乱社会治安,违反了俄联邦法律?然而比起用自己的辛勤工作供养战争的普通老百姓,比起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难民,比起在战争中丧生的人,这一切似乎都不值得一提,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喜欢刨根问底的女儿的等得不耐烦了。
“爸爸,警察为什么要抓走游行的人?”女儿问。
我想不出答案,只好反守为攻,问:“现在告诉我,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不知道。”
“所以说,有时候有些问题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好人坏人或者朋友敌人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你不也经常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吗?”女儿显然被那些照片和我一连串的提问搞懵了,她抬起头看着我继续发问,“那俄罗斯为什么要打乌克兰,他们为什么要打仗,我们这里会打仗吗,打仗是不是要死很多人……?”女儿的问题和她此前的表态一样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和酸楚,或者说因为我不能、不知道怎么回答而感到耻辱。看着疑惑难解的女儿天真、纯净的眼睛,我编了一个故事……
2
——弗朗索瓦·费奈隆
传说,在远古时期,世界是一个美丽的大花园,生活在这里的人类不分国别和种群,所有的白人、黑人、黄色人种都像兄弟姐妹般平等相处。在那里,每个人生命都为建造这个美丽的花园尽着各自的力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掠过山头的时候,男人会伴同老虎、狮子、猎豹等大型动物出去干活,女人在家打扫卫生、做饭,老鹰负责给劳作的同伴们送去食物。夕阳西下,他们在欢声笑语中结伴返回家里。人们出门劳作的时候不用担心小孩子和小动物没有人照顾,因为看护幼崽是狼群、猴子和鸟儿的职责,他们在树林、草原和陆地上嬉戏,整个世界一团和谐,没有疾病、没有贫穷、没有苦难,没有猜疑、没有嫉妒、没有战争。世界好美好美,无论在晨曦中还是在夕阳下,都能看到凤凰和五彩斑斓的鸟儿在纯净的天上自由飞翔、起舞、歌唱;狼群守护和小动物在林间捉迷藏的小孩子;成群的鱼儿鱼儿在水里尽情游弋、不时摆成各种漂亮的方队竞相跃出水面;金黄色的大地上,花儿迎风微笑、河水缓缓地流淌;
人们生活在这个无病无灾的世界里,既感觉不到时间的消失,也体会不到生命流逝带来的悲伤,因为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动物们的死亡和一片树叶的掉落在大家眼里都是一种自然现象。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恶魔从地狱里跑出来。他一路躲躲藏藏,来到花园。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不允许有这样的世界存在。他说,不同种群怎么能在如此祥和友爱中生活下去,生命怎么可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呢?这一切必须改变,按照他的意志改变。于是他摇身一变,变成一人的模样混进了人群。那个恶魔变成的人四处传播谣言、制造恐慌、挑拨人与人、人与其他物种之间的关系,破坏这里长久以来的信任和爱。起初,他收效甚微,他的行为在这个花园里得不到认同,没有谁愿意搭理它,他还差点被一些拥有极高智慧的人类同化。然而他不肯死心,他日复一日地给人类、动物和花草树木、山川河流灌输自己的谎言和恶毒的观念,半年后,花园的气氛变了。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相互计较,他们开始计算自己付出的多少和得到的回报,他们心里有了怨气,他们开始互相算计、猜忌;动物们也变了,狮子、老虎、豹子开始猎杀其他动物;天空不时布满乌云,风也不再温和,河水漫上河堤,一步步侵入花园。又过了半年时间,谣言、谎言在花园里四处传播,在恶魔的教唆下,花园里乌烟瘴气。人们偷偷捕猎动物,动物们由于遭到人类的背叛而开始攻击由他们照看的小孩,狂风暴雨不断,洪水肆虐。人类不得不对其他物种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征服,动物们被一步步赶进阳光照射不到的森立深处。一年后,人类内部产生了第一次械斗,紧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花园一天天衰败,最后变成了一片废墟,人们开始怀念起当初的生活来,到底是谁破坏了他们的世界,他们开始思索,祈祷。为了拯救她的子民,天神来到人间,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激烈斗争,天神终于打败了魔鬼。魔鬼跪地求饶,天神也累得筋疲力尽,她怕魔鬼逃跑,便把人类召集起来,让他们围了一个圈,把魔鬼圈在里面。天神收了法力,准备缓一口气再来消灭魔鬼,就在她喘气的当口,狡猾的魔鬼趁机摇身一变,变做无数个小魔钻进人的心里。
“现在,魔鬼已经钻到了每个人的心里,想要消灭魔鬼,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你们其中一个人的心交给我,我用法力把魔鬼驱赶出来,然后消灭它。” 天神顿了顿,表情凝重地对围在他身边的人类说: “不过——这个人会死掉的……”天神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有魔鬼附体的人类一个接一个默默离开了。
当最后一个人转身离开时,天神掉了一滴泪,随后,她施展法力,头也不回地飞上了天,据说那是上天为人类所流的第一滴眼泪。
从那以后,人类便开始了他苦难的历程,他们不断和深藏在自己心里的魔鬼争斗。人的良知赢了,人和人、人和自然就能和平、和谐相处,天下太平;人的良知输了,世界便充满了谎言、猜疑、破坏、血腥、暴力和无休止的战争……
女儿很认真的听我讲完了故事,想了一会儿,突然问我:“爸爸,你愿意吗,你愿意把你的心交给天神让他来抓魔鬼吗?”
“我——……”
“我愿意,爸爸,我愿意!”女儿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