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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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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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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的眼泪

假期里,重读季羡林《留德十年》里面的著名篇目《怀念母亲》,读着读着,作家浓浓的思亲怀乡之情再次令我思潮起伏。我的腮边、脸上竟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滑落两行温润的细流,嘴角一阵咸涩,野草般疯长的思绪好像长上翅膀似的穿越时空界限,飞向梦牵魂绕的家乡,重临那充满泥土气息的童年时光。往事点点滴滴,桩桩件件,宛如电影的慢镜头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们家母牛和小牛三次流泪的场景更是历历在目,仿佛犹在昨日,让人不禁喟然长叹。

我的家乡芳流墩是雷州半岛红土地上的一个小村庄,富有诗意而又饱含革命底蕴的名字一直让我引以为豪。上个世纪80年代初,芳流墩这个偏远的革命老村也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家家户户都分到的责任田地。乡亲们欢呼雀跃,喜气洋洋,我们家当然也不例外。可是,没过多久,勤劳善良、聪慧能干的母亲却犯了愁。原来我们家因父亲长年在海南岛工作,家里缺少劳动力,再加上没有耕牛,农忙时节更显得困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有一方情。”挺胸做人、弯腰劳作的乡亲都非常热心朴实,每到抢种抢收的农忙日子,醒伯、四伯、康德叔、进荣叔都会抽空到我们家帮忙做犁田耙地、拉牛车运载甘蔗、稻谷等粗重农活。母亲一生勤俭节约,善解人意,对自己想得少,对别人想得多,她总觉得要别人帮忙,既要出劳力,又要出耕牛,亏欠人家太多,心里过意不去。于是,母亲跑到外家,问外公借用刚从远方集市买回来的那头牛。外公经不住母亲的强烈要求,勉强答应了,母亲喜出望外。一个周末,在县城读寄宿高中的哥哥和在镇上念寄宿初中的姐姐都放假回到家里,妈妈急忙派他们步行十几里路赶到外公家,然后于当天夜晚又步行十几里路星夜把牛牵回我们家。就这样,我们家来一个特别的成员——“丑牛”。你瞧,这家伙确实丑得可以的啦,个头不高,绒毛干卷,瘦骨嶙峋,仿佛一阵风都可以将它吹倒。更难看的是它的皮毛,右边身上大面积斑斑点点,左半边身体牛毛脱落得更是厉害,好像能看到那鲜红的牛肉,整头牛活像癞痢头一样,吸引来的苍蝇围着它狂舞。母亲却把它当宝贝看待,吃晚饭时她郑重其事地吩咐我和弟弟,放学回家后一定要喂养好这头牛,因为它是我们家的好帮手。每天中午、下午放学后,我们都把牛牵到绿草丰美的地方去,阳光明媚,山清水秀,“丑牛”倒也心安理得,悠闲自在地啃食青草,偶尔低头喝一两口清凉的河水,甩甩长长的尾巴。功夫不负有心人,三个月后,我们家的牛大变样啦!乡亲们都夸我妈是养牛能手。妈妈谦逊地说:“大家过奖啦,其实我们家的牛变漂亮了,全靠我们家敏仔、泽仔乖巧懂事,能帮忙!”我和弟弟听了,好像喝了蜜糖一样,心里甜滋滋的。

牛牛农忙时节辛勤干活,从不偷懒,没有农活干时,我们就牵它到田埂上、山坡上、树林里吃草。小伙伴们骑牛背,捉知了,采山花,摘野果,别提有多开心了。一天夜里,妈妈忙完家务,高兴地问我和弟弟:“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咱们家牛牛快要生宝宝了,开心不?”我和弟弟听了,兴奋得从床上蹦跳起来。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牛牛临产前,“哞哞”叫了好一阵子,我和弟弟最终抵不住疲倦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便迫不及待地走向牛棚,发现一头湿漉漉的小牛全身金黄色,偎依在牛牛身边。我提议,以后就管小牛叫“小黄”,弟弟和我拍手赞同。牛牛专注的用温热的长舌轻轻地舔着“小黄”,“小黄”很是享受,一会儿用小脸蹭妈妈的长脸,一会儿闭上小眼,一会儿甩着小尾巴,一会儿摇摇头。一旁的我欣喜若狂,一边抚摸牛牛,一边亲亲“小黄”。牛牛轻轻呼出一声:哞!循着牛牛温柔慈爱的呼唤,我才留意到牛妈妈眼眶里噙满晶莹的泪花。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牛的流泪,很清澈,很透亮。

春天里,万物复苏,草长莺飞,山坡上、小河边、池塘旁、草地里都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牛牛带着“小黄”悠闲地吃草,我挽起裤腿坐在小河边踩水花,弟弟闲得无聊蹑手蹑脚地捉草丛里的青蛙。突然,小河发出“咚”的一声响,原来是淘气的弟弟往河里扔下了一颗石子,水面的倒影立时拉得斑斑驳驳,牛影、人影、草影,影影绰绰。夏天,树木葱茏,繁花似锦,习惯赤脚走路的乡亲把日子踏得铮铮脆响,让生活长了一节又一节,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上,暮归的牛儿是我们的同伴。秋天,天高云淡,秋高气爽,田野里黄澄澄的稻谷随风起伏,像铺上了一层金子。有些人家稻子收割得早,稻田里留下一行行整齐的两三寸长的稻茬和一堆堆草垛。这美丽的秋色,这广阔的稻田是放牛的绝佳地方。我骑着牛牛在前面开路,弟弟赶着“小黄”跟在后面。看着我倒骑牛背威风凛凛的样子,弟弟也想骑上“小黄”背上,“小黄”极不情愿地轻轻一躲,弟弟没站稳,一个趔趄 ,重重地摔在稻田上,头上、脸上沾满了黑泥。看着弟弟狼狈的模样,我乐得哈哈大笑,跳下牛背,拍手叫道:“包青天驾到!”弟弟气恼地跺着脚说:“好你个小黄仔,看你调皮捣蛋,明天我就请东叔给你穿牛鼻!”没过几天,方圆十里颇有名气的穿牛鼻行家东叔就来到我们家。这时候,弟弟的气早消了,他焦急而又心疼地问东叔:“叔叔,穿牛绳疼不疼,太疼的话就不要穿了,好不好?”看着弟弟满脸的天真,只见东叔笑而不答,叫我把牛牛牵到院子外面的苦楝树下拴好,让“小黄”独自留在牛棚。一切准备就绪,身材魁梧的助手使出一招“双龙出海”,厚大的双手将牛头稳稳固定,东叔接着熟练地用碘酒对牛穿鼻部位及周围和金属锥穿孔器进行消毒。看着锋利的金属锥穿孔器,我们捂着眼睛不忍细看。“小黄”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当东叔左手拿住牛鼻中膈的鼻端部分,右手拿着的穿孔器看准部位准备穿刺时,“小黄”使劲挣扎,后脚乱踢,拼命地“哞哞”乱叫,急速的叫声好像要把牛棚掀翻一样。此时,弟弟再也受不住了,他冲出院子,趴在院外的磨台上痛哭。院子外的牛牛也躁动起来,绕着苦楝树一圈圈地打转,不时“哞哞”回应。渐渐地,“小黄”累了,东叔已经顺利地将穿通后的穿孔器拔出,并利索地将鼻圈穿入,用小绳固定好,最后用碘酒消毒。满头大汗的东叔临走前吩咐母亲照看小牛注意事项。母亲送走东叔他们,就让我小心翼翼地把“小黄”带到牛牛身旁。牛牛的脸颊被眼泪打湿了一大片,它扭转头轻轻地蹭“小黄”的头,亲昵地舔小黄布满泪痕的眼角。我痴痴地看着,心里有一股暖流在莫名其妙地涌动。

春风秋雨又一年,物换星移又一载。“小黄”出落得矫健强壮,犁田耙地、拉车载物的本领样样精通了,村子里使役过它的劳动能手都竖起大拇指赞叹:“这牛犊听话肯干,力气大,是个农耕好手!”一传十,十传百,前来看“小黄”的人络绎不绝,我们家于是也热闹起来。我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和母亲交谈,好像可以买个什么好价钱。乡村的夜晚静悄悄,我和弟弟气冲冲地对母亲说:“小黄绝对不能卖!”母亲温和地说:“对!不卖,不卖,他们出多少钱都不卖!”可是,“小黄”被赶到牛市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天放学回家,看见牛棚里只剩下牛牛时,我和弟弟沮丧极了。母亲兴冲冲地对我们说:“今天给你们加菜,一人一个大鸡腿。”我和弟弟狠狠地把鸡腿扔在地上,抱头痛哭,拼命地嚷着:“我不要鸡腿,我要“小黄”,你把“小黄”带回来!”回头再看牛棚里孤零零的牛牛,脸上的绒毛已经全部湿成了一缕一缕的毛辫,泪水还不时从脸上哗哗地流下来,没过多久就哭湿了身下的一大片土地。

“爸爸,你怎么哭了?”我的耳畔突然响起小女儿清脆的叫声。我回过神来一看,天真可爱的小迪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我跟前,搂着我的脖子撒娇。我揩揩眼角模糊的泪花,合起书,微笑着:“迪迪,没事的,爸爸想起了小时候看见牛流泪。”支开小迪迪,我的心里一阵颤动,在书桌前坐下,任凭笔尖流泻下一时的感悟:牛的眼泪和人的眼泪是相通的,是一种生命与生命相互珍爱的泪,更是我们这个世界上纯粹的、真诚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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