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伯母

我从出门到异乡打工十多年，只回家过五次。最后见过伯母是前年过春节回娘家时，在大年初二伯父与伯母，还有堂妹、堂姐一家及堂姐的女儿、女婿。还有我大妹与她的儿子，三妹的儿子和丈夫，大妹二妹的丈夫都留在市内这次没回家过年，叔叔一家，在遥远的异乡也没有回家过年，虽然我有事回家过五次，但这几个人有好多年没见到了。

这一大家人虽然没全部到齐，但也是很热闹地相聚在一起，心里特别高兴。

我仔细地看了看多年没有见过的伯母，不仅身材高大，人精神焕发，脸上细白的皮肤透着胭脂一样的红。皮肤不仅没有皱纹，头发也没有白。80多岁的伯母给我的感觉是好像是返老还童了，我猜测着至少要活一百多岁。

我跟伯母打招呼说，这些年，您还好吧！伯母还认得我吗？伯母含糊不清地回答并又问我。我听懂了一半，说的是，还认得出来。另一半只有跟着前半句话的意思猜测，大约是问我还过得好吗。伯母比我以前见到的时候更显富态。每走一步，都需要一个大力气的人来搀扶着料理日常生活。

这不禁让我想起二十多岁忧伤的时候，住在镇上伯母家度过了十多天心情沉重的日子。看见伯母年迈的父亲，在伯父工作有事的时候照顾着伯母的生活。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大约十三岁时，我和父亲到离县城远一点的地方挑土筑堤。父亲说，过一会我们下车去伯父家看望伯母，再转车到挑堤的地方。

我的伯父一直在新疆工作，每三年才回家探亲一次。从我懂事起，就想看看伯母的模样，很想认识。这次我马上就可以看见伯母了，心里很高兴。当我看到伯母时，与我想象中健康的伯母判若两人，我愣住了：伯母的手是僵硬弯曲着，没有看见手灵活地伸直过，伯母看见我们来了，口中含糊不清，热情地打着招呼，说出的话，我听不懂。但我能从伯母的神态与动作中猜出，伯母在说，你们来了，稀客，稀客。又指着我说，这是第几个女儿。我听到父亲在说，这是老三，叫梅子，来和我一起挑堤的，经过这里，顺便看看您。伯母连忙转身，但腿脚不听使唤，却慢慢地走进房间去找凳子。我看见这很吃力的样子，忙对伯母说，您不用管，我们自己来。然后，又听见伯母含糊着说，喝茶。我连忙说，我自己去倒茶，您就歇着吧，不要摔着了。

这时，堂妹乡下的外公一直在照顾着伯母，听见有客人来，连忙从厨房里走出来，打着招呼，并要伯母安静地坐着。要我们在那里吃饭。父亲说，等会还有一趟车，可以赶到筑堤的地方，不用麻烦了。堂妹的外公也是我的舅爷爷。只听见舅爷爷说，你伯母这样子，做不了饭，洗不了衣服，生活不能自理，这样活着真让人担心，心里很难受。你伯父又工作在很远的地方。堂姐妹都在读书。听舅爷爷这样说着，我这时很想见到从来没有见过的堂姐妹。

为了赶时间，我只好和父亲搭上了最后一趟班车，到了筑堤的地方，终于挨过了一个多月，完成了挑堤时像爬山一样危险的任务，终于结束了时常担心在半坡上摔下来的日子，快乐地回到了家。

见到了母亲，我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忧伤，把伯母的样子从头至尾讲了一遍。母亲也多年没有见过伯母，但知道伯母从前遭遇过的一次生死经历。母亲对我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是福还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是你伯母致残的命运。

母亲告诉我，伯母年轻时身材高挑，端庄秀美，与你伯父很般配，都是革命干部。伯父在新疆某兵工厂工作，伯母工作在家乡的人民公社里。当时是很红火的一家，伯母的工作能力很强。有一次，与几名工作干部乘着一辆手扶拖拉机去参观，都站在车厢里，沿途一直专注地观看着。厄运的魔爪正悄无声息地向伯母伸来，手扶拖拉机的车厢离地面一米多高，再加上伯母的身材有一米七以上高，比其他干部都高出许多。一路上，手扶拖拉机开得比较快，原来开在路途中间的手扶拖拉机，随着弯曲低洼不平的泥土路，已偏向在路边的树荫下开着。全车的人在迅速弯腰蹲在车厢里躲闪，正在全心投入观看的伯母，身体显得尤其高大，还没有回过神来，来不及逃过命运的安排，那根早已像等待许久悬空示威的树枝，利刀般残酷无情猛地借着车向前奔驰之力深深地插入了头部。那怖恐的一幕难以想象。在众人吓得躲在车厢里没有站起还没有回过神来时。司机不知情，车已开出好几米远，车上的人，才惊恐地发现，伯母头上滴着血，那凶狠的断枝还插在头部。同时，迎面来的路人也见到了这一情景，停下脚步，瞪着惊恐的眼睛，伸出手，挥向车上的司机，口中连忙叫喊，停车，车上有人受伤了。司机看见并听见呐喊声，立即停车向车厢里看去。等到伯母有感觉时已晕倒下来，被回过神来的同行的干部扶住。惊慌的司机迅速地把车开向附近的医院。

我很难以想象，从新疆赶回家里的伯父着急心痛的情景，堂姐堂妹还有舅爷爷及伯母所有的亲人悲痛的心情，是怎样度过这煎熬的日子。

我听到这些，既害怕又难受地把手紧紧地按在胸口上。母亲继续说着，伯母已被及时转送到市内最好的医院，医务人员把昏迷了几天的伯母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虽然伯母逃出了鬼门关，但由于大脑此后动过多次手术，让大脑留下了后遗症。在当时的条件下，能活着过来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乡亲们都说伯母的命大，但手术的后遗症让伯母的手指永远都是僵硬弯曲着的。还让性急的伯母，一辈子再也表达不了自己的思想，将度过吐字不清别人听不懂语言难受的人生，让人不堪想起，不禁心痛得让我泪流满面。

这样艰难的生活，是怎样的精神，让伯母坚强地活着，像山一样屹立在人生的岁月里。我想：伯母只能把曾有过的梦想，遗憾而深深隐藏在心里。唯一希望是能看着两个女儿健康平安长大成人。在生活上再也帮不上女儿们什么忙，还让堂姐堂妹经常担心自己会随时病情复发而晕倒的环境中生活。只要堂姐堂妹无论什么时候回家，能看到母亲好好在家里，这就是又过了一天又幸福快乐的一天。堂姐堂妹带着日日夜夜恐惧的牵挂，坚强地和母亲一起努力地走在这坎坷不平的人生之路上。

过了这些年，我偶尔和在村里做医生的表婶谈起伯母一生苦难的人生。表婶感叹地说，这人生无常。你伯母虽然致残，但心里很明白。我去看望你伯母时，她很热情，你伯父照顾得很周到。她这一生因祸得福，与她当年一起参观的同事，都已不在人世了，都只活了五十多岁，都是因病而早逝，真是天妒英才。你伯母能活到现在，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虽然生活过得艰辛，但俗话说，宁愿在世间挨，不愿在土里埋。能看着儿女们健康平安成长，这是你伯母最大的意愿。

表婶和母亲都这样说过，如果你的伯母没有遭遇这厄运，人生将要重写。凭你伯母的能力与才华，现在至少是在市级单位做领导工作。伯母的人缘特别好，待人热情，在同事中，工作最出色。我相信母亲与表婶的推断。

如今，伯母看到了留在家里的大女儿幸福的一家，孙女儿是硕士研究生，孙女婿是博士，不仅书读得好，人品都很好。他们都很孝顺。可小女儿，虽然很坚强，事业有成，但婚姻一直不顺。伯母又写不了字，也不能很好地表达心中对女儿的牵挂与关怀。在去年的冬季里，带着深深的遗憾与牵挂离开了人世。

在异乡无奈生活的我，伯母临走时，没有能见上最后一面，送上人生最后一程，深感内疚与不安。当时，很想打电话给伯父与堂姐堂妹，但不知道在电话中能说什么才好，至使我一直没有勇气拿起电话。

想起前年春节期间，看见伯母活生生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去年与丈夫一起回家送已去世的祖父，来去很匆忙，没有再抽一点时间去看望伯母，我是想两年后再回家时，去看望。没想到，前年春节见到伯母是最后临别的一面。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伯母了，成了我心中永远的伤痛。

今年的清明节已悄悄来临，这些时日，我想起已故的伯母，自己常在深夜里醒来，辗转反侧而难以入眠。只好拿起沉重的笔，写下心中诉不尽的哀思：

伯母啊——

在您事业辉煌的岁月里

您忘我工作投入的精神

本应铸就辉煌锦绣的前程

却被厄运阻挡而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可它阻挡不了您伟大的母爱

为了让孩子们每天能见到您

您坚强不屈地在岁月里煎熬

您再也表达不了对儿女们的关爱

带着眷恋家的温暖

就这样遗憾地离开了亲人们

您在人世间顽强拼搏的生活精神

激励着后辈们在人生路上

无论路途有多么艰辛与坎坷

都会像您一样坚强地跨越岁月的沧桑

愿天国的伯母安息吧！

                        2014年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