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萍的梦

蒙勇鹏

村里曾经有个苦命的女孩子名叫张秀萍，后来在1977年全家搬到内蒙去了。我有四十多年没有见过她。去年，二妹秀英建了一个群，把她拉进了群里，后来把我也拉进去了。当初一字不识的秀萍，现在在这个群里还活跃。她不会打字，只是用语音经常跟二妹她们聊天，拉起家常来止不住。我当然没有耐心和功夫去听她们每天说些什么，倒是勾起许多她的身世的回忆。终于拿定主意，想写写她的过去和现在，向二妹要来她的电话，与她夫妇俩在电话中聊了半天，了解了她的一些过去不大清楚的情况，现在可以动笔了。

秀萍的苦命在现在许多人看来，似乎是今古奇观。她爹叫张林忠，也是一个苦命人，在张林忠一岁的时候，他妈就去世了。张林忠的父亲跑到内蒙又找了一个女人，把一岁多的儿子扔下不管了，张林忠的奶奶不死心，将年幼的张林忠抱给小算沟一个亲戚家奶养，这才保住张林忠一条命。张林忠长大之后，寡居的奶奶给他在邻村贺家山找了一个媳妇，名叫乔桂英。嫁给张林忠的时候，正是1958年全国大办公社食堂的日子，那年我才三岁。记得娶乔桂英的那天，村里一下子娶了三个媳妇，一个是我的堂叔蒙成厚娶回新庄子的贾省事，一个是贾石乐娶回珍珠庄王村的高先女，一个就是乔桂英。为了迎接这三位新媳妇，食堂特意安排吃了一顿烩菜油炸糕。那时，我奶奶给食堂做饭，林忠当食堂的事务长，给每家每户打饭时，秤高了一点，林忠就将秤盘上的糕用手抓下一小块，马上塞到自己嘴里去了。奶奶是张家的外甥女，林忠是她的远房表弟，可是奶奶也看不惯他的这种行为。我奶奶曾经愤愤地回家说：“那多余的正好你吃了，就不高了？自小没娘没老子的人，没教养！”娶回乔桂英的第三年，生了张秀萍，她的生日是正月十一。这是1960年。那一年阴历四月，我妈也生了大妹。记得这个乔桂英，个子不高，性格很好。1962年，乔桂英再度怀孕，生了一个男孩子，在孩子一岁未满的时候，突然因病去世，乔桂英为此难过了好久。过了一些时候，她家的新石窑落成，因为糊窗子，夫妻俩吵了架，乔桂英抱着三岁多的秀萍去了娘家贺家山，想不到就是这一趟住娘家，竟要了乔桂英的命，她突然患病，紧跑慢跑，就死在了娘家。记得那年我家正在䃠新窑，林忠的姐夫马耀还是䃠窑的大工。有天早上，听说乔桂英死在娘家，用担架抬回来了。她当时只有22岁。村里人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无不同情落泪。在当时，乔桂英肚里还有一个孩子，有讲究的人告诉林忠，乔桂英肚里这个孩子必须剖掉，不然的话，到了阴间还要有大祸的。为了保全家安宁，林忠请了村里的光棍张四，拿了一把杀猪刀，磨了半天，从棺材中取出乔桂英的尸体，摊在一张大桌子上，剖开乔桂英的肚子，取出了这个孩子，将乔桂英埋葬了。那时，我才九岁，不敢看，想想这样的场面太害怕，村里人还有看的，讲述的情形真是惨不忍睹。

娘死后，秀萍的命运那就不用想了。在当时，七十多岁的曾奶奶，怎么抚养她呢？林忠要将三岁的秀萍送给新庄子的贾志东家，年幼的秀萍也点头答应了，毕竟有个可以吃饭的地方了。可林忠的奶奶却死活不同意，这是张家唯一的根苗，咋能送人呢？林忠只好作罢，寄养在小算沟他奶妈那里，一直到秀萍七岁的时候才领回了我们村。此时，三十岁的林忠已经找下了新媳妇，她就是我的堂姑翠荣。翠姑本来也是一个苦命人，自小死了娘，后来我二爷爷又娶回一个寡居的老太太，虽然这个后妈心地善良，但是毕竟断不了有这样那样的不和谐，翠姑常往我家跑。那时，正赶上全国推广学毛著活动，我们村还是省里、地区、县里的先进单位，一定要紧跟形势，村里来了一位很爱表现政治积极的老师，每天晚上领着年轻人排演节目，选来选去，竟选定翠姑和她的哥哥拴罗叔表演《老俩口学毛选》，一回一回演，竟在县城的新台子也登台表演。当时，我正在县城上高小，晚上在新台子看过这兄妹俩表演的那一出《老俩口学毛选》，才十八岁的翠姑和二十岁的拴罗叔煞有介事的表演：

“老头子，哎，老婆子，哎，咱们俩个学毛选，你看沾不沾？”

“咱家的那个二小子干活有点懒，你可很少给他提意见，咱学学《反对自由主义》，家庭里的思想斗争咱们也要常开展！”

看了他们兄妹俩在台上的表演，我这个当侄儿的觉得很不是滋味，怎么一对未成婚的兄妹俩这样别扭地要演这一出呢？

过了不久，星期日回家，听爷爷奶奶说，翠姑要嫁给林忠了，是翠姑贪吃，林忠做了一碗猪肉泡素糕，竟将翠姑俘获了。二爷爷死活不愿意，翠姑竟自作主张，嫁娶仪式也免了，领了结婚证，住到了林忠那两间窑洞中。那时，林忠每天要到十几里远的吕家窑磺厂干活，翠姑就叫我去她家睡。后来将我的大老姑也叫到她家，大老姑回来跟我奶奶说，那个林忠真的没教养，晚上提回尿盆来，老太太还在炕上，林忠竟连院子也懒得跑，当着老太太的面，掏出那个东西就在炕上尿盆里撒起尿来。搞得老太太死活不愿在她家住了。

秀萍回到家里后，我的翠姑却不能接受这个孩子，她曾当面对我说：“我就不让她叫我妈，她比我小十二岁，我十二岁能生下她吗？”那年春天，我星期日回家，听父母亲和爷爷奶奶对我说，翠姑在领秀萍过柏坡住娘家路上，将这个才七岁的女孩子狠狠打了一顿，将孩子推到一道小沟中，猛打又猛打，还不让哭。一旁放羊的父亲听到孩子的哭声，过来将堂妹骂了个狗血喷头，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孩子够可怜了，小小就死了娘，你也是同样命运，咋就忍心鞭打这个可怜的孩子？当初选择嫁给林忠的时候，你不知道他还有个苦命的孩子？你还有没有人性？”这一下子，解了秀萍的围，打开了翠姑的心结，她终于觉悟了，以后，再没有发生这样残忍的事。

一年以后，翠姑生孩子了，我奶奶负责照料坐月子，小小年纪的秀萍也端屎端尿，精心伺候，母子俩渐渐有了感情。这以后，翠姑陆续生了三个孩子，都是秀萍负责看孩子，根本谈不上读书。看见同龄的我的大妹每天背着书包上学，秀萍羡慕死了。一直到十岁，村里的小学老师秦秀林听说有个失学的孩子叫秀萍，几次登门动员，秀萍不敢对她爸她妈说。有天晚上，她偷偷从她父亲林忠的口袋里拿了几毛钱，到村里的代销社买了一个本子和一支铅笔，跑去柏坡上学了。恰好秦老师那天讲课，说了一个小时候偷针，长大偷牛的故事。讲得秀萍心里好生难受，因为她恰恰有过几回小小的偷窃，那是迫不得已呀！第二天，她爸她妈坚决不让她上学了，因为弟弟妹妹无人照看。就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竟落成个睁眼瞎。她每天还要到地里拔草，家里养猪，做猪食，忙里忙外。而同龄的大妹却每天上学，一直读到高中和中专，当上了教师。秀萍看了大妹的情形，心里那个难受劲，真的没法说。

秀萍在有空闲的时候，常来我家，找大妹二妹说点知心话。二妹经常跟着秀萍去地里给猪拔草，表姐妹相处得很好。

秀萍长到十六岁的时候，赶上农业学大寨运动，家里很是贫困。在找不到任何翻身机会的时候，林忠跑到内蒙他姐姐家，想在内蒙乌拉特前旗落户。当时后大套一带是富庶的地方，没有特殊关系根本就办不到，终于，找到了乌拉特前旗一个名叫羊房子的大队前进生产队，这里有个副队长，年龄大了些，找不下媳妇。恰巧大队支书是这后生的亲戚，听说了这事，问了林忠，你姑娘多大了？林忠说：十七啦！支书说，你只要答应把你姑娘嫁给我的这个侄儿，大队就接收你家落户。这事就这么敲定了。后生多大？当时已经二十四。有了这个由头，林忠把家里的粮食全部出售给粮站，拿到了出售证明，一家六口迁往了乌拉特前旗羊房子大队前进生产队。

秀萍要嫁给的内蒙乌拉特前旗羊房子大队这个姓段的后生，祖上是从河曲县走西口出去的，公公脾气很怪，好吃懒做不愿动，还生怕找来的媳妇跟别人好上，天天提着一支棒子跟在秀萍身后，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家里有个婆婆却是一个疯婆婆，在大集体的岁月，家里穷得也是叮噹响。刚过门的那段日子，秀萍曾几次思谋着要跳渠，了结自己艰难的人生。正是这个疯婆婆劝告她说，你可别跟他闹，他不会活很久的，现在你已是有孩子的人了，为了孩子，你也要忍着点，安心过你们小俩口的日子。疯婆婆这一丝丝温暖，终于打消了秀萍不想活下去的念头，吃苦耐劳，省吃俭用，跟丈夫过日子，光景越来越好。

1979年，才18岁的秀萍生孩子了，头胎是个女娃。以后，又生了个男娃。丈夫小段也是一个过日子的老实后生，终于解散了人民公社，家家分田单干，他们一家四口分到了60多亩水地。小俩口没明没黑，先种甜菜，后种葵花，每年收入十多万。秀萍吃尽了没文化的苦头，千方百计要培养儿女上学读书，终于将一对儿女供到大学毕业，女儿现在在临河市一家幼儿园上班当老师。儿子在包头一家国企上班。儿孙满堂，成为一个当地令人羡慕的家庭。

翠姑就凭当初她根本看不上眼的女儿，全家落户内蒙乌拉特前旗阳坊大队，由此改变了全家人的命运。二女儿和两个儿子在内蒙先后凭着自己的努力，过上了好光景。秀萍的妹妹召平，硬是将自己的儿子供到大学，十多年前在山西财经大学上学时还来我家作过客，后来到了当地银行工作。秀萍的两个弟弟，一个叫秀堂，一个叫秀恒，子女都上了学，光景过得美滋滋。

视频聊天中，我见到了一别四十多年的张秀萍，她已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脸上已经有了皱纹，浮现出点点黑斑，多年的辛劳终于有了一个美好的结局，她的梦，由她的女儿和儿子圆满实现了。七年以前，她爸去世了，她妈，我的翠姑，现在也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但患上了精神抑郁症，总是闷闷的，不愿跟人交谈。六十多岁的张秀萍倒是很达观，经常去儿子和女儿家中。那年她三舅去世，本想回村看看，却因为突然儿子打来电话，说孙子病了，让她迅速赶回去，因而没能回村转转，很是遗憾。她还向我透露了一件事。她说她的姑姑张林婵，当初嫁给本村的蒙成厚，已经怀孕了，但是我的本家四奶奶一个劲地挑拨，致使夫妻俩离婚。她姑姑张林婵带肚嫁给贺家山的马耀，然后生了她的大表姐。大表姐出生后，马耀却不待见这个孩子，心里一直有一个结，始终无法解开。前些年，她的表姐曾专门来营盘梁村要看看她的亲生父亲到底长啥样。此时，蒙成厚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况且蒙成厚的儿女们十分不情愿让她见亲生父亲，这一桩心事只好搁在了心底。张秀萍说，当年她受她的后妈虐待时，几次受到过我的爷爷奶奶和我的父亲母亲的关爱，她很想念曾经帮过她的大舅，我的那位九十多岁的老父亲。一年前，她与我的大妹爱英视频聊天时，特意给老人发了一个一百元的红包，只是她的一点小小心意。她说，积德行善的人总会有个好结局的。

    人之初，性本善，但愿善的汩汩细流永远流贯每个人的心间。